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麻衣人们忽然分开,成雁翅形往后掩杀过去。
织成探头看去,忽然低声惊呼一声:
正前方地平线上,却又陡然出现了一批麻衣人,居然也是手执弓箭,亮光剌目,却是那些箭头齐刷刷地再次对准了他们!
而一排大长方形的藤甲盾牌,几乎同时在黑甲男子的身前竖了起来。
夺夺夺夺!沉闷声响之中,已有十八支箭枝斜斜插在了甲盾之上,发箭者似乎颇有臂力,箭枝射来时,那些执盾的兵士竟然都不由得退后了几步,密不透风的盾墙也不再齐整如线。
早有麻衣人觑出了空隙,又是连环数箭,顷刻间便将那盾墙打开了一道裂缝,和身扑了进来!
盾墙之后还有卫士,兵刃齐闪,已经迎了上去,但那几名麻衣人功夫当真了得,势如疯虎,竟冲开卫士的围击,如利刃般向着黑甲男子这边直剌而来!
“这可都是少见的高手啊。”黑甲男子喃喃说了句。但他的脸上并没有露出震惊或害怕的神情,还是一样平静,只是嘴角微微一抽。
呛!
一道寒光掠过,伴随冰凉之意,剌得她眼睛生疼——是他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织成的专业是纺织,对于历史知识大多只来自历史课上的书本。对于曹操的儿子们不甚了解,但知道他们都能冲锋上阵,这位五官中郎将自然也不会只是个弱质书生,何况自己早在洛水上空,便亲身体验到了他的绝杀之厉。
但此时近距离之间,眼看着这在历史上以文章典丽而著称的男子,杀机蓦现,剑气纵横,不觉还是有一刹那的恍惚。
“抓紧马鞍,不要摔下去!”
黑甲男子低头只向她交待一句,向左右喝道:“结雁翅阵,左翼冲阵,右翼断后,从洛水西边突围!”言毕一手执剑,一手在马颈上重重一拍,已是纵马冲上前去!
织成虽然也打过几场小架,但遇上这种真正的沙场厮杀,是很有自知之明地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当下双手快速一阵摸索,一手紧紧抓住马鞍上的鞳扣,另一手在空中划了两下,没找着别的凭恃,当下毫不客气,立马缠上了他的腰身!
是错觉?
她分明感觉到他腰身一紧,似乎下意识的有些抗拒。但来不及多想,耳边鸣镝风起,杀声震天!
这是织成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场境,冷兵器时代的战阵厮杀,如此真实而又如此残酷。
烟尘奔腾,马嘶人喊。她偶将眼睛透过他披拂的衣甲和兵刃的寒影,偷偷觑看:触目所见,是各类兵器闪动的寒光、喷射而出的鲜血、纵横的暴虐杀气!整个天空都仿佛被黄色的尘土弥漫得无边无际。
刷!黑甲男子长剑挥过,一个企图以戟剌马的麻衣人头颅凌空飞起,腔子里喷出泉水般一股浓稠血浆!有几点还溅到了她的唇上,是多年未闻的熟悉的血腥味。
伏在马鞍上的她不禁抬起头,皱了皱眉,腾出一只手来,赶紧把那些血浆抹去。
“你居然不晕?”他眼角余光瞥到她的反应,似乎有些惊讶。
她顿时闭上眼睛,哼了两声,做出一副娇弱的模样。
这汉末的女子,弱质纤纤,见血后自然是吓得不得了,她既来了这里,少不得还是入乡随俗的好。
噗噗!他对她的反应不过是随口一问,并没有放在心上,此时疾转剑身,锋利的剑尖以无比准狠的姿势,又剌入另一个麻衣人的胸膛!
