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弟,我知道是你关心我。”曹丕的声音放缓:“可是阿洛啊,这世间只有一个阿洛。”
他的话语中,除了对她的一缕嘲讽,自始至终都平淡无奇,哪怕是涉及到甄洛时,他会有一丝情感的流露。但若换个人说来,必然是有了十分的情深款款,断然不会象他这样,总觉得听起来干巴巴的。
若不是他天生凉薄,便是极擅掩饰,细想起来,无论是在洛水边对袁府妇人下毒手,还是在洛神庙中血战麻衣人,明明他自始至终都是这样的神情,冷淡、平静,象是静湖的水面般,任你怎样的风波,他自巍然不动……除了甄洛。
对,除了甄洛,似乎任何事情都不会让他流露出丝毫情绪的波动。
可是,在他挥剑杀敌之时,隔他那样近的她,又分明感受到那具冷静躯壳下,激湍汹涌的血气!还有,历史上流传下来的,他那些典丽繁华的文章。俗话说文为心声,若他当真是这样无情之人,又怎能写得出来?
这是一个矛盾的人,一个危险的人。
织成在心里暗暗下了定论:有情亦无情,否则又怎会成为大魏的开国皇帝?
陆焉却在此时说话了:“大公子肯这样想,阿洛地下有知,必然会感铭于心。其实我亦觉得植公子这建议太过荒谬,一个旁支弱女,别无依傍,如果真被大公子收在宅府中,寂没于众姬之中,我想也并非好的结局。”
“呃,是啊,大哥说得对,她与阿洛眉眼相似,但论风流态度,远不及矣。”曹植一时语塞,却不甘示弱:“那瑜郎你说怎么办?她一个女子,又对你有救命之恩,所以既不能侍奉权贵,也不能做粗使婢女。不安置在我们的内宅之中,又能去哪里?
若说我后宅吧,那里的美人姬妾只有比大哥的更多,我又不象大哥一样手段厉害,管教有方。如果我将她放在那地方,引人注目不说,让那些女人环绕在侧,管教她骨头都不剩了一根。要不然……要不然她还是去邺宫吧,以她这样的姿色,在邺宫也不会得蒙上宠,安安稳稳衣食无忧地度过余生,也算是造化了。”
织成不禁抚额。
在这个时代的女子,倒还真没多少出路。正如曹植所言,高贵者可为人嫡妻,低贱者要么为奴为婢,要么为姬为妾。象她这所谓的甄氏旁支弱女,在他们的眼中自然是属于后者了,能令其衣食无忧终老一地,已是天大的福气。
“女郎救了我一命,人非鸟兽,岂能无报恩之心?我早已拿定了主意,要寻一别院,暂时将她奉养起来。将来有了合适的机遇,再妥善安排。”
陆焉的回答却十分出人意料。
连曹丕也忍不住出声道:
“瑜郎,我知你一向心肠柔软,但此事你要三思。你阿父这人梗直方正,最恨少年人耽于女色,有时对我们兄弟都要敲打一番,要是他发现你带了陌生女子放在别院,以他对你的期望之深,即使这女郎姿色不显,只怕也会重重责骂你呢。
“大丈夫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清浊自辨。”陆焉还是那样气定神闲:“阿父要责骂,我也是这般说。”
“陆君,我不愿。”
织成长吐一口气,扬声道。同时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随手披上搭在一旁的外衫,想起曹氏兄弟话语中毫不掩饰的轻视,心中涌起一股暗暗的怒意。
在自己来的那个时代,早在学生时代,精研纺织服饰发展史的她,能辨认出不同时代的百余种织物,年纪轻轻便发表了数篇学术论文,其观点之新颖,甚至连研究这方面历史的资深专家都赞叹不已。后来成了时装设计师之后,她潜心钻研业务,为起轩出主意的很多设计获得多起国际奖项。在担任过多间高级时装公司的总监后,同样从行政到业务无一不是翘楚。如果不是为了甘愿在起轩身边做个依附他的小女人,不是为了更突出他的光芒,她还可以显现得更出色更优秀!
从小便知道什么都要靠自己,靠自己生活、上学、工作,只到取得这些成就,可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的未来,要靠别人来决定。
更何况,与这三国时代的人们相比,她起码还要比他们多出一千多年的智慧,她不嫌弃他们守旧僵化也就罢了,竟还要被这帮生来富贵不知血汗智慧为何物的贵族子弟说得一钱不值!
即算是在这女人地位低下的封建社会,她也要让他们看看,女人不是只靠美色和柔顺,博得男子一些不值钱的怜悯,才能在人世间存活的!
过去的几十年,她一直为柯起轩而活。如今她鼓足勇气穿越到这里,就当……就当是她重活了一回,为她自己,而不是为了起轩!
