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人。在大雨滂沱的街头，在万里无云的朗空，曾经清晰的面容仍然是那样地模糊。
——《有一个人》
黑白
经验之中如果要找一张比较摄人心神动人心魄的图片，最后找出来的多半是黑白的。
用现在的话来说，那叫酷，还有，他们还说，黑白照片特别有“质感”。看了心里“咯噔”一下，“咦”的一声。
彩照不一样，若要强调热火朝天目迷五色，挑彩照吧，那叫炫，看了“哗”的一声。
曾经在一个摄影记者的工作台上看到一批同一个女孩的黑白照，登时觉得有气质啊，女孩年轻的脸，伏在敞篷车还是手扶拖拉机的方向盘上，有风。
然后就在饭桌上八卦：“酷啊，惆怅旧欢如梦，发黄的相片古老的信以及褪色的圣诞卡……”谁知桌上消息权威人士马上纠正：那是人家的新欢，刚拍的，挂在那儿晾干呢。唏，瞧我这人丢的。
这么说吧，黑白照片里的奥黛丽?赫本和费雯丽很摄人心魄，彩照里的黛米?摩尔和泽塔?琼斯也很摄人心魄，可是你把彩照复印一下或者用看图软件改一下，就不大对劲，不单是颜色，连带她们的眼神，那是真正的逊色了。
怎么才能在花花绿绿的报摊上让自己报刊的图片脱颖而出，又摄人心魄又不显得是旧的还透着热闹？后来图片编辑们都急了，就想了这么一招：把美女先弄成黑白，然后再和彩照合成，衣服还是彩的，天衣无缝。然后，美女显得很有质感，也和咱们有距离了，不再让大伙儿觉得只要自己多抹点眼影胭脂啊什么的就能和她比划了——你瞧人家的轮廓眼神，是不是绝色一照黑白照就昭然若揭了，然后彩色衣衫，真是不一样啊，这回你就是拿着你打扮成一斑马的彩色照片来都比不过人家了。
黑白照片看起来和我们有距离，有年代之隔，像酒。彩照好像就是现在，推开门走出去就有，便利店里就有，要不然超市，唾手可得，像饮料。
黑白是素，彩色是荤，《罗马假日》的黑白有看头，成人电影要是黑白的就肯定有点怪。
我想，我在这里语无伦次颠来倒去地想说的是，距离和记忆。不论是空间还是时间，只要是距离，就可以开始暗示我们心生惆怅。
一开始的时候，说服我们神魂颠倒的应该是颜色，蓝天、青春、笑靥，而后这些就变成记忆。
在记忆里最先消失的是声音，然后是颜色，最后剩下的是黑白和深深浅浅的灰。
如果你试着回忆从前的某些片断，你最多记得是你或者某人在笑容满面地在说着些什么，像一部默片。
据说到你再老一些，那部默片就会颜色越来越少，最后变成黑白。还有，不用你变得再老些了，你现在记忆中上中学时的天还是蓝色的，可是你再想想你一岁时候的天是什么颜色的，你妈穿的衣服是什么颜色的。
费雯丽和奥黛丽?赫本都不曾用她们真正的红颜说服过我们，那是上几代人的记忆，可是那些黑白照片隔着距离就直接用别人的记忆说服了我们的记忆，我们的记忆一看见黑白就容易觉得有它的什么事情，于是自作主张，自己就直接存了盘。
现在看起来，大部分人对于他们的记忆这一种自作主张闹出来的乱子不太介意，反而挺享受的。报载，很多旧片爱好者极力反对那个打算用数码科技把黑白旧片还原成彩色影片的计划。
现在开始纳闷，蝴蝶是否一个最为情深款款的怀旧爱好者，它们虽然穿的花里胡哨可实际上全都是色盲。一个色盲的记忆里应该直接充满了黑白的片断了吧，无需说服，且永不退色。
第一次
人生有这样多的第一次。
第一天上幼儿园，摇摇晃晃开始迈上人生旅程第一站。
第一次举手同老师报告说要上厕所，已经憋得以为是世界末日。之后是背书包上学，新课本的墨香在小小心灵经久不散。
第一次开始寄宿生涯，学会打点一切，抱着行李迈进陌生的校园，当时芳龄十一。
那么久还记得，是因为一直耿耿于怀。潜意识一直停留在混沌状态，抗拒成长。所以从此之后一路经历的第一次，状态都似当年抱着行李预备跨入陌生的校园。
母亲说小时的我对玩偶不感兴趣，只玩飞机模型，听了大为困惑。有这种事？看来越活越回去，自念大学起着迷于小丑人形及音乐盒子至今，超市中一头栽进儿童乐园猛玩新奇玩具，不亦乐乎直至售货员诧异。
自问平日对工作及同事好友都算是个合理的成人，但趣味怎么恁地幼稚可笑？最后的解释是，当年寄宿生涯的开头，所有的小同学均由父母相伴携行李及铺床，熟络地同老师嘘寒问暖及闲聊，只得我一人怕得要死硬着头皮独力应付一切，真是永志不忘刻骨铭心，从此弱小心灵赖在那刻不肯再向前迈步，想待父母到来应付一切。
最爱你的人并不陪你走完生命的全程。所以，带泪的小丑人形，叮叮当当永不变调的音乐盒子，欢笑惆怅及无奈的人生，第一次和最后一次。
眼神
一度喜欢的眼神，深邃、阴郁、复杂、反叛及不羁，不能自拔地着迷。然而现在，避之唯恐不及。
是真的厌倦了。但那时，那时年少春衫薄。心事单调，生活单调，巴不得上刀山下火海，碰到天大的难题。眼神复杂？好好好，有大把精力去破译复杂。对世界怨毒？妙妙妙，有大把的时间去重建世界。反正衣食住行有父母，除了念书考试，正百无聊赖。
然而十年，如果有谁在十年的工作和业余时间都时不常在跟形形色色眼神复杂的人打交道，我想也是会累的。所有复杂的眼神，已经统统被归为不洁，一瞥问题少年青年中年的眼神，即时头痛关节痛，一见怨毒的眼神，马上溃不成军，一见绝望厌世的眼神？啊不，立刻落荒而逃。
不，不要看见目光如电之流，诡异眼神带来阴风阵阵，让人倒抽凉气。
终于开始热爱一切简单健康的事物。明澄的眼睛，沉静的眼神。哎十年人事几番新，少年弟子江湖老。
不明白为什么让人动心的，总是眼神。
寻人启事
都知道有些人老去的时候，记忆力和智力均迅速衰退，忘却大部分的人和事，感情、经验，甚至自己的至亲。
医生们基本上束手无策，追究至基因，但不知从哪个环节掐断和阻止，只能尽量延缓。上天给予的，它要收回，用药物使它收回得慢一点，再慢一点，但那一天终究要来。那是老年性痴呆。
登出启事的都是些悲哀无奈及烦恼的家庭吧？长辈走失，或者只是偶尔出去买菜和散步，突然记忆一片空白，再也想不起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怎么找他们？竭尽全力找了回来的，也许是一个不再记得亲人的无助老人。不记得毕生所有，不记得他们最爱的人，茫然的似一只刚出生的幼兽。后辈一面悲哀一面照顾他们，奉上最无望的爱及亲情。