人与马,仿佛和谐地成了了一体,不,是一阵疾风,一道闪电!他们左冲右突,战马在他的驾驭下俨然是他自己的双腿一般,进退趋避,无不默契!到后来她已无法抓紧鞍扣,只能双手回环,紧紧抱住他的腰身,坚强的锁片革甲下,能感受到他每一次出击之时,腰间肌肉的韧度和爆发,仿佛有一道深深的生机之河,在他体内奔涌不已。
马背颠簸,四处冲突,她不知身在何处,也不肯知道自己究在何处。她只知道,在这一刻,在这陌生的异时空,在这茫茫的世间,她唯一的依靠,便是眼前这冷酷英武的男子。否则,马上就是死路一条。
久而久之,对眼前这个初识的男子,她竟然有了一种莫名的熟悉和亲切。仿佛因为距离的贴近,使得他的血肉,与她紧紧联系在一起;仿佛他的每一次力度的运用,都是来自于她体内力量的爆发,让她莫名的热血沸腾起来,恨不得自己也一跃而下,挥剑前冲,在这敌阵之中叱咤风云,杀个痛快!
他挥剑急斫,不断有麻衣人被斩落在马前,一边催马前行,蹄声如急雨,已冲出缠斗的阵中,奔向柳绿悦目的长堤,眼看便要脱出重围!
只听一阵呐喊,却是堤下不知从哪里涌出来数十名麻衣人,潮水般地围了上来。
他嘴角微抿,举剑高高劈下,剑身泛起无情的光圈,伴随着新的鲜血迸出和生命的结束。
夺夺夺夺!
又是一轮箭枝射来,众卫士也赶上前来,挥起兵刃来击挡。他突然全身一震,闷哼出声,织成只觉紧紧抱住他腰身的手上,顿时触到了一片浓稠的液体,新鲜的腥味扑鼻而来。
是血!他受伤了?
织成慌忙抬起头来,想要察看下伤势,头上一紧,却被他大力按下去:“当心流矢!”
“可是你受了伤……”
回答她的,是更为激烈的金戈交集之声!伴随着惨叫声,似乎是偷袭者已被他剌死。
这便是乱世呀,这样混乱的时世。
人命,当真如草荠。
她顾不得许多,尽量地在马鞍上伏低了自己,牙齿靠近左腕的袖口,咬住一角,用力撕下一圈布来。另一只手却摸索着,探到他背上的伤口,不禁微微一颤:
有一片拳头大小的甲片已经碎裂,她轻易便将手指探了进去,感觉到了翻起来的那道皮肉,伤痕足有数寸之阔!他的身子微微一颤,但随即又陷入了厮杀之中,并不理睬她的举动。
随着他挥臂催马的动作,那些皮肉颤动拉扯,而鲜血从中不断地流出来,带有奇异的微温,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的掌心。
仿佛它们在争先恐后,想要涌出他的身体,奔向这外面广阔的世界。
“这可不行,你可不能死。”她在心里补了一句:“……你死了我一个人可逃不出去……”
她强忍住内心的翻涌,缩回手来,在牙齿的帮助下左右开弓,便将两边的袖子都撕了大半,又将那些布圈都当中撕开,一条条接了起来。
旋即她伸出手去,就将那长长的布条缠在甲外,快速地将伤口裹了起来,最后娴熟地将他裹成了一只粽子。
“喂,你……”他低下头,眉头拧起,似乎对她这种做法有些不满,但不知为何又忍了回去。
事实上,织成也根本留意不到他的脸色,因为……她忽然觉着,自己有些晕了……
或许不是晕血,还晕马……
没有父母无微不至的呵护,她象一株野草倔强地生长。从小到大,她都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姑娘,人家小萝莉穿公主裙学弹钢琴时,她就已经在街头巷尾与女混混们对拼了,当然也见识过男混混们的拳脚刀棍和鲜血四溅。
那时她是紧张的、戒备的、甚至是兴奋的。
因为没有人保护她,所以似乎全身的细胞敏感度都提升到了最高峰,一弹即发!
