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命大福大!”吕长樱用这样的话对我未来的假期表示嫉妒。他说:“回去写份状子,递交检察院,告他个贺大头人身伤害!”
吕长樱自己也常拿群众撒气儿。他知道我跟大多数群众一样不敢告,也不会告。
“是我不好,我不好!”我推辞着吕长樱,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找到了颂诗的声音源头。
“华子良,谁让你进来啦?!”
姜楠没好气地要轰华子良出门。但是,姜楠的话音背后,似乎隐忍着什么悲悯。
华子良?那不是《红岩》中的革命党吗?这个华子良居然也是破衣烂衫,满面污垢,披肩长发黏着秽物,一疙瘩一疙瘩的。
华子良扑向我,大叫:“同志,我可找到你啦!让我好好看看你,摸摸你,你可是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啊!”
吕长樱挤到我和华子良中间,掏出手枪:“后退!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
“信不信我一枪崩了你!”只要持枪,吕长樱就一定会找机会把这句话扔出来,似乎如鲠在喉,似乎子弹已经被撞了底火。
“干啥!干啥!”姜楠推了一把吕长樱,“小心走火!”大概人人都知道吕长樱的毛病,姜楠也不例外。
华子良瞪大眼睛,哆嗦着双手要抓吕长樱手里的枪!“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两把菜刀闹革命!”
吕长樱收起手枪,不耐烦地推了华子良一把:“滚一边去!”
华子良又把鼓起的眼珠子转向我,再次哆嗦着举起手,说:“你看见南山了吗?你看见黄河了吗?你看见十几个船夫拼着性命与风浪搏斗的情景吗?同志啊,你知道你与佛门有缘吗?你是活佛转世啊!阿门!”
华子良满口白牙,呼出来的却是腥臭的气息。他的牙为什么这么白?
“什么乱七八糟的,有一句完整的没有?!回去吧,回去吧。”姜楠劝华子良。
吕长樱冲我使个眼色,我们迅速闪出医务所。
我们分监区距离场部大约八公里,要回去,吕长樱还是想搭陈大勇的三轮摩托。
陈大勇的小商铺在场部的下面,是一间约60平方米的瓦房,里面隔了五六间,正对着政府的家属区、两长溜子平房形成的路口。这个路口与陈大勇小商铺门前的大路形成一个“丁”字,丁字口右面是一个压水井,一个理发店,左面就是医务所。医务所对面,几乎挨着陈大勇的小商铺,是政府和家属专用的厕所。厕所有人字顶,但里面还没有我们号子里的厕所那么光洁,因为它是用砖砌的,年深月久,许多红砖氧化酥软脱粉掉渣,凹进去,砖与砖之间,也随处漏风。
陈大勇的老婆说她男人给七分监区送烟去了,转眼就回来。野鸡胡监狱战线太长,虽然各分监区都有自己的小货站,但都没有陈大勇的货齐全。许多政府要买东西,多半是下班回家;急了,就往医务所打电话,医务所的人再转告陈大勇。
吕长樱买了一瓶太白酒,走出小商铺,揣着酒钻进了厕所。他要我站在厕所外面的一个大缝处,蹲下不许动。他手里攥着枪,一边拉屎,一边从砖缝中盯着我的头。他说:“敢跑,我就打你的头。”
我尽量稳住身体,以免给吕长樱开枪打我的借口。我感觉到吕长樱用槽牙咬开了酒瓶子,酒气混着屎尿味儿穿过砖缝,窜入鼻孔。
吕长樱“吱儿”了一口酒,说:“你照镜子不?!”
“啊?!”我不知所云。
“那疯子说你是佛……”
“我娘是念佛的。”
“说说。”
“说啥?”
“说你娘如何念佛。”
“我一岁那年念的,后来不念了,后来又念了。”
“你说了个屁!”
