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那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女人的声音。声音被雨声大大削弱了,但依然十分清晰。
这时,我感觉到右腿特别的沉重,我好像走不动了。我也感觉到了自己起伏的胸膛,粗闷的呼吸。
姜楠要为我包扎,但没有急救箱,没有纱布。她骂了句粗话,从内衣上扯下一绺布,可是,伤口太大,肌肉都翻出来了,她似乎无从下手。“我背你回去!”姜楠拿出了医生的果断语气。
姜楠在内衣上扯布的时候,我看见了她一只乳房,很大很白,另一只被湿漉漉的白色小背心粘着。后厚村的老人都说,这样的奶子是养娃的好材料。
“那有个人呢,你过去看看,不会是井裳清吧。”我甩了甩头,让雨水伞状溅落。
姜楠白了我一眼,一边拖着罩在身上的大号军用雨衣向河边走去,一边说:“她死了活该!”
我不放心,尾随姜楠来到河边。我还可以走。刚才可能是给伤口吓着了。
我看见了已经爬过一尺多深河水的兰迪。我几乎没有见过外国人,更没见过这么高大的外国女人。姜楠要扶她起来,问她杨国威和吕长樱在哪里。显然,姜楠知道兰迪,而我这些日子忙着与井裳清缠绵,还没来得及获取、确认这方面的信息。
兰迪站不起来,她浑身上下虽然十分狼狈,却未见什么大的创伤。
“她摔伤了脊椎!”姜楠用专业的医生口气对我说。好像我是她的领导,必须先汇报请示,才能进行下一步的工作。“吕长樱、杨国威他们要绕下来至少得半个小时。”姜楠的牙齿开始打战了。
我抬头望一眼陡峭的山崖,那么高,没摔死兰迪也算是她们老家的耶稣上帝保佑吧。野鸡胡的山势多呈馒头型,像这一段这么陡峭的并不多。
“那我背她去医务所吧。”我说。
“你不行了。”姜楠下意识在自己身上摸了几下,说。她是想摸枪吧。她一定受过枪械方面的训练,真枪实弹地打过靶。如果有枪,她可以朝天鸣枪,告诉杨国威、吕长樱我们的位置。
姜楠又说:“他奶奶的怎么会一个人也见不着啊。”
我已经把澳大利亚姑娘背在了背上。
“放下,放下!”
这回,姜楠是让我放下身材高大的兰迪。
我没有放下,没有停下。我说:“我放下你背吗?你背得动吗?你以为你是白猩猩啊。噢,白猩猩一定是比熊猫还稀罕的品种。你见过白猩猩吗?你信佛不?你就没有六神无主的时候吗?有没有人说你生得一副观音相?……”我在自己的话语中汲取了能量。我不停地说着,一旦我的嘴巴停了,似乎我的腿也就迈不动了。我感觉到两耳生风。
“仁天木——”
眼看快到公路了,我竟然把姜楠甩开一大截,她在后面追我,喊我。她栽了一跟头。
我听见姜楠在泥水中的声音,我停下来。我不能确定是返身搀扶医务所所长,还是背着澳大利亚女人继续前行。这种迟疑一瞬间抽去了心气儿,胸膛一沉,双腿一软,我发现自己矮了一截子。我听到了自己毫无章法的呼吸。这时,一个披着长衫的黑影从公路斜侧的方向飞奔过来。我判断出他就是华子良的时候,再也支撑不住脊背上的外国女人了。我也支撑不住自己了。
我看不见了。
再次恢复意识,我已经身在公路上。好像雨停了,我拨开身边的姜楠,一下子就站起来。我高喊一声:“胡说!”
迷糊的时候,我好像听见姜楠不停地说:“你不行了!”很不屑的样子。
周围站了很多人,七嘴八舌,闹哄哄的。姜楠脱去了大号军用雨衣,脸上、手上粘着泥巴。华子良在人丛中窜来窜去,跳着模仿的非洲草裙舞。人群中还有陈大勇、杨国威和几条狗。野鸡胡就是这样,没人的时候,一个也见不到,有人了,就是一大群。杨国威的母亲在人后面大声叫着“国威——”儿子不回应。
杨国威刚刚把兰迪安顿到他父亲为他和他母亲留下的越野车上,转身见我站了起来,一把抱住我,连声道谢。他确实高大,比我高半个头。
吕长樱拉开杨国威,说:“不用这样,他只是个犯人。”如果不是自己惹了祸,吕长樱一定会说:“那只是头猪!”
