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鼎康走后,风言风语在野鸡胡四下弥漫:“外国人怎么能住在监狱场部?咱们这儿又不是公园!”“谁敢保证她不是间谍?!偷偷拍了照片卖给CNN。”“老杨脑袋晕菜了吧,连起码的机要常识也忘啦?!”“阶级斗争可不能忘哟。”“晚上听见叫床声了吧?比他娘的母驴声还大!”“未婚同居,什么性质?!”“监狱是国家的隐私,怎么能像亮屁眼一样亮给外国人?!”
杨鼎康的儿子杨国威在另外一个农场监狱上过几年小学,上初中的时候,他就被父亲转出去了。出国留学之前,他宁愿回老家陪母亲,也不愿来野鸡胡跟父亲待在一起。他说:“野鸡胡不是人待的地方。”
“why?”兰迪问杨国威。
杨国威耸耸肩膀,撇撇嘴巴。
兰迪用英语说:“你那是少年偏执症呢。”
在澳洲勤工俭学两年多,杨国威的野鸡胡情结被袋鼠唤醒,他向兰迪描绘父亲当一把手的野鸡胡,兰迪说:“那不是伊甸园吗?!”
兰迪对“伊甸园”充满了好奇,杨国威去哪儿她都要跟着。杨国威吓唬她:“这是监狱,女人,尤其是外国女人不能随便看!”其实,杨国威非常乐意让兰迪伴随左右,以便随时领受吕长樱他们和偶遇之人惊羡的目光。
兰迪虽然时常大呼小叫,但更多的时候,她倒是显得很沉静,不时地会提出问题。
“野生动物是受保护的,可以随便打吗?”
“服刑的人可以会见女人吗?可以做爱吗?”
“学校没人,孩子们在哪儿读书呢?”
“那个花园,是皇上(你父亲)的别墅吗?”
兰迪说的“那个花园别墅”是鱼湘军的家。
一层杨树,一层柳树,一层花圃,疏密有致,层层叠叠,由浅入深,团团围定一座被精心改造过的椭圆形的旧砖窑。
既然兰迪执意要进别墅参观,吕长樱慌忙紧跟几步,大喊:“鱼湘军,首长来啦!快穿衣服!快把狼狗拴住!”
在野鸡胡,谁都知道,鱼湘军在自己的家中是赤身裸体的。鱼湘军改造旧砖窑时在地面安装了一套可控加热线路,他是为自己养的几缸热带鱼着想,后来发现光着身子在这种环境中生活格外自在,与自己身体的本能需要合拍。椭圆砖窑的核心部分原先是添煤烧砖的,被鱼湘军拓出三间房,中央是浴室,两边一间卧房,一间厨房。这三间房占据了原先置放砖坯的环形空间的中间部分,剩下两头的空间,靠卧室的这边养了五缸热带鱼,靠厨房的那边是军犬的窝和仓库,外带十几盆珍稀花草。
鱼湘军不在,军犬也不在。“别墅”有一个“院门”,没上锁,只有卧室锁着,所以谁都可以进来参观。
四个随行的、准备抬狩猎战利品的群众站在门外,吕长樱与另一位政府请杨国威和兰迪进别墅。
兰迪开了眼界,不停地“My God”。杨国威也稀罕地啧啧称奇。兰迪率先发现了“别墅”的采光系统和太阳能。原来,“别墅”的恒温并不是全用电,它以太阳能为主体,电源作补充。兰迪还发现了排水系统和通风系统,它们都巧妙而自然地与“别墅”融为一体,更意外的是还有一组环绕音箱。
“鱼是个天才!”
兰迪用蹩脚的汉语说。
“鱼是个神仙!”
“这是一件伟大的作品!”
吕长樱向洋妞吹嘘:“这君子兰,嘿,一盆可以卖七八万!这金龙鱼,十万都买不来一条!”
兰迪不以为然,她一边从各个角度拍照,一边说:“什么东西都比不上这个别墅的创意,它是无价之宝!”