“我……”
华子良在医务所门口那棵三人合抱的大榆树下缠住了一条不知谁家的小狮子狗。那小狗很烦华子良,摆脱了几下,最终逃向政府的家属区。华子良紧追不舍,两条腿慢,他就改四条腿追,结果更慢。在农村,在老家,这种情形一定会有大群大群的孩子追尾起哄吐痰扔石子,甚至还会有胆大的上去踢华子良的屁股然后青蛙一样跳开。
这里可以看见女人抱在怀里的孩子,却很难看见一个满地撒欢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上学了?学校在哪儿?老米曾经为孙子上学发愁呢。
姜楠送走了两位开药的妇女,她斜倚在医务所门旁嗑瓜子,仰天看大榆树的枝杈。枝杈后面是晃眼的蓝天和刺目的白云。姜楠眯着眼睛。快到午饭时间了,没人扯淡闲聊,她可能嫌闷。从她身后门里挤出来那首台湾小生张雨生的歌《我的未来不是梦》。
姜楠身上的白大褂反射着阳光,亮丽而性感。是的,仅仅是白大褂就十分性感。那张近似观音的脸在光明的映照下,散发出凡尘世俗的女人的肉感。如果是在夏天,她会撩起裙摆,或者就算套上了白大褂,她也会像撩起裙摆一样,撩起白大褂,嘀咕一声:“真热啊……”
姜楠显然看见了我,却摆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
我的未来不是梦,
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
我能分辨好些歌的歌名和演唱者,功劳都在妹妹仁小宜身上,她是个疯狂而任性的歌迷。我没考上大学,跟妹妹总在家里放音乐也有关系。
“冻僵啦?”吕长樱完事儿了,起身喊了一声。
吕长樱的裤裆堵在我脸前,令我乌鸦乱扑腾的思绪回到现实。
姜楠冲路边嚷嚷:“小吕,过几天咱这儿要进设备,你再把他带来验血!”
吕长樱应了一声,转向我:“你不会是内出血吧?”话音刚落,陈大勇的破烂摩托车在远处响起来,公路拐弯处卷起一阵尘土。
陈大勇非常乐意再把我们送回去。
陈大勇开的三轮摩托,是后面拖着厢子的那一种。我和吕长樱面对面坐在车厢帮子上。
对面山峦的阴坡、阳坡、半阴坡、半阳坡不断地从吕长樱的肩头掠过。阴坡的积雪几乎是一片白,阳坡的积雪一坨一坨,像斑点狗。松树在雪压之下更显硬朗,而桦树披挂洁白的衣裙,自是亭亭玉立。当它们一群一群连成片,就形成了浩荡的气势。
“吕警官,需要啥就应一声,我包送。”陈大勇讨好吕长樱,丢过来一盒烟。
从后面看陈大勇,可以看见他鬓角的白发,我不禁想起父亲。父亲不像姨妈那样每月来看我。姨妈说,父亲忙着他煤矿上的事儿,想多挣些钱……有道是“家有万贯,养不起一个劳改犯”。父亲每月只给我50元上账,我觉得挺好。姨妈偷偷塞给我的百元大钞,我坚决不要。我不需要。父亲在马良行身上砸了钱,这已是连别的群众,甚至野猪黄羊都心知肚明的事儿。
“你看啥?”吕长樱说着便神经质地去腰间摸枪。
我看见了动的东西。
陈大勇停车、熄火。
“在那一坨雪堆里——那儿!”我用没挎绷带的左手指给吕长樱方向。
“哪儿?”吕长樱看不见。
“那儿!那儿!我也看见了!”陈大勇兴奋地叫着。
“哪儿啊?!”吕长樱还是看不见。
在两山之间靠右的阳坡上。阳光反射很厉害。那东西在动,虽然幅度很小,依然可以看出来。
“是个大家伙!”吕长樱也看见了。
三个人下了路基冲向路边的庄稼地。这块地距离对面山脚下的清水河将近二百米,差不多是川道中最宽的地方。我挎着一条胳膊,动作甩不开,落在他们后面。
快跑到清水河边了,那个东西开始顺山坡向谷底滚动。滚了一截,停下,动一动又滚了一截,又停下……我们依次过了结冰的清水河,都有些呼哧呼哧地喘,踏上对岸山体的时候视角变窄,已经看不见那东西了,但可以听到那东西时隐时现的动静,已经滚到了谷底。谷底积雪最厚,我变换角度搜寻,那东西卷起一堆雪沫被埋没了,不见了。
“看清没?在哪个方位?”吕长樱问陈大勇。
“没看清,好像离咱这儿不到一百米。”陈大勇手里已经操着一截棍状的树枝。他向起伏错落的深谷瞄着,不无担心地说:“不会是只熊吧?”