胸有成竹,织成掀开帘子,款款走了出去。
外间布置清雅,四壁挂有画屏,墙角高几之上,一盆兰草模样的植物正轻吐馨香。从支起的窗槅看出去,但见竹影摇曳,平添了几分清幽静谧的意趣。
当前这个时代还没有椅子,室内设有一大张精致的竹席。当中置有一条案几,上有茶盏之物。
那三个男子正围案而坐,闻言都看了过来。
他们发髻精洁,面容细腻,都是一副浊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儿,洛神庙中的血污模样早就荡然无存,显然是早已梳洗完毕,且都换过了新的衣服。
自汉以来,贵族所着的裳服虽然还是大襟右衽的款式,但是无论面料还是细节,都有了微妙的变化。那些织物似乎更为柔软细密,特别是陆焉所着的淡紫袍子,初一看袍面光洁雪白,微泛莹光,再仔细看时,才知道那莹光中还带有紫意,说不出的清逸脱俗。然而长袖翩翩,如流水一般逶迤而下,清韵中又多了几分贵气。
织成不敢对上陆焉清水般的目光,赶紧移了开去。或许是来自浮华的现代社会,每次看到陆焉,都不由得为他风仪所慑。让她想起小时候,第一次看到夏夜里盛放的昙花,震惊、赞叹、还有……自惭形秽。
曹丕倒也穿了件锦袍,只是与他的身份相比,这袍子实在普通到乏善可陈。不过他这个人坐在那里,肩背笔直如削,坐姿挺拔如松,下巴微微扬起,深黑的眼瞳虽未正视她,却有一种掩不住的锋芒。织成的目光只在他身上一点,便轻飘飘地移了开去。她不想正视他,免得感受到那种冷淡之下的压抑感。
与陆焉不同,倒是曹植,让她有种奇妙的熟悉。
其实与后世宋元明清的锦相比,无论是配色还是图纹,汉锦都要庄重得多。然而曹植的袍色,永远是最夺目的那种,上面的禽鸟花纹,极尽繁琐之能事,典型的贵族公子作派。偏偏他又从来没穿端正过,不是领口半敞,便是襟怀斜歪,一条碧玉双扣镶金带,也是随随便便一系。
在别人就是行为不修,在他身上,却自有一番随意潇洒的风度,不但不觉得违和,还令人不由得心为之折。
(美男真多啊!!!)
来前的培训中,织成也学过一些粗浅的礼仪,虽不精,但想必作为“甄氏旁支”的不起眼的女子,也不必表现得怎样典雅,当下织成只是半蹲着行了一礼,更是相当大大方方地回答说:“三位贵人容禀,想我那族姐出身嫡支,又风华绝世,还得到三位的庇荫,尚且落得如此下场。而我这样一个弱女子,又哪里会有那种福气,栖身于达官显宦之家?所以陆君一番好意,请恕我不能接受。”
她没有再自称什么“奴”,虽说人在矮檐下,不知不低头。只是这低头,也要看往哪里低头。她心性敏感,自然感觉得到,陆焉的话语中尚对她有三分怜悯,但这怜悯亦不过是随意而生罢了。且他对她有些上心,大部分的原因恐怕还在于那不知去向的阳平印。而另外两个贵公子其实不过是随口一说,根本不会真正帮她,她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你竟不肯接受瑜郎的好意?真真是个倔强的小娘子,这一点倒有些象阿洛,不愧是甄家的血脉。”
曹植对她这番话语倒是大出意料,不禁道:
“那你想去哪里?若不在陆府,去邺宫也不错。要知道在邺宫之中,哪怕是个小宫女,衣食也要胜过寻常小户人家的千金,而且我会交待他们,将你安置在一些清静的宫院,只怕一生一世,也见不着几个贵人,说不定倒合了你心意。”
他并不是傻瓜,从织成这看似谦和的话语中,已听到了几分傲骨。他出身显贵,见到的女子多是宛意奉迎的性子,若换了别的女子,听到他们三人这般身份地位,还肯花费心思来安置自己,不知该有多么感激。谁知眼前这女郎却是不屑一顾,故此心口发堵,说到最后时,便有了几分赌气的意味。
“我看这位小娘子,也不象是甘愿寄人篱下之人。”
曹丕端起一只瓷盏,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弄盏身:“人各有志,何需多言。”
“不去邺宫,亦不肯留在我陆府的别院,不知女郎又做何打算?”
曹丕兄弟认为织成是甄氏旁支女,故称上一声小娘子是合适的。但陆焉似乎从洛水中初遇织成开始,便一直使用“女郎”这个更亲近亦更尊重一些的称呼,一点也没有改变的意思。
织成已经打定了主意。
这位陆焉,虽然一派出尘的气度,但单凭那与其身份绝不相符的阳平印和屠龙术,便知道他身上也有许多秘密,又岂是一个清静无害的世家公子那样简单?阳平印对他来说至关重要,偏偏又是在自己与他二人面前活生生地消失的,他岂能不放在心上?
他看似言语恳切,态度真挚,但让自己这样一个来历可疑的女子留在陆府别院被照顾,或许心里打的是监视软禁的主意。而自己来此时空,是以三年为期,她并不是来豪门贵庭混吃等死的米虫,不管去哪里,自然是直奔“流风回雪锦”这个主题,哪有时间与他们来虚与委蛇?