有时会设想老去的时候坐在摇椅上细嚼缤纷或黑白的记忆，却突然发现健康地老去也是奇迹。是谁在登那些启事呢，那种启事中顺带叙述生命令人畏惧的一面，有时候，即使没有意外，灵魂也会先于躯体而去。
寻人启事可以登在报上；寻魂启事，又该登往何处？有谁曾经说过？有时候，生命是一声呜咽或叹息。
无私无畏
很小的时候被教育，无私才能无畏。
大了一些，将其理解为赔本赚吆喝，并且没有私心，所以理直气壮——无畏。
再大一些，又将这四个字同“人到无求品自高”联在一起，虽然还是有不少“私”，有很多“畏”，但自认为还算个好同志，天天向上，希望做到“品自高”。
当然，我正在说的是一种理想。实在的情形是这样的——我不能不羞愧地承认：我还做不到。我诸多要求，我的“品自高”是“品”格“自”然“高”不到哪儿去。
不过，我曾经受到那个无私无畏年代的熏陶，那些无私无畏的人们仍然是我心目中的英雄。我做不到无私无畏，但也干不出有私无畏的事情来——因为，还是不敢。实在是尴尬，一直是这种好事干不多坏事又干不来，上不去又下不来的半吊子物体。
然而情形也不算是太坏吧？对人类没有贡献，也不会闯出太大的乱子，无私无畏，英雄；有私无畏，枭雄；我吗？我算是那种有私有畏的小老百姓，每天诸多要求营营役役，正待向“无求”的境界努力奋斗。无私无畏……呃我们现在谈论的是我们的理想。
爱情紧急情况
有人把爱情出现问题的种种可能罗列了一通，分别有：爱上好朋友的男友、被好朋友的男友爱上、俩男的同时爱上一女的、爱上上司的男友、上司爱上你的男友、两姐妹同时爱上了一个人……一大堆。
还有人缺德地非逼着大伙儿对号入座，讨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是哪种情况，或者发生在自己身上最有可能的是哪种情况，然后交一篇思想生活汇报。
好吧，汇报就汇报吧，反正在这一领域一向乏善可陈，如实汇报也就是天然洁本，搞不出那种“此处删去XX字”的品种。
现交代如下：
爱上好朋友的男友：一向对有主的男人敬而远之，认定他们总有一天会带来大麻烦。
被好朋友的男友爱上：他们会立刻带来大麻烦。不不不，这时候我宁愿得罪男人。另外，我的好友均比我优秀太多，如果她们有缺点，她们的男友就会认定那是都是由于我这个损友带来的坏影响，他们都对我嗤之以鼻。
俩男的同时爱上一女的：从未躬逢如此盛况是本人前半生的至大遗憾之一，为此我一直耿耿于怀地报怨虚度了青春。
上司爱上你的男友：从刚开始工作到目前为止，我的上司都是男的，而且均已结婚生子，除了逼我干活没逼过我干别的，暂时还看不出他们之中的谁会有看上我男友的迹象，更别说爱上了。
爱上上司的男友：我说了我的上司全是男的，就算他们有男友，也就是个同性恋，我没事爱上一同性恋干吗？就算将来摊上个女上司，我觉得也没多大可能，想想看，工作上你被上司领导倒也罢了，反正不是免费的，届时有薪水可支；可是再因为搭上感情再被她领导一回，那份薪水就远远不够了。况且，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一个男人。
两姐妹同时爱上了一个人：我妈就给我生了一弟弟。
呜呼我不想再汇报下去了，因为，因为看来本人的爱情紧急情况是，是，是它从未紧急过，而最紧急的是，我想问从未紧急过的……算不算……这个爱情？
闹情绪
都知道是一件很无益的事，但还是忍不住、时不常、或者是常常做。
日日心平气和得太久，每天上班笑嘻嘻，做好所有功课，令所有的亲友愉快。突然有一天想起来好像不是为自己而活，便会闹情绪。诸如：
——对着千年旧片，而且是喜剧片哭起来，感怀身世，好似全世界只有自己看懂了三流导演揭示人生带泪的笑容之意图。
——从来没有漂亮过，没有人为自己的美貌倾倒过，打一场特洛伊大战。又或者从来没有人爱上自己的灵魂。
——谁也没有痴心地等自己一辈子。且又老了，还要为生存挣扎．所有的家私电器均是分期付款，若干年内必须辛勤劳作得似一匹马或一头牛。
——半辈子以来没有找到少干活多拿钱不干活也拿钱的工作。又没有勇气转行，余生也是如此这般度过，现如今一天的生活就是这一辈子的生活，重复单调沉闷。
当然闹情绪。不以头抢地，算是好的了。
可是，心情好的时候并不这样呀？
——悲剧中都能看到希望。
——庆幸自己全面发展，既没有成为美貌的白痴，又不是丑陋但深刻的哲人。
——真是太好了，谁也没有等谁一辈子，且有一份工作，尚有能力预支未来。乾坤己定，只需熟练操作，余生终于安定下来。
可能只是睡了一觉，想法会完全不同，郝思嘉的名言：“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
据说一俟黄昏降临，人的意志力会变得薄弱。很想知道如果别人闹情绪，他们睡不睡觉。
科学家们还说，猴子也会闹情绪。咦，难道有什么益处，进化的时候一并带来？
仍然不明白为什么人会闹情绪。
最怕
最怕失业。
从前？从前最怕的是失恋，只要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就鸟开始语，花开始香，喝西北风都没问题。
衣食住行？大不了各自回家去，饭有人做，衣有人洗，在父母家里各自吃饱喝足了才跑出来逛马路。很高兴地大叫一声：“啊，我没钱啦！”其实缺的只是零花钱。
现在，最怕的是失业。失恋……当然也怕，我爱的人不再爱我。可是只要手里有一份工作，衣食住行有着落，太阳下去明早依旧爬上来，就还是很起劲地活下来。
不，怎么能回父母家蹭吃蹭喝蹭零花，二老均已退休，应该轮到我供吃供喝供零花，还敢腆着脸跑回去白白让他们操心及担心？那也太过不似人形。
年纪越大，越开始计较衣食住行。少年的浪子及嬉皮，“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下一句是“满楼红袖招”。可是老浪子和老嬉皮，哎我觉得老浪子应该穿阿曼尼。
越来越伧俗，什么浓雾烟雨斜桥，统统心情不好，这种天气上班太不方便了。
失恋也许仍会让人心碎，可是失业肯定会令我崩溃。如果不失业，或许失恋时可以揣一颗破碎之心依旧吃喝佯装若无其事，而光谈恋爱我却觉得活不下去。