“熊是什么颜色?黑的,棕的,白熊那是北极熊,咱看见的分明是白的。一定是黄羊!”吕长樱自以为是。
我来到他们身边。
吕长樱又问我:“你看见什么颜色?会是熊吗?”
“我……”我觉得那是一个人。这个念头令我心悸。再往里走,就会被峡谷和森林湮没。
“黄羊也不是白色呀!”陈大勇分辩说,“咱们这么大动静。不管那是什么,它早跑啦!……只有狗熊喜欢玩这种从树上跌下来,再滚下坡的把戏啊!”
“那咋能是白的,难道是个雪球?难道是北极熊吗?”吕长樱说着回望一下来路,突然对我警觉起来,“仁天木,你过来!”
吕长樱命令我抱住一棵碗口粗的松树,用随身携带的手铐把我铐上。
陈大勇本来是要回应“北极熊”的说道,看见吕长樱的连串举动,愣住了。
吕长樱打开枪机,向陈大勇甩了一下头,说:“咱们走!”
“这……”陈大勇看着我,没有立即动身。
“走呀!”吕长樱催促陈大勇说,“等回来再把他放开,不然他趁机跑了你负责呀?!”
双手抱树,牵扯了右臂,波及到锁骨、肋骨,一阵阵剧痛向我袭来。刚才在医务所,在姜楠的身边躺着,她到处乱摁,也没这么痛。
陈大勇点点头,三步一回头地跟上吕长樱。不一会儿,两人就消失在雪山丛林之中。
我怀里的松树是扎根于脚下的杂土和岩缝中的,它应该连带着地心的温暖,可是,我觉得自己抱着的是一根巨大的冰柱。我也不是第一回被铐住,手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冰冷、沉重。我仰面四望,才发现这里的松树、桦树、棡树,一株叠一株,远比平日在对岸看过来高大、粗壮,而它们连片成林又参差无序的浩荡状态,告诉我什么叫森林。在繁杂灌木的铺垫与协同之下,森林就是无处不在又团团围拢的迷宫和陷阱。迷失其中,被它们吞噬,也许是唯一的下场。难以想象,野鸡胡四十多年的历史中,有近二百群众从这样的地方脱逃。我后悔刚才任随吕长樱摆布,被他铐住。我应该当即向他发誓:“我要是脱逃,我儿子不得好死!”
头上有动静,我浑身打战,失声叫喊。声音在很近的地方被吞吸,根本传不远。
是两只松鼠。它们一点儿也不怕我这个不速之客,它们大概吃腻了我怀中松树上残余的松果,想去别处换换口味儿,我挡住了它们的去路。
它们为什么不跳到另一棵树上?它们是可以从这一棵跳到那一棵的。在人类文明发轫之前,它们可以一棵树一棵树一直跳下去,从野鸡胡跳到后厚村,从秦岭跳到昆仑,从中原跳到边疆,从中国跳到外国,从亚洲跳到欧洲,然后再跳回来,也不用着地。
都说吃啥补啥,吃了松鼠变成松鼠岂不美哉?!
