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楠挎上急救箱,陪着老米,一同搭上去罗直镇的班车。据说罗直镇有火车经过。老米当年进野鸡胡,包括早年回过两次老家办事,那儿还没有铁路。据说那铁路是通往神木煤田的。
这班车本来属野鸡胡监狱和野鸡胡林场共同所有,后来两家都觉得自己吃亏。林场说监狱人多,监狱说林场进出的人频繁。车已经快报废了,是个油老虎。有段时间,两家轮流出油钱,最近,双方又在商议把这十几辆面包车承包出去。
出山的公路去凸埋凹,铺上碎石子,已经被我们近两千名群众修得相当平坦。一路上,姜楠跟老米扯闲篇。姜楠是个热心肠的人,平时在医务所就是大家公认的“大嘴”,她像蜜蜂一样,嗡嗡嗡地把各类道听途说的再加工夸张的信息传播到各个分监区。政府们都很喜欢姜楠。在这个近乎封闭的世界里,姜楠传播的信息是一个良好的调剂。姜楠还有个优点,她不怕,甚至喜欢众多的男狱警讲黄色笑话,甚至摸一下她的手,搂一下她的肩。赶上酒场子,她会跟每一个人交杯。但是,姜楠并非毫无分寸。听说她的丈夫身体不怎么硬朗,却没听说她与哪个男人红杏出墙。
姜楠说:“那九分监区的老徐,你们是老伙计吧,嘿,见天的到我们医务所量血压,说好玩儿!他从来不提什么警衔的事儿……”
姜楠觉察到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正要转话题,老米说话了。
“唉,是不是大家都认为我没加上两杠两星就不乐意啊?”
“没有没有啊!老米啊,你说说,那警衔,那烂铁皮做的什么星,那能当肉吃啊?不能啊,要紧的是……嫂子去得早,你该再找个伴呀。我可知道,你血压高,身体最要紧呦。”
“说得轻巧,我这把老骨头,哪个婆娘眼瞎了,会跑到野鸡胡嫁给我。就说呀,咱本来就是个农民,能吃上公家的饭,就烧高香啦!便宜啦!咱又没啥文化。”老米望着窗外向后掠去的积雪的山坡、沟梁,说,“后来儿子、女儿也沾了我的光呢。不然,还不是在老家种地呀。”
“就是啊,就是啊,哈……”姜楠见老米如此豁达,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组织上交代的任务,她手抚急救箱,笑起来。
旁边座位一位抱孩子的妇女被姜楠的笑声感染,也笑起来。怀中的孩子见妈妈笑,就跟着咧嘴。
前方一辆卡车抛锚了。路窄,班车过不去,停了下来。
姜楠眼尖,说是林场的车,又抱怨说这老王(司机)真没神儿,也不靠边停,好狗不挡道啊。
姜楠说“好狗不挡道”,声音很亮,她希望姓王的卡车司机听见。那样,王师傅一定会赔着笑脸,说:“姜所长啊,真是不好意思啊!”
林场的职工和家眷平日里有个头痛脑热,也在姜楠的医务所看病拿药,林场的人可能不认得某个新分来的政府,但没有不认得姜楠的。
司机在车轮下面仰面躺着。
班车上的人们下车松松腿,伸伸腰,走动走动。
姜楠先看见了搭乘卡车的小米和他们一家三口。
老米脸上的褶皱聚成了一朵花。
小米一家三口是回丈母娘家过年返回野鸡胡的。
“来,让爷爷抱抱!”
老米高兴地蹲下身子,张开双臂。
孙子还没有扑进爷爷的臂弯,老米就倒下了……姜楠说,老米弥留之际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本,这小本本是一张很长很长的纸折叠而成,最外面是两片硬纸壳。
“上面写的是啥?”“是党费吗?”“老米是老党员呢。”政府,监狱的在编工人,林场的工人和这些人的家属,常把位于场部旁边的医务所当俱乐部。
“写了好多。”
“快说啊,你平常不卖关子的。”
“写的是……”姜楠顿了一下才说出一个字,“肉。”
“肉??”