谁知道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失恋是失去一种生趣，但失业是失去全部生趣。被人停电停水停电话一边打蚊子一边谈恋爱？最终肯定连恋也失去。
伧俗是伧俗了些，可是也只能说，最怕是失业。
自我对话
很久没有干过这勾当了，因为另有发泄渠道：有一双至数双好耳朵——朋友们的耳朵，可以不时借来一用，听我胡言乱语；写专栏也是一门奇怪的营生，可以有时候对着看不见的读者说话，有时候喃喃自语。
从来没有好好写过日记。写过几篇，但一觉睡醒之后就会觉得无地自容，遂迅速销赃灭迹——我是一个不敢正视及面对自己的人，可是我敢厚着脸皮面对别人——我写信。
之后我还写专栏。所以，我是一个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不进行自我对话的人，没有一日三省吾身，空余时间呆望电视或书，倒头大睡，整个儿一个缺心眼儿，写专栏的时候才满地找心眼儿，作醒目状。
所以，如果有哪一天我突然开始纯粹的自我对话，自问自答了，那肯定是出事儿了。这样的经验有过，诸如：是否要离家出走？同某人翻脸、断绝友好关系？吃饭的钱都没了，怎么办？会不会补考？从此痛下决心刻苦学习？是否借钱装修？是否有能力还贷……其他时候，简直不假思索，打百分时要我动脑筋简直像杀了我，宁愿被对家骂得狗血喷头，也不肯用心记牌。
写检讨算不算是自我对话？我怎么看都觉得这更像是一篇检讨，自说自话。
愿望
儿时愿望，过年时一觉醒来枕头底下一定要压着压岁钱。否则，哼，全体看着我表演嚎啕大哭吧。忘了也不行，即使事后补给我，也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掀起枕头之后啥也没有的失望很难弥补，依旧嚎啕。
那时候特别希望有神仙，又特别小心眼儿。总琢磨着如果万一让我碰上流星雨或者三个愿望之类的事儿，我该要点啥。经过一番慎重考虑之后，那个小心眼儿兼长得不怎么着的小屁孩决定——我要心想事成。
现在看来当年我着实是个挺不招人喜欢的小孩，又难缠又贪心，还会憋着想损招儿。
时光飞逝，生活最会修理人——本来生活就没有放过任何人。所以，多年后的今天，我被修理得挺老实本分的了，别说一觉醒来发现枕头底下没钱，就是吃饭没钱也不会嚎啕了——天天往不同的家里有人做饭的朋友们那儿打电话：“你们今天吃啥？”搁了电话就跑到人家那儿蹭饭去了，吃完了还不洗碗。
如果在今天还能碰到神仙，我想我的要求也不算太过分了：请让我好好地活着，可以让我哭，但是希望笑的时候比哭的时候多一些；可以令我失望，但是希望的时候比失望的时候多一些。
还有，请他们告诉我，他们本来就是地球上的还是外星来的。
喝酒
喝酒有许多传言。诸如关于女人或和尚，说是酒席中若有他们在，别去同他们拼，因为他们如果肯应战，酒量一定是深不可测。
文人喝酒的佳话是：“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而尴尬的后话，则是说这话的柳三变同志去考进士时，皇帝宋仁宗先生开御口啦：“且去浅酌低唱，何要浮名？”三变同志当时就急了，从此做了柳永同志，可是仁宗先生仍是不依不饶，再考试时，还是说，“且去填词”。
“浅酌低唱”事件的后话对我来说除了笑之余还是当头棒喝，从此第二天若要上班，抵死不喝。若是万一喝醉，除了哭外就和英雄没甚区别了——啥也不说，就是不说，打死我也不说。
不算是有酒量的人，逼急了也就是敢喝敢醉。一旦发现不能把别人灌醉，那就尽快把自己灌醉……只是纳闷，喝酒之后虽然高兴的时候并不长，那也用不着哭啊？
小时候心仪过心目中的英雄。可是长大之后发现英雄只在喝酒的时候才有好听的话说……终于有一回给憋哭了，拂袖而去。
现在想起来，恐怕这喝多了就哭的毛病就是那时闹下的。否则，同学同宿舍四年都没见她哭过的这人怎么恁地窝囊。
反正是从来没喝出过什么好事儿来。现如今一听有人嚷酒便面目狰狞：“去去去！”
当时年少春衫薄……只要不喝，脑筋清楚，会得笑嘻嘻地说，是吗有过这事吗怎么完全不记得？一喝，什么都统统想起来，陈谷烂芝麻翻江倒海，了无生趣地回家去，抱头大哭。
不肯再喝。
不醉
见过不少醉酒的。又拍着胸脯豪气干云地大声吆喝的，有一声不吭伏在桌上埋头大水的，还有坐在椅子上坐不住了一直溜到桌子底下的。有找人打架的，有痛诉革命家史的，有变成一摊泥的。
可是有一个朋友，从来没见他醉过，酒品非常好，别人不喝，他也自己灌自己。
一次，所有人都喝得大吐，他一个人坐着，静静地微笑，轻轻地说：“哟，今儿喝多了。”后来知道，他一喝多，就是这样，有些困了似的撑着，微笑。可是这时候如果你跟他讨论数学题，他还是清楚的要命，还是可以陪你通宵地聊，通宵地打麻将。
见惯了这样空着肚子就能玩命灌白酒的人，再遇到酒席，大家使劲想办法让别人比自己多喝，会觉得兴味索然，真不痛快。一次唱卡拉OK，一群旧朋友唱一首老歌《美酒加咖啡》，唱到最后“一杯再一杯，一杯再一杯。”朋友们就一起加上一句大唱：“怎么喝也不醉。”大家都想起了这个在远方的怎么喝也不醉的朋友来。
每当喝酒的时候，就会想起这个朋友。有人说在热闹的时候想念一个人，那就是真想念。那么，这是一个我真想念的朋友了，好久不见，也不知这些日子以来他醉过没有。
生命之旅
闻说别国的人形容一个人命好，是“含着银匙出世”，又或“上帝吻过他的额”。
我们这儿，有贾宝玉，衔玉而出——那其实不算啥，我们的大人物出世，总是天有异象，不是电闪雷鸣下雨刮风就是满屋红光白光，又或者祖坟上冒青烟，还有，肯定他娘做了个梦，太阳月亮一头扎她怀里了。
有些人的生命之旅，是私人喷射机或豪华航班的头等舱，从进候机室开始就和别人不一样，上了飞机就吃好的，可以喝得醉醺醺，坐得很舒坦，还看电视。有些人，是经济舱，座位太窄，腿伸不直，派飞机餐时，顶多嚷嚷要求快餐内容同别人有些许不同。但，好歹是飞机，尚算幸运。有些人甚至一辈子没见过手扶拖拉机。
《阿甘正传》里头说，“生命如巧克力”，说的也许是那种什锦的盒装果仁巧克力，一口咬下去，才能知道里面裹的是松仁、杏仁、榛子或夏威夷果。