杨国威像误抱了艾滋病患者一样撒开手,倒退两步,眼神特别向我肩部扫了两眼,那儿有几条白布,是身为囚徒的重要标识。刚才,情绪使然,也因为我浑身上下都是泥水,他忽略了那个标识。
“啊……”杨国威尴尬地把目光转向姜楠。
听说杨国威是很英俊的小伙,我一点也没看出来。
姜楠一把拉起我的裤管,说:“你们打枪惊散了野猪,他是拖着这条伤腿把兰迪背过来的!”
吕长樱怪异地看着姜楠,欲言又止。他一定是搞不懂姜楠居然为一头猪说好话。他仰脸看看天,天色已晚。西山边残留着一抹晚霞。
“那一块送医院!”杨国威说着又上前来搀扶我。
兰迪躺在一排座椅上,越野车上再坐不下杨国威、姜楠、吕长樱和我。
“你们先走吧,先走吧!”姜楠挥挥手,说,“我已经向辛政委汇报了,他马上会派车来!”
“不行,姜所长,你必须跟我们一起走!”杨国威不放心地说,“万一路上有什么情况,您是医生啊。”
姜楠一手搀扶着我,说:“那我也不能丢下他不管啊!他也伤得很重,就算他是犯人,可是,事情的起因……”姜楠居然要为我,为一个囚犯与他们理论。
这时,场部开来一辆面包车,一辆小轿车,车上坐着辛占河和一位副监狱长,还有办公室主任。辛占河跳下车,一发话,所有的人都安静并服从了。
辛占河在人丛中本来没看见吕长樱,他自己扑着扑着要随杨国威一起去。辛占河大叫一声,过来两名政府。辛占河说:“下他的枪!先关禁闭。”杨国威的“八一”全自动早不知扔给谁了。他想为吕长樱说句话,没说出来。
我有幸与兰迪、姜楠、杨国威、辛占河同坐一辆面包车。车一启动,姜楠就打开急救箱,让办公室主任打亮手电筒,为我紧急处理伤口。另一边,兰迪不停地呻吟。杨国威盯住姜楠,却不敢张口。辛占河善解人意,说:“姜所长,你应该先照顾外国友人啊!”
姜楠自顾忙活,头也没抬,边干边说:“辛政委,兰迪的伤主要在腰脊,可能大腿也有骨折,现在尽可能保持状态,少动。杨国威,你让兰迪斜靠在你身上,扶住她。”
辛占河探过头察看,杨国威本来就是那个状态。姜楠闷着头只是把一对恋人的体态说明了一下。
我的腿伤需要做手术,膝关节后面的一条大肌腱几乎已经断了,剩下两条线那么粗的韧带牵挂着。野猪没有学过匍匐行军,不然,它们也许就挑断我的跟腱。据说,跟腱断了是接不上的,跟腱断了人就不能站立。我们隔壁号子有个叫“熊”的,当年就替人干过那种“挑大筋”的活儿。
夜幕已经合拢,车灯左右拉扯,打亮前面的山石、草木,格外显眼。辛占河不停地叹息,说这事可怎么向杨鼎康书记交代啊。
杨国威双目呆滞,没有反应。
姜楠却抽泣起来。
“你哭什么?!”杨国威憋不住了,烦躁地说。显然,他对姜楠的表现一直不满。
“你管得着吗?!谁让你们乱打猎,谁让你们乱放枪?!这野鸡胡是你们家的吗?!”姜楠有些情绪失控了。
“你……”杨国威噎住了。
“你以为你是谁啊,是皇太子啊,天老大,你老二啊?!你爸没教你遵纪守法……”
“住嘴!”辛政委严厉地呵斥姜楠,“你这是干啥?他还是个孩子嘛!你再说,我处分你!”勒住姜楠的马缰,他又转向杨国威,抚慰道:“国威啊,千万别生气,别生气啊!姜所长那是着急上火,胡言乱语。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你放心,我们去省城,去最好的医院,不管花多少钱,也一定要治好兰迪的伤。正好你父亲也在省城……”
杨国威把脑袋埋在兰迪胸前哭起来。杨国威是高大俊朗,心灵敏感,心高气傲,意气风发的男人,但这不等于他不能哭泣。他救过兰迪的命,有理由把头枕在她硕大膨软的乳房上哭泣。后续的事情,比如他的父亲杨鼎康被免职、受记大过处分,他也应该哭泣。只是,那时他是把脑袋埋在他母亲的胸前哭的。
他哭得像一个孩子,而他也的确是他母亲的孩子。
还有一件事,他也有理由哭,那就是他推着轮椅上的兰迪,一同从省城再回野鸡胡的时候。
兰迪的腰脊神经摔断了,身体的上下联络被阻截。中国水土,天老爷,地神仙,嫉妒她身为女人,却有着类似中国高大男人般的身材。现在,她跟中国大多数女人的身高差不多了。这就好了,天王地爷就不那么烦躁了。什么叫“入乡随俗”呢!