一只松鼠用爪子捋一下胡须,两只眼盯着下面的倒霉蛋。另一只在另一枝杈上盯着它的伙伴,可能是等待伙伴的决断吧。如果是两只豹子,那它们就该商议如何分解、分餐下面的美味了。
我想笑一下,跟松鼠打个招呼。枪声惊得我一哆嗦,松鼠也闪身不见了。
枪响是预料之中的事。可是,枪真的响了,还是惊得我魂飞魄散。
按照入监教育学到的常识,第一枪叫做“鸣枪示警”,如果遇到犯人脱逃的话。
枪声也惹起不远处的动静,动静很大,我看不见,也无法分辨是野猪还是黄羊在结队逃离这个是非之谷。我想喊叫,却紧张地牙齿打战,发不出声。
他们出现了。最先听到的是哭声,不是陈大勇的哭声。那就是吕长樱的哭声。难道吕长樱是朝自己的脚背开枪?枪走火了?
看见人头了。
是三个人头。
我感觉那东西是个人,果真是个人。是脱逃的群众吗?吕长樱会为群众哭泣?笑话。
吕长樱的哭声更加真切了。他边哭边说:“我早说过,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别无选择!我们别无选择!”
吕长樱显然是对他背上的人说话。
“别无选择”是什么意思?好像是一个作文题。
“我们无路可逃,无路可逃,无路可逃!”
吕长樱背上的人也是政府。他身上扎着一条白单子,搭在吕长樱肩上的胳膊显然套着加厚的棉制警服。他的一只手肿得像俄罗斯黑面包。政府也脱逃吗?!
他们挨近了。
吕长樱背着的政府闭着眼睛,脸色青紫,嘴唇可以说已经是黑色的了。他的鼻孔向外渗着黏稠的黑血,由于曾经用手擦过鼻血,多半个脸已被弄脏了。一并参与毁容的还有许多不规则的伤口和划痕。
可以确定,我没见过这个政府。如果他真是野鸡胡的政府,是吕长樱的战友,他一定属于另外一个分监区。
披在他身上的白单子中间的字迹虽然褪了色,但依然清晰可辨——“七分监区伙房”。
还有丝丝的热气儿,从这个狱警的鼻孔中游出来。
经过我身边,陈大勇上前拦住吕长樱,说:“我来背,你快给仁天木把铐子打开!”
吕长樱一屁股坐进雪窝,骂着:“打开打开,打开你妈呀!打开你妈呀!打开你妈呀!”鼻涕淌进他的唇角。
我不明白吕长樱为什么从深谷回来总是重复同样的话。我见过贺景龙像女人一样难看的哭相,吕长樱哭起来竟然与他的长官如出一辙。难道警校对此有过专门训练吗?我们后厚村,只有女人才当街坐屁股墩、撒泼。后来我明白,放声大哭,耍性号啕,像孩子一样声嘶力竭,是自以为拥有某种权利的象征。
陈大勇扑上去,在吕长樱的身上摸出钥匙,为我打开铐子。吕长樱赖在雪地上,号啕大哭,双手乱舞乱抓。一眨眼,手枪就又操到他手上,还在乱舞。他会对着自己的太阳穴开枪吧?!
陈大勇再扑上去抢枪,大叫:“飙驴啦!”
枪被甩向空中,落进雪窝子,一下就不见了。
陈大勇动作麻利地背起那个奄奄一息的政府,对吕长樱说:“快点吧,他可能还有救!”奔出去丈把远,又对我说:“把枪捡回来!”
找枪费了一番工夫。
我在开阔地的半途追上他们仨。吕长樱忽然转向面对我,哈哈大笑。“你拎着枪干什么?!你想一枪崩了我是吧?!来啊,有种朝这儿打,打不准是孙子!打啊,打啊,你打啊!”
我一点也不觉得吕长樱的神智出了什么问题。我认为,吕长樱这样的政府,一旦哭出声来,就好似进入了时空隧道,从咽喉和口腔发出的哭声,经过空气的氧化和回旋,转变成无形的时空倒推器的巨大能量,一部分拍击在他的后脑,令其发蒙失去理智,另一部分兵分两路,倒贯入耳,彻底挤压时空,令他回到童年。
孩子还小,我们不能苛求。
吕长樱像电影里被捕的地下党,面对叛徒的枪口,扒开胸襟,大义凛然,裸露的胸膛腾腾地冒着热气儿。
“你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