一向认为巧克力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之一。有种纯巧克力，色黑而没有糖，吃起来苦，但颇有性格及气质——那是哲人和思想家们的生命之旅吧？
而我的生命之旅……据说很容易就来到世界上了。天无异象，我娘也没做梦。但是应该算幸运，肯定不是乘坐私人喷射机的旅程，也不算是手扶拖拉机。
——所走过的旅途并不算大多的荆棘。
——所遇之人或事大部分可喜。
——当然也不全是鲜花，旅舍中有跳蚤，被耗子啃了一口干粮之类。但都是旅程里免不了肯定会遇到的吧。
只记得欣喜，其余的，真的忘记了。记性不好的人其实是挺高兴的。
我的生命之旅……我一直认定我是一只蚂蚁。
理想生活
——怎么说呢？说我真实一直都在追求理想，一直都在生活中跌倒？又或者，为了理想一直都在努力地生活？有人信吗，想象中大家都在摇头或者干笑，到最后连自己都不信了。
理想，这样诚恳的话题，怎么现在说来像个破旧的笑话，困惑甚。然而我坚信所有人都是有理想的，不过它们已经具体化了，具体得同生活混为一谈。
这么说吧，我的理想是自由和快乐，而现在，我不再谈自由和快乐，但是于我来说，自由是不用为了房子结婚，自由是努力工作之后拿着薪水买或者不买什么，自由是不需要看着老板的脸色到点了还不敢下班；而快乐，是一件又贵又好或又便宜又好的新衣服，是下了一个月雨之后的太阳，某个灿烂的笑容……是的，我们的理想在具体化之后它是这样地卑微和容易满足。
其实我每天都怀疑我已经处于理想的生活之中，所有的遗憾及惆怅都起源于我的贪心——或者说得积极一些，是进取心。然而是这一点贪心令我打起精神努力下去，因为我还想再看一看，再使点劲儿事情会不会变得更好。
所以对我来说最坏的事情是有一天我突然完全没有了想再看一看的兴趣，不想再使劲了，就像同魔鬼交易的浮士德。
然而一切都不算太坏吧，我的理想，我的生活。起源于无穷无尽的贪心，转化为饶有兴致的努力，生活就这样地继续。
啊理想生活，我们在诚恳地谈论着我们的现实生活同我们的贪心之间的距离。
文凭
时常不腰疼地说，英雄莫问出处。
刚毕业的时候，饭桌上最老土的客套话滔滔出笼：“咦，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学哪科？”“呀，我们是校友。”“啊，我有同学在那里毕业。”真是弱智兼白痴。
后来做娱乐及消费版，文艺工作自由职业之各路人才济济，匪夷所思兼自惭形秽之余，闭紧嘴巴，总算待群英会散后才长吁一口气：英雄莫问出处。
时间一长，小猢狲漫山遍野乱跑，同各路散仙混得脸熟，以为鱼目变成了珠子，也作潇洒状，差点便自认是初中毕业自学成才的奇葩。
结果？结果一评职称便原形毕露。办公室的小姐拿出厚厚的表格迟疑：“你是本科？”“是是是。”“文凭？”“有有有。”伊这才肯将表格给我。
一路填表格填得抓耳挠腮、眼冒金星，恨不得有一大叠硕士博士及进修的证书来掼下去。急急跑回家去上天入地寻了毕业证出来，心中立刻想起老同学，某某及某某，他们必不致为填满这些表格伤脑筋，此时早已读完硕士博士，出国进修的也已回来，他们只会觉得表格空白处太少，填不下他们的骄人成绩，丰功伟绩。
同朋友苦笑：“书到用时方恨少，信焉。”
朋友哈的一声：“什么不是用时方恨少？”
“是，钱到用时方恨少。”
“咦，你这俗物。”
“是，俗到用时也恨少。”
最沮丧的是听说好友要技术移民，伊还娓娓道来：“学历要计分。学科要计分。伴侣要计分。如果伴侣的学历高，可加分。”
我瞪眼：“这么势利？还以为我是优秀人才。”
她白我：“你？你恐怕得先找个人结婚才够分，对方还需是高学历专业人才，你看那谁也是单身，她还念完硕士了呢也还差些分。”
想都没想过移民，但实在被她所举的资料吓一跳。谁说文凭不重要？
芸芸众生，自问绝非脱颖而出的奇才。资格赛的报名表都拿不到，如何下场做奥林匹克选手？现代都会，康庄大道上的比赛都如此激烈，抄远道走小路能胜出的人才，意志能量和能力上都属超人。但倘若有前路笔直的机会，他们一定会去到更高更远。
震惊之余，小猢狲立刻打回原形，再不敢混充天才儿童性格大师，各处找资料预备要多念一张文凭回来。
不是英雄，免不了时常被人质疑出处——实在是怕日后连在办公室吃盒饭的资格都被淘汰。
考试
多年没有考试了。前一阵子却为了评职称被抓去考了一通英语。
又考试。这次雄心壮志地预备考个最高分回来，好扮成天才儿童，骄其同侪……真乃童心未泯。但是，为什么不？很好玩的一件事情。
然而，那段时间的电视突然变得异样地好看，包括最乏味的广告；
那段时间所有别人的活动都变得非常有趣，包括一群人围着桌子吃得目光呆滞，表情麻木；
那段时间所有课本以外的书籍都变得优秀起来，阐述清晰，论点精彩，作者全成大师级人马；
那段时间工作特别的忙，那段时间连报纸中缝及分类广告都不曾放过。
这次考试只考一本书，本拟复习得天罗地网，不怕到时试题出得疏而不漏，结果，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叫嚣了一通复习复习，终于，明日要考试，明日就考试。
好，那一夜如热锅上的蚂蚁临阵磨大刀，念念有词霍霍有声。第二天的太阳出来得也特别地早。通宵磨刀磨得一张青黄不接的鬼脸考试去。
真的考我们，温习得疏而有漏，试题倒是出得天网恢恢。出来时他们对答案，我听得气馁：“及格，总有罢？”恍如回到当年，历史在重演。
谁说要回去？谁要重头来？常常会误以为现在比过去进步许多：经验、心智、自制力……以为倘使挟现时已进步的种种能力回到从前重新开始，局面一定会有所不同。
啊不，终于沮丧地发现，即使给我一百次机会重新上路，亦会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一百次——因其劣性其实一直没有太大的改变。是的，终于沮丧地发现，一直。
再也不要回到从前。
《牛虻》里说，还魂的鬼是丑恶的。
窝的家的猜想
你知道歌德巴赫猜想？我的不少朋友置了新居，他们拿着那价平面图便开始了夜以继日、废寝忘食的研究，直至双目茫然面露诡异微笑，故我们将这种令人失魂落魄却是喜上眉梢的安居前期设计工程命名为：窝的家的猜想。