此时是在真正的战阵之中,是真实的生命与生命的对决。
她反而有些放松了,因为她知道,自己不用四处寻找砖头石块作武器,不用睁大眼睛关注对方的一举一动,不用眼观八方地寻找逃生的道路,不用……什么都不用,只要趴在马鞍之上,紧紧的抱住这裹有黑甲的腰身就行了。
白马仰天狂嘶,在战阵中左冲右突,四周刀枪林立,血肉横飞,仿佛炼狱。但她只觉得眼睛发涩,眼皮变重,睡意地波波地向脑门冲击过来,除了那紧紧环抱的双臂,全身都放松了下来。
她真的累了。从穿越到洛水中,恰逢陆焉屠龙,到后来一路奔逃,还要躲避这莫名的麻衣人追杀,早已殚思力竭。
要是就这么睡过去就好了……真的好困哪……
一念至此,困意更如洪水般,铺天盖地而来。
最后的清明一瞬,是她“聪明”地解开那圈衣袖撕成的“绷带”一角,缠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双重保险……应该没事了吧,不会跌下马去……
然后,然后……她就陷入了黑沉之乡。
是浓得化不开的云雾,看不出是在哪里。但云雾中仓皇行走的女子,却有几番熟悉,她披散着长发,衣衫宽大,越显得清瘦柔弱。虽是人形,却象也是一片云雾,仿佛随时便要化散开去。
“喂,你……”
好象听到在出口叫着她,可她又看不到自己在哪里。但那个女子却抬起头来,向她凄然一笑。
那是我!
“啊……”蓦然便清醒过来,这是哪里?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眼前这与家中迥异的布置顿时吓了她一跳。
记得床尾外墙上挂着液晶电视机,左边是一张粉色的书桌,桌上有手提电脑,还有一堆常用的化妆品。旁边一张小小的化妆桌上,倒堆满了设计图纸。
有时忙于设计新产品,天昏地暗的,哪有空收拾桌子?
不在自己的家里!对了,我穿越了的啊!
动了动手指,织成彻底清醒过来,周围的情境,便一一看得更清楚了。
一顶绣满花草的素色绫纱帐,被虾须铜挂勾高高挂起。
这才发现自己是卧在一张床榻上,摸了摸被褥都是绸缎的,但看上去只有七八成新,却十分柔软舒适。
等等,她记得自己是在马上的,四周血肉横飞,然后……
身上感觉很舒服,低头一看,已经被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物,腰间垂下的一只香囊里,还散放出淡淡的清香。
仿佛为了印证她回想的正确性,并不熟悉但很令她记忆深刻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瑜郎,这女郎是你什么人?她先前是你带入洛神庙的,此时你竟还敢瞒着陆大人把她藏在这所偏僻的别院之中?”是那位五官中郎将,他的声音很冷。
织成虽身处温软被中,想起他那冷淡的眼睛,顿时清醒过来。
虽有过一小段的共患难时光,可是她不会玛丽苏到认为他会将她放在心上。单听他此时的质问,便知道在他心里,实在是不以为然。甚至在洛神庙中他随手将她提在马上冲出重围,对他来说跟随手从水中捞起一只蚂蚁没什么区别。
倒是陆府好大派头,要知道这是乱世,是“白骨生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时代,多少人衣食无继流离失所,陆府别院却还如此精致。
单看这室中陈设,虽不是样样崭新,但唯了这七八成新的雍容气度,才更象是世家含蓄的作派。
“我也知道这样不好。”陆焉的声音响起来,还是那样温和自然:“但从这位女郎的相貌,相信大公子和植公子都看出来了,她与甄家有些牵连。”
织成心中一跳:陆焉这是打的哪门子主意?他明知自己与甄家毫无瓜葛,却为何要扯出这番鬼话?