吕长樱讨了个没趣儿。杨国威用当地土话跟吕长樱说:“土洋鬼子,没见过世面。别跟女人一般见识。”生怕吕长樱不悦,不带他玩枪打猎了。
一行人各着猎装,两支手枪,两支全自动步枪,他们在七湾沟水库找到了鱼湘军。
七湾沟水库水面占地将近两万亩。有人夸张说,野鸡胡的土地面积有多大,这七湾湖就有多大。它因“七湾”而得名。必须乘船下水,开出去几里远,才能大致看清水库的全貌。这么大的水面,是众多水鸟、野鸭子和其他许多野生动物的根据地。鱼湘军说,他的老家也有一个这么大的湖。
鱼湘军摇着橹,从一座湖心岛上划向大坝。两条军犬支棱着四只耳朵站在船的前面。阳光穿过云层,在湖面上形成强烈的反射,坝上的人手搭凉棚,看着鱼湘军和两条威风的军犬划过来。
兰迪自然少不了按快门。
兰迪还当众拥抱身着便装的鱼湘军。鱼湘军身材瘦小,戴着一副眼镜,一兴奋,说起话来像鸭子叫唤,令兰迪啧啧称奇。
“简直是个精灵!”兰迪搜肠刮肚,再掏不出别的词儿了。
与光棍的鱼湘军不同,吕长樱娶妻生子,奶奶婆婆抢着带娃。如今,儿子才五岁,婆婆已经在外面找好了学校。所以,吕长樱逍遥自在,有更多的时间开心玩耍,平日也常去鱼湘军的别墅喝酒。吕长樱还给鱼湘军介绍过几个女朋友。两人没挂上铁哥们儿的名分,多半是因为鱼湘军过于孤僻。鱼湘军特别不擅于跟人打交道,对训犬养狗喂鱼侍弄花草却特别在行。当年选拔训犬员去培训,他破天荒给场长送了两瓶茅台酒,领回两条军犬,配发了野鸡胡唯一的一台大冰箱,鱼湘军就与军犬为伍开始开发那个“别墅”了。
吕长樱向杨国威介绍鱼湘军如何训军犬,如何以军犬为首,领着二十多条土狗围猎野猪。十条一组,每条狗都有分工,两条专咬脖子、四条专咬腿,三条冲击野猪的腰部,还有一条专门咬野猪的屁眼,那是野猪最薄弱的环节。哈哈,有的野猪怕狗咬屁眼,见狗来了就“咚”的一声坐在石头上,死死地压住屁眼……
“那些狗呢?”杨国威渴望亲眼目睹吕长樱描绘的场景。
“养不起啦!”鱼湘军从兰迪面前转过来,笑着说:“那么多狗,一天要吃半头肥猪,或者一百多斤粮食,半年前都遣散了。我一个人,也顾不过来啦!”有人关心,又见兰迪,鱼湘军笑得很灿烂。
“你在湖中做什么?”兰迪歪着脖子,手托腮帮,像欣赏熊猫似的看着鱼湘军。她的兴趣点显然与男朋友不同。
鱼湘军说前些日子他在湖中被一条水怪弄翻了船。他指一下杨国威说,那家伙比他还长。
“是条大鱼!”吕长樱兴奋地说,“咱用枪打啊!前天我还打着两条呢,咱这七湾湖快三十多年没清塘了吧,撒网也不可能捞净,那鱼不定有多大呢!”
“嘿,你就会用枪。我正恼火呢,我要把它钓上来!”
众人的目光投入波光粼粼的湖面,再看看鱼湘军紧抿的唇角,不像是开玩笑。杨国威笑起来,说那得多长多粗的鱼线,多大力量的鱼竿啊!再说,这么大的湖面,你往哪儿下饵呢?
鱼湘军狡猾地笑笑,没有回答。兰迪这时又追问别墅中的环绕音箱,平时放什么曲子,你喜欢爵士乐吗?
吕长樱向站在几米外的四个扛着杠子、挎着绳索的外役群众招招手,又向杨国威使个眼色。杨国威明白,但他想拉上鱼湘军一块去狩猎。
鱼湘军说他马上要去监区带班。
“这两条军犬能不能借来一用?”杨国威问。
吕长樱说没问题,拉上带子,你说什么它们都明白。平时鱼湘军病了,就是我带它们。瞧瞧,摇尾巴了吧,它们也想逮个活的,开开荤,它们灵着呢。鱼湘军正向兰迪说自己的音响系统和日常放得最多的曲子,好像没有反对吕长樱的话,他们就拉着军犬拐向连着大坝的一条山路。那辆杨鼎康专用的越野车,留在大坝上。
打了两只野鸡,杨国威没想起兰迪,他不过瘾。又打到一只黄羊,随行的外役群众有活干了,杨国威还是没想起兰迪。他们来到一块非常宽大的林中空地,这里山势起伏变缓,树木稠密,更容易迷路。下雨了,杨国威猝然被枪击中一样震了一下身体,大叫:
“兰迪!”
吕长樱笑了,说:“还真是儿女情长啊!”