你有否准备买楼？我？不啊，但是我向往买楼，而且我有一群同学和朋友在卖楼。而且，我觉得现在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谈论买楼。
然后我看报纸首先看的就是所有的楼盘广告。之后他们下工地的时候我也去，假装自己是个业主。
再之后学会看平面图规划图看总配置图，会提出意见说，这个设计怎么这样古怪，厨厕放在正中间，这个地方看不到任何景观，除了对面人家的窗户。
最后我对着所有朋友新居的平面图提议说，打掉这面墙，这面，还有这面。他们总结说，这人是破坏狂，她自己想要的是一间没有任何间隔的房子。
朋友们常打电话来报告，他们现在的嗜好不再是购物，而是去看楼盘。现在全广州的大小楼盘都已看遍……真伟大。要知道，他们看楼盘时是连最高层都爬上去看的，而且没有电梯。
接下来的报告，是每天晚上娓娓而谈，研究平面图至东方既白而不觉，两人既吵且聊，感情再攀新高峰。
接下来——但凡打通他们的手提电话，一干人等一定在逛家具店。
他们窝的家的猜想快要告一段落了。但这些学建筑设计的人，谁知道住进去多久又会再来猜想一次？
至于我自己，恐怕永远是真情地向往，止于猜想。听说单位快要卖房子了，而单位的房子，能买已经高兴，心里很清楚那是看不见天空、星星和绿荫的。但即便是蜗居，还是能令人有落地生根的安定感，多么奇怪的事情。
跟着朋友们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房子，据评很够资格兼职做他们公司的售楼经纪了，只要再去考个牌就成了。只是还没想清楚，我干什么突然要跑去卖房子呢？
至于我自己喜欢的房子。啊，它要在高层的顶楼——要有很宽的窗台，没有间隔，一望无际，全部玻璃幕墙，至少三面景观。还有，最好是复式，另外附送顶层的巨大露台，供我造一座温室，在里面培植热带丛林及无土蔬菜瓜果。
——这显然已经是狂想了，以我现在的所有存款，恐怕只够买这种房子的一个卫生间。嘿，我的关于窝的家的狂想。
房子
我们这一批人，如今也可以叹一声青黄不接，两头不着岸。
毕业时，要么投奔怒海去做个体户，要么去国家单位。阿妈似乎很有先见之明：“不是说打击你的自强不息精神，去做个体户，大功告成那钱也不过是够买一套房子。”
也是，年年做好学生，拿一张文凭去做哪一行好呢？念生物的，恐怕只好去做赤脚医生，还是给鸡鸭鱼虾看病的那种。
然而在国家单位，我们这一批去时福利政策到了尾声，房子已经分完了，赶快结婚可以排上队，有小孩子的又可以再住得大些。大家在底下说怪话：“这明明是提倡早婚早育嘛，早知道，念什么文凭，高中未毕业便去勾引国家干部，这会子已经分到大房子。”
若干年下来，白手兴家的同学房子买了一套又一套，早婚早恋的朋友们频报乔迁之喜。
黄昏的时候坐在老同学的写字楼里发呆：“还以为我为减少这个行星上的生命做出了贡献……每逢黄昏和公众假期，因无去处，自发自愿无限度加班……又误以为自己为社会做出了贡献。”
夕阳下的城市，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这时候再转行去挣买房子的钱？数额至伟，心下惶然；那么速速恋爱结婚生子？年纪老大，恋爱游戏九死一生，生儿育女责任重大，只为一套房子便奋不顾身……也不寒而栗。
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曾经也有过明澄而充满希望的眼睛，为友情及爱情无私无畏的心。啊曾经。
然而也说到房子了，这样现实的话题，实在是……人会长大，现时少年们成熟的速度要快得多——他们很小、很早便已懂得他们要什么。
骆驼祥子曾经是北京城里最帅的车夫。不知为什么，说起房子，便总是想起了祥子，这真是……
天花龙凤
亲爱的谁谁谁，你搞到房子了吗？我是说，你终于搞到了一套属于你的，不管你是事业了还是失业了，以任何理由或者没有理由地不交房租，都没有谁能把你轰将出去，只有你才有权利可以把别人扫地出门的那套可爱的、差不多比你的亲爹还亲（因为如果你在家里不是那么听话的时候，你爹一生气，还是可以把你轰出去的）——的房子了吗？
哦，已经搞定了？啊那真是值得恭喜，大大地恭喜。那你准备装修一下吗？就像……呃，就像你刚拿了第一次的薪水，喜滋滋地琢磨着给老爸买点什么穿的装点一下他老人家那样。琢磨着怎么装修自己的房子的那个过程真是幸福啊，其程度完全不亚于当年盘算着隔壁座位的那个英俊的天才儿童男生每每在正确快捷地回答完老师提出的难题之后为什么总是转过头来冲着你憨憨傻笑。
所以，我想和你说一些事。张罗自己的房子这事儿挺不容易的，所以，在看到你的新房子之前，我们得以有很多机会看到其他享有这种幸福的谁谁谁因惊喜过度而发挥过度，将他们的欢天喜地之情满溢于他们家的天花板、地板、墙壁……每一角落——哎，如果说咱们对一个人的爱慕之情的表达还有章可循，那大家对一个房子表达起爱慕之情来，简直是让人匪夷所思目瞪口呆。
因为玩伴里有一群朋友是做室内设计的，所以大伙儿就常常有机会躬逢业主们对着设计师滔滔倾诉他们将希望怎样如此这般地表达对房子的汹汹爱慕之情的盛况。
——你看《非常男女》吧，对，就是那个挺著名的集体找对象的电视节目，他们的片头宣传老播男主持胡瓜的一句话：“长着4号的面容，7号的体格……”，然后众人大笑。这没什么好笑的，大伙儿要想打扮心爱的房子时也会这么干：“我想要她穿玛丽莲的露脐装，那很好看啊，还有那陈方安生的红外套，那就风情里透着端庄又有中国特色，另外，夏威夷度假很棒哦，能不能再给想个法子弄条草裙？能不能搭配得好看，就看设计师您有没有天分啦……”终于有那么一家，东南亚餐厅里的洗手盆，牛仔西餐厅里的天花，还有，不明风格之夜总会里节日悬挂的小灯泡被郑重其事地镶在墙上。
——郑重其事地镶小灯泡算是客气的了，还有人在他们楼高两米八的家里装巨大的水晶吊灯和仿古吊扇，去他们家真是感觉好，一进门你会马上就觉得自己顶天立地的，一高兴还可以考虑顺手摘葡萄似的摘个吊灯上的水晶球揣兜里带走；当然你也会马上体会到巨人们的苦恼，别看那仿古吊扇在你头顶上转得挺好的，可是你得小心，时刻提醒和克制自己一舒服了就想伸个懒腰的冲动，要不然，仿古吊扇会在一点儿也不客气地干掉你的爪子之后依然转得挺好。