曹丕没作声,曹植却惊叫起来:“你说这女郎跟阿洛所在的甄家有牵连?怪不得……怪不得我第一次见她,便觉得眼熟,现在想来……”
陆焉的声音,又镇定又温和:“我先前已仔细询问过,这位女郎正是出自河洛一带的中山甄氏,却是甄家的旁支……”
织成在内屋瞪大了眼,听他真挚中带有叹息,继续瞎扯下去:“不过战祸绵延,很多人死在战火之中,她侥幸逃出来,亲人全无,不知从哪里打听出来说她的族姐阿洛后来跟了大公子,一路千里迢迢投奔,身边所带的仆婢为护她不幸丧命。她却恰好在洛水边遇到我,当时我已失血晕倒,是她喂我食水才至苏醒,并从我口中得知阿洛已死的消息。”
他叹了一口气,道:“也幸得她没找到邺城,二位公子都知道的,有很多人忌讳提起阿洛。”
这次却是曹氏兄弟都没作声,想必是默认了陆焉话中的意思,听陆焉继续叹惋她莫须有的悲惨身世:“她无处可投,我想她好歹救了我一命,身世可怜,就是看在阿洛的面上,总不忍抛下她不理。方才洛神庙中,好歹又有了患难之谊,看她昏迷过去,实在可怜,不找别院来安置她,又该如何?难道我堂堂陆府,却没有这样一个女子的容身之处么?”
曹丕果然没有再反驳,只沉吟了片刻,才轻声道:“你说得也不无道理。恰好今日我们去了洛水,便遇上了她,莫非冥冥之中,是阿洛的意思么……”
这几句话虽然仍是平淡,但仔细辨听,却觉当中大有悱恻之意,仿佛他那幅冷淡平静的面具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纹。
在历史上的记载中,甄洛是曹丕正妻,后又为皇后。可是之前听陆焉提起她,却只含糊地说“跟了大公子”,显然只是姬妾的身份,甚至是妾身未分明。
但此时他们几人提起甄洛,私下的称呼竟然不是袁夫人,也不是曹夫人,甚至不是甄姬,反而称之阿洛,仿佛她的身份只是甄氏的一个女郎而已,且与他们三人都有着深厚的情谊;依此推之,则甄洛在曹丕的心中,理应也不仅仅只是一个死了的姬人。
一个念头跳入脑海:
天下之锦,最盛者在于蜀,次者吴,最后才是魏。然而“流风回雪锦”那样明丽珍异,那些名传于后世、被她从史料中读到的蜀吴两地的锦种中,根本没有这个名字。且“流风回雪”四字便是出自于曹植的《洛神赋》,虽然此时的曹植还在洛神庙转悠,对着神像冥思苦想,根本还没写出这部千古名篇;但此锦一定与曹氏兄弟必然有着瓜葛。
看曹氏兄弟与甄洛的情谊,说不定这种锦正是他们专为甄洛所织的呢,就象自己所处的那个世界里,所谓的高级订制一样!
想到这里,织成猛地睁大了眼,越想就越觉得有可能。
恰好此时曹植忍不住嚷了一句:“大哥,阿洛逝后你一直郁郁寡欢,这女郎既长得有几分象她,又是她的族妹,不如你将她收为姬人,聊慰相思之苦……”
织成听到此处,心更猛烈地一跳,差点跳出胸腔来。
如果曹丕真有此意,如果她伺机接近曹丕,如果……不不!她可不想对不起以轩!她要堂堂正正,靠自己的能耐拿到“流风回雪锦”!何况曹丕何等的身份,早就见遍了各色美人,哪怕是她有几分象甄洛,也并不能得到他的欢心,这所谓的美人计就算了吧。
果然,曹丕的声音响了起来,语调平平,不但没有任何波动,还带有一缕明显的嘲意:
“貌似阿洛?莫说只肖似六七分,便是有了十分……如果我只是找个替身,遍求天下美人,难道还找不到比这女郎更像阿洛之人么?何况阿洛她……神采发自内心,艳色深入骨髓,顾影徘徊间,矫若游龙,翩若惊鸿……这才是她成为河洛第一美人,并与江东二乔齐名的原因。”
曹植与陆焉二人都没作声,显然是不知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