“再点一盏灯吧,太暗了,伤眼。”
祁槿声道了声“好”。
眼前亮堂起来,肩上披落一件柔软的外袍,手中的墨也被接过——他温暖的指尖擦过她手掌心,微痒的感觉激起一身颤栗。
长发从胸前垂下,有几缕落在书案上,她也不在意,专心致志浏览文书,一页翻完,沐含烟便将摊开的另一份递过来。
“你先睡。今夜……你只怕很难睡着。”
“何以见得?”
她停笔,拿起纸页轻轻吹了吹:“你若睡得着,何必摸到我身旁来,分明是有所畏惧。怎么,怕我趁你入睡,对你欲行不轨?”
沐含烟闷笑起来,笑得肩膀颤动,眸光清亮如水。
“你笑什么。”
“郡主不觉得吃亏?含烟是男子,怎么算都占便宜。”
祁槿声低下头:“丹砂不够了,你身后书柜中有一罐,帮我取来。”昏暗中,她的耳廓微微泛红。
沐含烟颇觉意犹未尽,起身去寻丹砂。
书柜下九个抽屉,按照他所知郡主放东西的习惯,打开了第一层中间的抽屉——朱砂果然在里头。
祁槿声这个人,有些死习惯,到哪儿都不会变。沐含烟最清楚不过。细心添上丹砂,放回原处,又随手取了一册书在灯下慢慢翻看。
“含烟,这字迹有些潦草,你帮我——”她侧过身来,却不留神额头磕到了他唇上。
沐含烟“嘶”了一声,忙不迭地问她,“让你不当心,撞疼了没有?”
“不疼。你……唇角流血了……”
“呃……”他伸指一摸,指腹上沾了血,“不严重。”
“都流血了,还不严重?”她掏出丝帕,“喏,擦一擦,正好还替我省事了。”
沐含烟微微一笑,脸凑近,闭上双眼。熟料脸上一凉——取下脸上丝帕,再睁眼,便见她已趴回去读文书。
丝帕上一丝味道都不沾——香味太盛的物件,她是不碰的。如今沐含烟觉得她这喜好简直干净得要命。拭去血迹,将帕子叠好放入一旁的朱漆竹篮中——简直就同新婚之夜的元帕一样。
上元宫宴,祁槿声入宫赴宴,沐含烟随侍。而四公子何臻早一日同惠宁公主一道回了宫里。
大路两边百姓噤声避让,队伍走得顺畅,谁知转道处却横出另一副仪仗,横插到前面堵住去路。
车驾忽停,半边帘帐被人探指撩起:“为何停下?”
侍女屈膝道:“回沐公子,前面何丞相的仪驾挡住了去路。”
沐含烟回头道:“照规矩,上元宫宴这一日,朝臣入宫需在宫门静候,待皇亲与贵戚依次进入之后方能按照品阶入宫。”
祁槿声眯了眯双眼,道:“你去,告诉何相大人,就说本郡主不着急,让他先行。”
侍女领命而去。
“大约是丞相家的仆从眼拙,不大懂规矩,稍后必然给郡主让行。又何必多此一举。”
“若他当做没有看见呢?何宁书此人……脸皮厚得很。”祁槿声摇头,“若不在此刻众目睽睽之下正我南郡之威,恐怕日后世人都认定我们软弱可欺。”
那边厢何宁书闭目坐在轿子中,忽然听得小厮报有人求见,缓缓睁开了斜长的双目。
“奴婢乃是南郡王府的婢女,奉郡主之命前来拜见何相爷。”婢女微笑道,说话间不卑不亢。
“南郡王府?”何宁书沉声问道。
婢女微笑颔首:“正是府下。”
何宁书人到中年,摸着蓄成三缕胡须,言语温文儒雅:“老夫这厢有劳郡主殿下关怀。说来郡主进京日久,不知玉体可还安康?”
“托相爷洪福,郡主尚算康健。”
何宁书点头道:“如此便好。”
“郡主还在后面等奴婢,奴婢这就要告辞了。啊,怪奴婢愚钝,险些忘了,郡主说她想瞧瞧沿途风貌,请相爷先行。”
婢女说罢一礼,转身就要向后离去。
“姑娘且慢!”何宁书急忙将她拦下,从轿中迈出来,“家丁无知,无意冲撞了郡主殿下,请姑娘务必代老夫向郡主诚声致歉。”
“相爷言重了。”婢女不敢受礼,侧身避开,疾步离去。
“安通。”
文士模样的男子上前一搭手:“相爷?”
“快吩咐下去,相府车马退避巷道。”何宁书眉头紧紧皱起。
安通微一愣神。
“还不快去?”
何相爷不怒自威,安通心下虽诧异相爷此举,却丝毫不敢轻慢:“是……”
南郡虽然势大,但在京中并无多大根基,一国之相即便不给南郡郡主这个面子,也无可厚非。安通诧异的是,相爷不仅给了这个面子,还给得如此自然,竟看不出半分勉强之态。
相府车马迅速退去。郡主仪仗缓缓前行。
祁槿声听着相府门客与沐含烟虚与委蛇,即便得到了预料中的结果,也高兴不起来。
“果然是只老狐狸。”祁槿声很恨道。
沐含烟闻言微笑:“何相此人,王爷都要礼让三分。他这避让……当真令人深思。”不单是避让,还特地遣门客过来,姿态也做得太足了。这可是在皇宫门口,市坊大街上啊。
“不知这老东西心里又多出多少成算。不过,人都是有弱点的,只看找不找得到。”
“郡主对何相……颇为忌惮?”
祁槿声抬首,对上沐含烟探究的目光,似嘲讽般笑了一声。
沐含烟心下一沉,转开目光,怔怔望着摇曳的帘幕。究竟是为什么?何宁书此人才华横溢,品行极佳,为官半生,朝野上下无不交口称赞……可为什么她如此仇视?不对,并不是入京之后才有这恨意的,看她隐忍又筹算的模样,应当是恨了很久了……这究竟……
祁槿声步履从容,踏入宫门。一众朝臣携女眷候在宫门两边,对着她躬身行礼,直到看不见背影方才直起身,面面相觑——南郡郡主身边的那位公子,书生模样,怎可能是传闻中生性刚猛的路小将军?
在宫闱朱墙间的大道上,引路的宫女极力克制不往后看,掩饰着心中澎湃的激动之情,郡主身后那位公子,端的是好相貌啊!只怕连四公子都及不上他呢……
换乘宫内的软轿,绕过中宫常青殿,落轿后乃是举行宫宴的点翠门。这地方分了两个巨大台阶,皇室宗亲与天子近臣所坐的地方在最高处,离着下面足有二十来仗的高下落差。一步步踏上去,走至最高处,下跪行礼,落座于右下第五张桌子。
下方正好是无官无爵的三公子与四公子。四公子何臻拍了拍三哥的肩膀,与他耳语一阵,两人换了座位,如此,何臻只要一转头就能瞧见左边的祁槿声。
祁槿声冲他笑着点点头,目光移向远处。
时近黄昏,宫廷华灯初上。到处灯火明灭,一片璀璨。世人都道做皇帝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单就此情此景看来,做皇帝、做皇家人确实是好!
“郡主?”沐含烟轻声问道。
祁槿声不言语,只是微微摇头,将这景色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