“多谢各位好意,但我知道有个去处,不必见到什么贵人,衣食无忧,也不用为婢为仆。恰好我也擅长这门技艺,应该求生不成问题。”她抬眼看着陆焉,眼神一片坦然。
“你说的地方是……”
“织造司。”
这个时代棉花还没出现,所以棉织品是没有的。纺织物多来自于树皮、麻、葛等,从中提取纤维后织成布料。老百姓多穿麻,稍小康一些的会穿葛,葛布中细葛光滑柔软,有些接近棉的质感。至于纨绢丝绮绡缎绒之类,那是有钱人才穿得起的。
而天下最贵重的纺织品,是锦。
锦,是唯一加以“金”旁造字的纺织品,意思就是价值等同于黄金一样珍贵的帛,有寸帛寸金一说。
据说最初专门养出一种蚕,结五色茧后,分别煮出细而有莹光的蚕丝后,织在一起,重新又染上鲜艳的色彩,织物就称之为锦。这种美丽的蚕丝织品,早在春秋时期就已经出现了,并获得了达官贵人们长盛不衰的喜爱。
锦中最贵重的,乃是蜀锦。
四川是中国蚕桑的主要产区,汉代沿袭秦制,划这里为蜀郡,而成都则是蜀郡的治所。蜀锦在东汉时已负盛名,织工利用流经成都的一条江水来濯洗锦面,锦的色泽很鲜丽,又因濯锦者沿江不绝,致使江水呈现五光十色的景象,犹如一匹巨大的锦缎,所以江水得名濯锦江,而成都被称为锦城。
汉末时朝廷还在成都专门设官职,专门集中管理织锦工匠及织锦事宜,称为锦官。此时成都又名锦官城。
到了三国时,刘备治蜀时,赞同丞相诸葛亮的意见,大力发展经济,特别重视农桑,尤其是织锦的生产。他们利用蜀锦的产出换取大量的金钱以购买军资,锦的品种更加丰富,纹路变化多样,不仅用于穿着,甚至床被、桌围、轿舆等多有使用,盛极一时。无论是高官显宦、还是富商巨贾都争相购买,甚至是仕子们都趋之若骛,最高价一匹锦能卖数十万钱,锦官城更是成为天下织锦的主要产地与集散中心。
刘备曾多次赠送东吴各类织锦,其中一次就轻易赠送“重锦”千匹来巩固两家联盟,以示亲善的意思。
到了去年,也就是建安十六年,刘备夺取了益州,大赏群臣,更是赐给诸葛亮、法正、关羽、张飞等人各数千匹蜀锦,这个数目就相当惊人了。由此可以推断,蜀汉仓库中积攒的各类锦绢织物,起码也有百万匹之多,可见国力雄厚。
后来连曹操也意识到了锦这种织物背后所蕴含的巨大商机,他连年征战,军资多有不足,便把主意也打到了锦的生产上。不但鼓励百姓多植桑麻,甚至还令人多次购入大量昂贵的蜀锦以供研究,还在专供皇室亲贵衣食住行的尚方御府之下,设立了专门的织造司。
所生产的织物中,以锦最为优质,当时曹操尚未被封为魏王,但后世为了方便,还是称为魏锦。经过数年经营,魏锦虽然品种之多比不上蜀锦,但时有一二珍品,也算是能标新立异了,并且多少缓解了一些军费的压力。
据史料记载,曹操这织造司下共有织坊五十余间,织工数千人,最盛之时达到过一万多人。在纯手工作坊的这个时代,想来此场面还是很令人咋舌的,有点后世工厂的雏形了。
织成在穿越前想过种种来三国后的可能发生的事件,也考虑过如果万一没找到甄洛又该如何,答案就是可以去做织工!
先前她冷静想过,若是甄洛真有那“流风回雪锦”,必为曹丕等人所赠送。眼下她与他们地位悬殊,交情亦不够,若是贸然开口打听,恐怕只会惹来他们的怀疑,反而不妙。
但任是怎样珍贵的织锦,都不是平空变出来的,其根源必都是出自于织坊!
即算那锦并非是本地所产,不管是来自蜀地还是东吴,以目前曹操对于织造司的重视,曹氏兄弟既然得到此锦,又岂能不令人精心研究甚至是仿制之理?自己当初在研究纺织知识时,也发现后世流传的魏锦品种之中,有很多的确是仿蜀锦所制。
如果自己前往织坊,一是陆焉想要控制自己,就没那么容易。她虽还不知陆焉的父亲究竟是什么职务,但织造司隶属上方御府,上方御府又归九卿之一的少府所管辖,可是堂堂正正的“国营企业”,不是私人作坊,也算不进陆家的一亩三分地。二来织造司算是当代技术最为雄厚的纺织工厂,自己只要在那里站稳脚跟,那么不但是有可能找到“流风回雪锦”的奥秘,说不定还能再学到一些别的技术,在三年后返回现代社会后,对进一步改进布料设计新款还能有所裨益,倒也不枉了来此一行。
想到此处,更是坚定了前往织造司的决心,目光熠熠,朗声道:“我出身寒微,幼时多习女红,想来想去,只有纺织一道略为精通,便想依恃此道谋生,还望三位贵人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