兰迪对澳大利亚使馆派来的特使说,是她自己不小心,她是自愿前往,她为自己的行为和结果负责。她还拒绝了监狱管理局除医疗费之外的一切赔偿。她对恋人杨国威说:“我的健康生命是你给的。一年前我本该就是现在的样子。甚至,也许还不如现在的样子,用商业的话说,我赚了呢。”
显然,兰迪觉得自己“赚”得还不够,所以她要求再回野鸡胡。她向新上任的书记、监狱长辛占河一再申明,自己不是间谍,不是西方偏执的“人权主义”者,是“大大的良民的干活”。她说,她再回野鸡胡,是为了那个充满了科学和环保元素的“砖窑别墅”。她说她想再拍一些照片,再与鱼湘军长谈,把别墅和主人的故事带回澳大利亚,拿给她的老师看,拿给世界上所有的人看。
算个请求吧。
不过分吧。
不麻烦吧。
我愿意最终接受一切审查。
辛占河说:“兰迪小姐充满了浪漫情怀和乐观的人生态度,那种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心和探索精神,令我等自惭形秽。我们会尽最大努力满足您的要求,保证您的生命安全,让中澳友谊千古流芳。”
鱼湘军再见到兰迪的时候,视觉舒服多了。上一次,他是仰着脖子跟兰迪说话的。不舒服的是围观的人太多。
辛占河给鱼湘军放假,全天候接受兰迪的访问,并派出四名政府,轮番守护兰迪。他说:“兰迪再少一根毫毛,我毙了你们,信不信?!”即便如此,辛占河还是放心不下,逮空就驱车赶往砖窑别墅,远远地站在人群后面观望。另外,辛占河派专车去省城购买西餐用的刀叉、黄油、培根肉等西餐用料,还临时聘请了一位西餐厨子,自己顿顿饭陪着,为兰迪营造“宾至如归”的氛围。辛占河在这过程中,充分享受着身为野鸡胡主人、一把手的愉悦和满足。
两天的采访,兰迪已经把鱼湘军的生活背景、人生履历、生命认知、爱情体验、生活态度等记录在案。再用三天时间,兰迪在杨国威的帮助下,完成了照片的系统拍摄,兰迪需要杨国威的帮助,需要他爬到四周的山上,拍各个时段的远景。最后,兰迪要求在别墅中过夜,生活几天,真切地体验一下做别墅主人的感觉。
鱼湘军像鸭子一样叫起来:“这怎么可以!这不可以!”
“怕我吃你的饭,喝你的酒呀?!”兰迪居然钩钩手指,叫鱼湘军附耳过来。
鱼湘军看看侍立在轮椅后面的杨国威,杨国威十分和蔼地笑笑,说:“兰迪要跟你说悄悄话呢。”
鱼湘军凑上前去。
“听说你在这里是从不穿衣服的,这些天打搅了你的正常生活,很抱歉。在这儿过夜是我最后的要求。你要是害羞,可以穿一条大裤衩或者棉大衣,随你便。”接触了更多的中国人,兰迪的汉语表达已经相当流利。
鱼湘军满脸飞红,他答应了。
但是,鱼湘军的别墅没有客房,没有客厅,换句话说,这是“一个人的别墅”。
兰迪笑起来,说:“鱼啊,”再返野鸡胡之后,兰迪就是这么“鱼啊鱼啊”地称呼鱼湘军。“这就是我发现的这幢别墅的唯一缺憾。古人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兰迪说着,模仿一个中国花旦,翘起兰花指,夸张地点了一下鱼湘军的额头。之后,兰迪深情地与她的“鱼啊”久久地拥抱在一起。
一百多天之后,野鸡胡大雪封山,兰迪乘坐一辆加了防滑链的越野车,重返野鸡胡。她带来了几本《美国地理》杂志、《世界建筑》杂志,那上面登载了关于“砖窑别墅”的系列照片和长篇报道。兰迪还带来一张一万美金的支票,那是《世界建筑》年度评选“特别奖”的奖金。
然而,出现在兰迪眼前的“砖窑别墅”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白色坟茔。长发披肩的华子良围着别墅跑圈圈。口中念念有词:“咱俩好咱俩好,咱俩有钱买手表,你戴戴,我戴戴,气死地主老太太……”“拉大锯,扯大锯,姥姥门口唱大戏,接姑娘,唤女婿,小外孙儿也要去,拿什么去,煮个鸭蛋放俩屁。”
兰迪问杨国威:“他说的什么?”杨国威说:“一些过时的顺口溜。他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