——和水晶灯及仿古吊扇异曲同工的是怀旧窗帘。看过一幅漫画，画的是一幅挺不错的窗帘，窗帘拉开后，是一面墙，只在墙的右上方有一个小气窗，漫画的名字叫“装修”。在别人的温馨小家里一看到那种花团锦簇重重叠叠的怀旧落地窗帘，总是想起那幅搞笑漫画。
——有人喜欢大自然，坚持把森林搬回家保护起来，不能保护全部也能保护多少算多少，坚持给房子穿了全套的环保装，天地墙全是木。这倒也罢了，要命的是他们还热爱生命，家里那只猫可能在森林里一高兴就撒过那么一回半回尿，这森林多能兼容并蓄啊，一进他们的自然之家，这大自然的生命气息丝丝缕缕络绎不绝，我的天呐。
——不过，我不知道，如此这般地热爱大自然的行动和那种天真到可耻的地步的热爱大自然的矫情行动比起来，是哪一种更加让人啼笑皆非。因为有数家人在新家里也摆满了花和水果，可是全是假的，不是塑料就是蜡做的，我很怀疑，不知道哪天他们很可能会在他们的厨房里搬出那种在食肆里做得很逼真的假菜来请客吃饭。
——有一回，专拍家居栏目的摄影师吕群说起如何把有限的人民币投入到无限的装修运动中去的事情，讲起他刚拍过的一家，“集中兵力”打“歼灭战”，把大部分的钱都先装修客厅了，弄得美轮美奂，他们就拍客厅。在旁边听着听着就开始有意见，不是对吕群有意见，他的家居照片拍得那么好，我还能有啥意见，也不是对那家人有意见，那是人家的家啊，可是，还是有意见，当时就说，这家人为什么对自己那么不好啊？我得承认，舍己为人是一种美德，可是，这一回是自己的家啊。
——去一个人的新家，每每第一时间窜进人家的洗手间，要是我有钱，肯定全都先砸到那儿去了，最后才轮到客厅。反正，客厅不能比洗手间漂亮，如果客厅是外套，那洗手间是……内衣。
碰到有朋友在弄到了自己的房子之后要表达喜悦之情，总是哼哼嘱咐：千万遵循对自己好一点的原则……终于看到一家客厅和洗手间相映生辉的，窜进去就瞎搞一气，然后困惑地出来：“那么漂亮的洗手间怎么洗脸盆没接热水管子？”朋友气坏了：“我用冷水洗脸刷牙！”“可是你万一想用呢？你的客人想用呢？一个家里舒服是因为用起来可以有很多的选择和可能性，而不是……”那边终于大叫一声：“我烧给你行不行？！”
——我想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挺讨厌的人，因为不管是谁在向他们的爱房表达感情的时候咱们都企图吹毛求疵地找出点碴，可是我也是没办法啊，就像我的一个同行的家，我乱转了一气之后没找出啥可挑剔的，除了那堆电拖板，就开始力劝他把电脑的主机盖上盖子，把那团电线归置一下，当然，那位资深电脑DIY爱好者只是用挺奇怪的小眼神儿瞧了我几眼，啥也没说。可是至此之后我一想起这位朋友就想起他们那个没啥好挑剔的家的那一堆电拖板和电线，我总担心他有朝一日会老猫烧须。
——我还偷空去瞻仰过一位早早就发了财的同学的豪宅，他老是跟我吹他多有品，那群学美术的人帮他设计的向他那套当时价值200万的豪宅的致敬方式“很有一点想法和意思”。
抱着开开眼长长见识没吃过猪肉也去瞧瞧猪怎么撒开蹄子一溜小跑顺便看看能否帮我的玩伴们刺探一下有点价值的情报的比较复杂的想法，我就摸将上楼去了。
瞻仰嘛，就是特别仰慕地抬着头看呗，这一抬头我就傻了——有钱就是不一样啊，我大吃一惊之余，张嘴就问：“你们家游泳池怎么装天花上了？还，还带通花铁栏杆？还，还，咦，还有娃娃池……哇，总共七个游泳池！”要不是看在同学分上，我这土包子肯定直接就被新世纪特有品的小富翁直接从他们家特有创意的阳台上扔到恒福路上架的那条环城高速去了，万车碾过，压成相片，死得很难看。
——最近瞎玩的时候又听到新消息，玩伴们说，一位拥有着最新生活方式理念的客户提要求啦，他要求在他家的客厅里装一面山墙，他有空要在自己家里攀岩！
……
亲爱的谁谁谁，你搞到房子了吗？你准备装修一下吗？哎，我想和你说，在我们小的时候，让我们看的科普读物后面老是有一句话：“张开想象的翅膀。”我记住了。
名盘
说起来现在都住小区，有物业管理，有公共娱乐设施，有草地，有园丁打理花花草草什么的，还得著名，人一听你住的那个地方，那个小区的名字，就“噢”的一声，知道。以上这些，就是我所理解的著名楼盘，简称名盘。
我住的那个地方，无疑它是个小区，还是当时恐龙级发展商旗下的小区。去楼盘看的时候，房子还有当时少见的飘出式窗台。
小区里面住着还是不错的，城乡结合部嘛，空气好，早上会被鸟叫吵醒，绿地上小孩子在追逐，老人家支了桌子打麻将，我从自己家窗台看下去，就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有人在做清一色，有人在做屁胡。晚上小区里挺多业主出来遛狗的，只是各家的狗都长得差不多，蔚为奇观。
不过没住多久，恐龙级发展商轰隆一声，垮了，只留下恐龙的不知儿子还是孙子辈物业管理公司在管理小区。再没多久，小区选举业主委员会，要大家礼拜天一大早起来去投票。我起不来，小区业主委员会还是势不可挡地成立了。
然后我就陆续从业主委员会贴出的告全体业主信里知道，还没办房产证哩，咱们用的还是临水临电哩，恐龙物业管理公司替咱交水电费还暗地里黑咱们哩，他们还要加价哩，停车不按章收钱哩，哩哩哩！
然后咱们的业主委员会就开始了不屈不挠的顽强的漫长的有理有节的斗争。
业主委员会先是打出了巨幅标语：还我血汗钱！号召大家不交费，还游行。具体事情的先后由于我经常晨昏颠倒颠三倒四，实在是记不太清楚了，不过游行的那天早上我挺清楚地听到他们拿喇叭每幢楼号召来着，我出去上班，在小区门口看见两辆公共汽车，他们说：“业主上车啦。”
在斗争的过程中，好像业主委员会来收过一次费用，特别客气，十块钱，还问呐：“你交吗？”交交交，我特别惭愧，要是这小区里住的都是我这样的人，我们的权益肯定全歇菜了，奸商肯定要乐死了。
奸商很坏的，大伙儿不交费不答应他们加价他们就不清垃圾，两天之后咱们的小区就上了报纸。小区的阿姨大伯们做义工一车一车的运垃圾，又是我上班时看到的。