“‘野猪腿一只——十元;牛肉三斤——五元,大肉包二两——一角’‘羊半只——十三元……’”
“老米爱占小便宜!”“占就占呗,还记账!”“咱是公家的人,吃两块公家的肉,精神足了好站岗放哨嘛!”“哈……”“这算个啥!”“哎,你们谁见过老米吃羊头?哇,他两手捧着煮熟的羊头,往桌子上一墩,羊眼瞪着老米,老米瞪着羊眼,就那么互相瞪着看,足有三分钟,老米才伸手揭羊头上的肉,他蘸着酱油吃!你说他瞪那么久,想啥呢?!”
姜楠十分例外地没跟大伙一块儿笑。她说:“老米让小米照着单子还!”
“还?”
“还??”
“还???”
“还给谁?”
“那本子上还记着每块肉的来路、时间和相关人名。最后一条居然写的是一个我不认得的名字,估计是个犯人。叫什么木,天木,仁天木,仁是仁慈的仁——他们四分监区有这个犯人吗?哦,还有一个治过敏的中医偏方,说也要转给那个犯人。”
在场的人有的瞪眼,有的咽口水,面面相觑。
姜楠仔细回忆,尽量把那一条念完整:“1992年11月28日,仁天木,烧鸡一只,3元5角。”
“你瞎诌的吧?!”有人听不下去,走了。
“我要是瞎诌天打五雷轰!”姜楠提高了音量。但适得其反,更多的人离开了医务所。他们都听不下去了。有的人是来看病开药的,药开好了,就在桌上,走的时候也不拿了。
姜楠坐下来,看看身边的护士,说:“我说错了吗?我是那种瞎诌的人吗?嗨,他们居然不相信!我还没说完哪——老米对小米说:‘爸爸不该怪领导,爸爸身上还有许多缺点啊……我就是喜欢吃肉……’还说你要是不按爹的意思办,就别埋我,埋了也不许上坟烧纸!”
三天之后,身为场部教育科科员的老米的儿子小米找到贺景龙,掏出了3元5角钱,要求加到仁天木的账上。他是按照账本的顺序还钱的。我是最后一名。那个治过敏的偏方,小米也请贺景龙一并转交给我。
姜楠的话,被一一验证。
贺景龙愣了足足有30秒。突然,他一跺脚,吼道:“你给我滚!”贺景龙一把抓下头上的棉帽,摔在桌子上,冲着小米咆哮起来:“给我滚!滚!”
小米在此之前已经遭遇过多次类似的情形,有了经验,他也不看贺景龙,眼睛盯着值班室门上的锁,平静地说:“我不能违背父亲的遗愿。这是最后一个了。”
贺景龙发飙了。
他抓住小米的肩膀,拼命地摇撼:“你给我闭嘴,闭嘴闭嘴!”一甩身,他又冲着身边的吕长樱大吼:“把仁天木给我拉出来!”
把谁谁拉出来的语言模式,在电影中的国民党军队中,就是要枪毙他的意思。
我无处可逃。
贺景龙一巴掌把我掴得满眼冒金星。我站不稳,张开双手找平衡。又是一脚,踹在我的肚子上。我趴窝了。紧接着一只军用大头棉皮鞋在我身上狂跺。跺得很乱,全无章法,而且越来越没分量。
四五个政府,包括小米,架住贺景龙。马良行把我从地上搀起来。我晃了几下,站住了。
贺景龙在众人的掣肘中狂喊:“有这事吗?!你说,有吗?有吗?你这头猪!你说有吗?有吗有吗?!”话说得太快,气跟不上趟,贺景龙剧烈地咳嗽起来,缓过一口气,他拼命朝我唾了一口痰。
我垂首低眉。贺景龙吐出的痰粘在我脸上、脖子上,腥臭腥臭的。
老米猝死的消息,当天就传遍了整个野鸡胡。我们也听说了。后来,也听说了那个小本本和我的那只该死该活该飞走的烧鸡,还有偏方。群众不信,我也不信。
小米勾着头,噙着泪水,说:“贺区长,请你不要这样。请你不要打他。不要打他。你打他,就等于打了我,打了我父亲,打了我们全家啊!”