杨国威还是被枪击中的样子,僵在原地。
“你是担心鱼湘军那小子把你的兰迪勾引回了砖窑?嗨,我告诉你,借他老鱼十八个熊胆,他也不敢。再说,就他那皱皱巴巴的小样儿,兰迪能看上?那也不匹配呀!”吕长樱说着,仰面朝天,转着身体用脸接雨水,几根松针被雨水带到他脸上、唇角,他唾了一口,这才发现杨国威真的不对劲儿。
“她应该追上来的!她可能迷失在丛林中。”杨国威面色失血,仿佛兰迪已经罹难。
杨国威身为兰迪的恋人,第六感觉非同一般。在澳洲,兰迪是学建筑设计的。有一回兰迪跟同学们参观一个建筑工地,杨国威在电话中听说后,马上觉得危险,当即重拨电话,叫兰迪不要进入工地深处。兰迪不明白,但脚步却不自主地慢了下来,掉在同学后面。当兰迪收起电话,要赶上同学们的时候,一片惊呼、惨叫,几个同学被一个滑脱的钢制脚手架砸在身上,一死三伤。那个电话,锁定了兰迪与杨国威的爱情。
现在,杨国威的脑海又出现了不祥的预感。这种感觉跟上一次非常相似。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无法用电话联络兰迪。
“你……确定?”吕长樱盯着杨国威的眼睛,说,“要不我让军犬原路返回去寻找?!”
杨国威不相信军犬,他自己折身回返。吕长樱拉住他说,你情急之下容易迷路,你迷了路,我们还得找你。要么一块回,要么……吕长樱想起了枪,他说:“要么我们放枪,兰迪顺着枪声就可以找到我们。”
吕长樱笑起来,觉得自己何等聪明。
兰迪在大坝上与鱼湘军聊得起劲儿,不是鱼湘军说他必须去监区带班,她也不会想起去追赶那一群狩猎者。
兰迪就是朝着枪响的方向前进的。几次,她认为自己已经来到了枪响的方位,但却不见人影。她的恋人仿佛在跟她玩Tom and Jerry的游戏。她明白了,枪响是在打猎,打到,打不到猎物,猎手都不会在原地停留。他们玩的是“运动战”。兰迪害怕了,她大声叫着杨国威的名字,却得不到回应。
兰迪在密不透风的森林中失去了信心。下雨了,兰迪把衣领扯过头顶遮雨,她蜷缩在一棵青棡树下。她现在特别后悔没听杨国威的话,出来时在身上别一把手枪。枪可以自卫,也可以鸣枪与亲人联络。
枪又响了。这一次,是吕长樱专门打给兰迪的智慧的枪声。但是,兰迪像被老鼠几次三番戏弄的猫,一时间打不起精神。这次,枪响不一样,好像很近,好像是朝天放的。“再试一次吧。”兰迪在心中鼓励自己。
撑起身体,趔趄着走了几步,兰迪觉得前面似乎有动静,定睛一看,是一只猫!不对,比猫大。是土豹子?好像是吕长樱介绍过野鸡胡的野生动物品种,有一种就是介于猫和豹子之间的,叫做土豹子。
土豹子无声地挪移身体,打量着这个来自万里之外的不速之客。
兰迪开始后退,再后退,她听到了人声,是杨国威,她的恋人来救她了。可是,她不敢喊,她怕自己一出声,会破坏自己与土豹子之间的某种微妙平衡,会惊了土豹子。
土豹子被迫近的枪声和人声惊扰了,它移动的速度加快了,并且撤回目光,掉头而走。
兰迪觉得自己有救了,她扯开嗓子喊:“国威杨——”
我抱着姜楠来到清水河方向的树林边。
“放下我,放下我!”姜楠压着嗓子,但十分用力地说。
我没放。我为什么不放下姜楠呢?是担心树林中还有没跑净的野猪伤了她,还是让她冲着我再次张嘴,以便捕捉、确认她体内的气息?如果是这样,两样我都达到了目的。
流窜的野猪确实有,都在身后。野猪群八成是受到枪声的惊扰,才四下乱窜的。
来自姜楠深喉、肺腑的气息也捕捉到了。那是一股类似鲜鱼的味道。怎么鲜呢,在水中钓上来一条鱼,鱼在翻腾,伸手摁住鱼,从鱼的唇边扽下带着倒刺儿的鱼钩,鱼唇会渗出一些血来,这时,就会嗅到一般新鲜的腥气儿。
“河里有个人!”我放下了姜楠,说。
姜楠双脚落地,不管我说什么,屈身一把抓起我的脚,没抓动,她叫道:“你受伤了!”刚才,她强烈地感觉到了野猪对我的冲撞,公野猪的獠牙可以挑穿一头牛的肚子呢。
我低下头,看见我的球鞋和右脚脚面都沾了血水。再撩起裤管,腿肚子以上竟然有两处皮开肉绽。黏附在腿肚子上和脚踝处的血浆冰凉冰凉,好像它们原先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别动!别动!”姜楠的目光充满了惊恐和怜爱,雨水的冲刷更增强了她眼神的情感力度。
我的心怦然一动。
“救我……救命啊……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