再后来，好像就是业主委员会努力斗争折腾永久水电的事了，好像在这之前该死的奸商还停了大伙儿好几天水和电，缺德啊，业主委员会还出告示说，坚持就是胜利，个别群众对业主委员会的埋怨是不对的。我去楼下拎水的时候，碰见一个大伯，一边吭哧吭哧拎着一大桶水，一边特高兴地说，再坚持一两天，肯定有戏，咱们胜利。我当然不会埋怨，可是我在那天已经开始打电话给狐朋狗友，警告他们做好防台防风工作，我准备拿上行礼去他们府上叨扰两天。
现在，临水临电已经解决了，业主委员会要把奸商换掉，欢迎新的物业管理公司那天，听说有业主拿上被撬烂的保险箱去夹道送旧迎新，结果奸商就是不肯移交，还拉来了两车保安，差点打起来。我下班的时候，看见小区大门口放着一个新的保安亭，挺好看的，就是小窗口的玻璃被砸得稀烂。业主委员会的告示上用了“疯狂的阻拦”来形容。之后我们的小区就又连着两天上了社会新闻版。
前两天有同事问起我住哪儿，我笑嘻嘻：“某某花园啊。”她纳闷：“好像颇耳熟……”我哈哈大笑：“那是名盘啊，——著名问题楼盘。”
亲爱的医生
岁末年底，忽然想起好像很有必要去见一见医生。本来是打死都不肯去医院的人，觉得医院里人潮汹涌，且个个面有病色，各自满怀心事，愁眉苦脸。
后来，搬到城乡结合部，附近就是一家著名的部队大医院，半夜闹过一次牙疼，跳着脚冲过去要求打吊针，过程愉快，又发现这家医院装修格局颇有恢宏的酒店气派，遂渐渐开始觉得可以去它一去。
找了一个下午，溜溜达达地过去见医生：“我……想体检。”
坐镇的女医生慈眉善目地笑：“要早上来才能抽血呢，不能吃早餐。不过可以先做别的。”
我申辩：“我没吃早餐，这对于我来说就是我的早上……”
女医生想了想，笑嘻嘻地颌首，叫来护士：“来吧，来了一个上夜班的。”又说，“上夜班辛苦吧，是要当心些。”哗，真是如沐春风。
查B超的时候，又是一个女医生，我觉得行业精英就该长成她这样。伊盯着小小的显示屏，我的心肝脾肺肾之奥秘全在上面了。女医生干脆利落清晰地叫出各部分的情形，女助手在一旁记录。我一句没听懂。
记录完毕，伊从聚精会神对着显示屏的状态中转回来，松一口气，向我展示一个笑容：“啊，一切都还好。你会每年都体检吧？这是一个好习惯。本来结果报告应该由下面的医生向你综述，不过你的情形很好，我先告诉你，免得担心，恭喜恭喜。还有，你是否有孩子？我看到了一颗很好的卵子，如果想要孩子，这会是个好机会，如不，那你这两天小心些，是危险期。”末了再唏嘘一句：“多少人为此倾家荡产。”
啊？这……我本来是那种闷声发大财的病人，一声不吭任由宰割，这一下开始恍惚起来，开始对着那个笑容嗫嗫喏喏：“不，我没打算要孩子，这真浪费是不是……我已经七年没体检，即使我是一部车，这也太过分了是不是……”语无伦次。
出来之后才哈哈哈地大笑三声，我高兴啊，完全像做了个美梦。而且这还居然是真的。医院门口停着一大排好车，奔驰宝马凌志，全是四箱的车牌。咦，我是谁？她们对我这么好？开始困惑。
回到办公室后仍然震惊过度，女同事发表评论：“那家医院？那里的医生或许也不会拒绝收受红包，但是素质整齐，有专业精神。我同他们那里的很多医生打过交道，如果下次你有需要，我可以介绍……”啊不用了吧，如果每次看病的经历都如此幸福愉快，哎那么所有的医生都会是我们亲爱的医生。
祝我们新年快乐，也祝我们亲爱的医生新年快乐。
最想要的
如果可以，我们总是想窥视人心。那些隐秘的角落里都藏着些什么？大规模的调查提问是打开角落的钥匙之一。例如问：“你最想要什么？”
但保险柜并不那么容易就被打开，你光有钥匙是不够的，你还得有密码，要不然，你还是会遇到某些屏蔽。
——比如，如果问这个问题的是我小学的班主任，我会说，我想你在选我当三好生的时候投下决定性的一票——咱不就是群众关系差点嘛，可是成绩好体育好呀……结果她没问我这个问题，我也没好意思和她说，最后我只好没当上三好学生就一溜烟地毕业了。
如果问这个问题的是我三年前的领导们，我会说，把那套位于西伯利亚的小房子卖给我吧，别让我为了房子结婚，让员工安居是为了让他们更好地乐业，不是为了让她们去生孩子，起码有三年不好好工作……他们问了我这个问题，这回我也腆着脸和他们说了，结果到现在他们还是我的领导，我乐得屁颠屁颠地在这套位于西伯利亚的小房子里写稿子。
如果问这个问题的是我的挚爱，我会面目狰狞地奸笑说：我想要你的灵魂……
不过，大部分的人，总不会对着一个陌生人一上来张嘴就畅谈理想和人生，及其目前最大的烦恼，以及心底深处最微不足道的愿望吧？
所以，如果问这个问题的是一个陌生人——他们只有钥匙，没有密码，我即使愿意回答，也只好有所保留地说，钱，除了钱，还是钱。我想大多数人都会这么说，这时候，我们的答案有屏蔽，其实我们真正的意思是，我们最想要的，是钱后面所代表的一切可能性和可行性。
在一个颇出名的都市言情故事里，有一个很有钱的富翁就问过他年轻美貌的情妇，你最想要什么？那位剑桥的法科女大学生回答说，希望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要很多很多的钱。如果连钱也没有，那么她要健康。
最初的时候，大概人人都只是依偎在大人怀中伸着小小的手指说，我要那块糖……大一些，会说，我要新书包、山地车，谁谁谁有一只熊猫头的墨水笔、粉红色的新裙子、变形金刚……渐渐地，学会同大人说，我需要钱……是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学会向一切的陌生人回答说，我最想要的，是钱？？
宠物
他们说，几乎所有同文写的《宠物》都写到了猫。
其实一直都有人把女人也当宠物养。也许是因为她们像猫？又或者猫像她们？
新分宿舍楼上的同事爱养宠物。装修的时候伊同我讨论：“我家留了个养金鱼的位置……你是否也准备养？”当其时正为是否装修抓耳挠腮兼愁眉苦脸，闻言怪叫：“养金鱼？我连自己都还没养好。三餐不继……要不我上你们家去当金鱼好了……咦，真的，怎么样？”
可以养宠物的人应该富于责任感并且生活有规律吧？我每顿饭都说不准在哪儿吃、几点吃，另外，一跑出去在损友们处一混就混几天。若养宠物还不如养在办公室。可是，周末又怎么办？
另外，宠物们一般都没我们活得长，不管怎么说，看着一个生命的逝去总不是件愉快的事情。