贺景龙可以打我、打所有的群众,但他不能打小米、老米和小米老米他们全家。这种逻辑抽取了他筋骨的坚硬部分,他散了架一样瘫坐到地上,非常难看地像个婆娘似的哭起来。
马良行见状立即推了我一把,叫我走开。马良行是昨天从老家回来的。马良行认为,老米“还肉钱”这一招是积压了三十年的郁闷和不满,是“将”监狱领导的“军”。因为在野鸡胡,几乎所有的政府吃饭、吃菜、吃油、吃肉,凡是吃的,几乎都不用花自己的工资。说老米自我反省,鬼才相信。
追悼会在场部大礼堂举行,政委辛占河主持,监狱长杨鼎康致悼词,悼词中说:“米宏同志安息吧。”
按老米的遗愿,小米把老米背进场部后侧的一排窑洞左数第三孔窑洞。这排窑洞是三十多年前老米来野鸡胡时住的,一共十二个人,十二孔窑洞。当时人少,一人一间窑洞,住得很宽敞。岁月移动,这排窑洞十几年前就废弃了,监狱为狱警在场部两侧拓出平地,盖了两排十栋平房。老米常常和当年一同来的老伙计念叨这排窑洞,回忆当年光棍的快乐生活。他们议定,死了不用棺材,就住回窑洞,宽敞,还冬暖夏凉。
前面已经有两个窑洞被青砖白灰封住了,他们履行了老伙计们的议定。老米是第三位。
以杨鼎康为首,所有参加追悼会的人都自愿随小米来到这排窑洞前,默立。
完成了所有的追悼程序,小米对站在一旁手持瓦刀恭候已久的陈大勇说:“陈师傅,封吧。”
封了四层半砖的时候,小米的儿子突然挤上前来。小家伙右手拎着一条带皮带肋骨的猪肉,左手拎着一个玩具火车头,抬起右手,看着爸爸说:“我妈去罗直镇买的,新鲜的,说给爷爷留着吃。”再抬起左手,说:“这个火车头是我的,给爷爷,让爷爷坐上,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大城市。”
在场的人们再次哭出声来。
我也哭了。
我不是在现场哭的。
我是事后被贺景龙叫到监门旁的办公室,他向我道歉,我就流泪了。
老米死后,尤其是小米开始按照小本的顺序还“肉钱”之后,政府们一个个都怪怪地,眼神游移,四处躲闪,好像有一块嵌在空气中的小破镜反射着阳光,追着照在他们脸上。
贺景龙让我坐在凳子上,我不坐。贺景龙再说一遍:“你坐!”
我坐了。
贺景龙盯着地板,盯了很久,好像是对地板说:“对不起。”
贺景龙性情暴烈,在野鸡胡工作十年有余,被他殴打过的群众可能已经接近上千人次了,从没有群众见过贺景龙道歉。贺景龙对地板说了声“对不起”,就开始抽烟,一根没抽完又续一根烟,直到我用手背蹭干了泪水,咽唾沫时呛了一口,贺景龙才如梦初醒地抬起头。他看了我一会儿,说:“你了解范伟吗?”
“我……”
难道贺景龙也要向“老贩”道歉吗?还有那接近一千人次的群众,他们90%以上已经刑满自由,他都要一一找来道歉吗?那可比小米照着老米给的单子还肉钱难度大多啦。
见我迟疑,贺景龙并没有穷追不舍。他说:“我跟吕长樱说了,让他领你去医务所找姜所长检查一下身体,你能去吗?”