如果一定要养，我看只能养乌龟，它们活得会比我们长。可是在它眼里我们又成了它的宠物了吧？何况它们也常常不见了，爬来爬去神出鬼没的，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跑掉了，似乎是也不大耐烦看着我们生命的逝去。
唉。
标点
最遗憾的事情之一，是至今不能精确无误地使用标点符号。文字是符号，而每句话之间，一声叹息或一个微笑，又或者惆怅及困惑，就全靠标点了——用逗号？省略号？问号？抑或是惊叹号？
好的稿子，读的时候简直看得见作者的一颦一笑，细微的每个表情。我？我的所有稿子都呆头呆脑，明明写时笑嘻嘻，一旦卖出去登到报纸上，读者就皱眉头：怎么这人总是垂头丧气？下次不看也罢。
可是这一行，似乎光凭勤奋是不够的，况且这人又懒，简直没前途。
私底下也偷偷恶补过，因为笨，只好这样教自己——
两个注定相恋的人碰面，天地为之辽阔，空气为之清新，鸟开始语，花开始香，心中一动，眼前一亮，那情形约莫是“！”。
之后朦胧状态，患得患失，风立中宵及心如鹿撞，全是“？？？”。
这时对方每说的一句话，如果印到报纸上，统统是黑体字，刻骨铭心而触目惊心。
所有别人的旁白，全是小一号的楷体。
及至真相开始明了，两心开始相许，则其中缠绵的甜盲蜜语，全是破折号，一句套一句，“——”全部重重叠叠地指向一个中心意思——我是这样这样地爱你。
也有天赋异禀的人，天天生活在“！”里。之后，也许就淡下来了，开始淡漠下来的心，日日重复的生活，不再有意外和惊喜，直似用不完的逗号，完全是为了继续而继续下去。
再之后……再令人痛哭过的爱情，也会过去的吧？他由惊叹号变成了句号。
若干日子过去，他偶尔也会自句号变成惆怅的省略号；再过若干年，简直弄不清是否认识这个人，完全被忽略不计，他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省略号……
真正是因为笨，才会想起来用天底下最纠缠不清的事情来注释符号吧？终于被搅得更加糊涂。
结果？惨痛的结果你们都看见了，至今对标点的使用完全没有进步，遑论符号。惶惑惆怅及沮丧得只想成为一个句号或者是省略号……
飞机
不是不害怕的。
老实说，那样重的一个庞然大物，载了一干人等，各色人等还拼了老命或小命地将各式大包小包往里塞，塞，塞。
想一想，一个重以吨计的物体在天上高速运动。一出毛病，直坠下来，还真是没啥退路，几乎是绝无侥幸。不过细想，轮船汽车火车，一旦沉下去或撞起来，也是没啥侥幸的，只不过给人的联想似乎是有机会逃生罢了。
小小地撞过两次车，所以知道真的撞起来电光火石，不是开玩笑。而有朋友则真的遇上飞机出毛病，空姐发纸条让他们写，所以这人在西安时所有的人都去飞机场，他则二话不说扛着行李奔火车站。
但是，还是选择坐飞机。一想起在汽车火车上百无聊赖的几十个小时，简直痛不欲生。所以，还是飞机。
每次均作“风萧萧兮易水寒”状。连万一要写纸条时写什么都想好了，到时一定最快交卷。首先，我会写我那点儿可怜得惨不忍睹的稿费和版税留给我的爸和妈，之后……之后就没有了。如果还有时间，我还会写上每次写字都是希望拿去换钱的，这次终于是用来送钱的了。实在是黑色幽默。
有一段时间，频频出差，坐飞机坐得简直像“打的”。苦笑着同朋友说，如果飞机掉下来而他们又不通知的话，恐怕过一两个月才会有人发觉我失踪——家里以为这人忙于工作，单位则以为这人忙于溜号及私活，或许打算跳槽了也难说，所以不回来干活。结果到最后。
家里和单位才会一同发现这人真的溜号了——是真正的溜了。
但是，我还是喜欢飞机。不为别的，因为就现在而言它是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将我带到最远处去的唯一工具。唉，假如传真机可以这样，我想我还会爱上传真机。
当我偶尔仰望天空，你知道，我会情深款款地想起……飞机。
天空
上一次清晨看到的天空，上一次黄昏看到的天空。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时常抬头仰望天空的人一定不是入世的人。每个成年人的记忆中一定有在课室中望着天空发呆的某个孩子模糊的面容。
他们现在何处？
他们是否仍然仰望天空？
他们的心是否还像飞鸟一般飞来飞去？
他们是否已经默然埋首于生活，消失在人流中？
祖先们在古代已经将天空划成三垣，紫微、太微和天市，又代表上中下三元，一元二十年。
按这个说法，现在是下元，也就是天市。天市是天上的集市，同经济和贸易有关……如此这般地顺延追究下去，实在是神往古人夜观天象的情形——清新辽阔，渊博沉静。
我热爱飞机起飞的时候，我们在全力以赴地靠近天空。冲过云层，我们看到苍穹之下的白云苍狗。在西藏的星夜，天空与我们如此接近，以致我一直记住了女友黄茵的一句话：“当星星拥抱大地。”
或许我们无法拒绝平庸，但，幸好我们可以时常仰望天空。
有一个人
有一个人。
少年的时候，时常眉飞色舞绘形绘色地向同伴说，哗，有一个这样这样的人，有一个那样那样的人。新鲜刺激夸啦啦。
工作十年之后会懒洋洋他说，哦，有一个这样的人，对，是有一个那样的人，或者说，呵，这人。面目模糊，芸芸众生。统统不是有一个人，将其归纳为有一类人。
那些一个个的人呢？有一个人，同我一起长大？有一个人，我爱过他？有一个人，我鄙夷他？唉长大之后变成一桶优质的浆糊，有一类人同我一长大，有一类人我爱他们，有一类人我讨厌他们。暧昧混沌腻答答。
上哪里去找某一个人？他不见了，岁月流逝，他面目模糊，他变成了某一类人。
他们都到哪里去了？时间都到哪里去了？它们都不再回来。只好颇为迟疑踌躇地说，在我少年的时候，好像是有这么一些个的人，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又不知道上哪里去了。青春像小鸟一样不回来，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有一个人。在大雨滂沱的街头，在万里无云的朗空，曾经清晰的面容仍然是那样地模糊。
有一个人。——太惆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