“我能。”我的胸部有几个痛点,手臂活动和深吸气时加剧,但路还是可以走的。“我能。”我又说了一遍,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离开监区,到场部去,而且是一个人(虽然是跟着政府),这就差不多等于一个矿工在井下工作了半个月,忽然允许上井放假。
我们搭上了陈大勇送货的三轮摩托。一路上,吕长樱问及我和陈大勇的老家。陈大勇承认与我是同乡,不过他说:“我来的时候,他还很小很小。”
别以为姜楠只会传播小道消息,只会与熟人插科打诨,她可是正牌医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医务所所长,正科级,与管理着一百多号群众的贺景龙平起平坐。所以,换一种说法,人家姜楠那叫没架子,平易近人。
近距离看见姜楠,才发现她体态丰盈,皮肤白皙而细腻,五官匀称而精致,大眼睛,双眼皮,有点像一幅彩色画的观音像。好像说观音也是凡人修成的正果,那么之前,观音也有后代吧。也许吧。
姜楠见到我,收敛了与他人说笑的表情。她自语似的嘀咕了一句:“这个就是仁天木?”
我知道我是群众,没权利享受她的亲和与调侃。
吕长樱跟姜楠耳语了几句,姜楠忍不住说:“你们贺头该看心理医生!”之后,姜楠转向我,神情温和了许多。她戴上口罩,指示我在观察室的床上躺下。让我解开上衣。
我看着姜楠的眼睛。我一点儿也不怕,一点儿也不担心。以吕长樱的审验标准,我一定是“太放肆了”。不过,吕长樱在观察室的外面,他看不见我的眼睛。恍然之间我下意识觉得是小时候躺在自家的床上睡懒觉,醒了,而姨妈恰巧来串门。姨妈掐着我的腮,说:“懒虫虫!”那时候姨妈就像姜楠现在的年纪。姨妈身上有股子特别的女人气息,新鲜,那来自大城市。
外屋的桌子上有台录音机,此刻在播放蔡琴的《你的眼神》:“像一阵细雨撒落我心底,那感觉如此神秘……”在分监区和号子,只能听到武警营房和大喇叭传出的“红歌”。
我看见姜楠皱了一下眉头。姜楠的手指试探性地在我的胸部、腹部摸一下,摁一下,又把一只手伸展做垫子,另一只手弓着在上面敲击。我看不见姜楠的手,但我的感觉不会错。我的感觉可以真切地分辨姜楠的手在我胸部的每一个动作,和这个动作与上一个动作的转换过程。姜楠的手轻柔而绵软,移动的时候触及了我的乳头和乳头侧翼竖起的汗毛。像激了电一样的感觉以被触的乳头为中心,向四下荡漾开去,一圈一圈的汗毛纷纷起立……
“哪疼就吭声啊。”
我好像没觉得疼。
我慌了。
“疼就吭声,不然查也没用。”
“啊……”
“这儿吗?”
“疼!”喊叫疼可以减缓裆下的揭竿而起的势能,辅以深呼吸,效果更佳。
我喘。
“哦,很疼?这儿呢?好。下身有伤吗?”
“没……没有没有!”
“坐起来,这样动动胳膊。”
屈体,“老二”被躯干和大腿卷入深处,再怎么膨胀,外面也看不出来。放下内衣,遮蔽身体,硬涩的落寞砍刀似的砍倒了兴奋而起的汗毛。我大呼一口气。但是,按照姜楠的要求做动作非常困难。
姜楠又让我的两个小腿悬空,用一个木锤子敲我的膝盖,看看条件反射还在不在。之后,她为我的胳膊扎了个吊带。
“采菊东篱下,尼姑见南山。”
外屋传来一句共鸣良好的男中音。吕长樱挡着,看不见发声的人。
“唉!”姜楠叹息一声,摆弄好我胳膊上的绷带,叫了声吕长樱,向他交代,“胸骨柄和右肋骨有断裂,必须休息,最少两个月。”
姜楠厉害吧,不用拍X光,也能查出我的骨头有断裂。我就佩服这号人。是女人,我更佩服。
姜楠的“唉”,一方面可能是叹息我的伤势,另一方面是对外屋的不速之客表示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