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的一手鱼儿翻纱远近闻名。同样的面，同样的菜，同样的调料，可是谁也做不出婆婆的那个味儿。婆婆亲自调的面，白面胚子调好了扣在盆底下让醒着，然后调几把玉米面扣在碗底下让醒着。菜也是婆婆亲自洗亲自切。婆婆将韭菜切得很碎，放在碗里，然后切瓠花，稍比韭菜大一点。西红柿是削的，婆婆说要不然西红柿的汁子都留在剁菜板上了。婆婆削得很均匀，放在另一个碗里。然后熟油，婆婆每次在倒完油都要用左手的食指在油瓶口摸一下放到嘴里吮干净。黑女每次看婆婆的那个动作时都觉得很香，会跟着轻轻咽口口水。婆婆每次都要让油熟得很过，等那一层黄色的油沫儿逐渐褪去油面回复平静周围开始冒油烟的时候，婆婆才用锅铲在盐坛里取适量盐搁进锅里倒进韭菜和瓠花炒起来。韭菜在锅里就打个过身马上就得出锅，然后在剩余的韭菜和油沫里倒进准备好的西红柿炒至八成熟再加水调汤……黑女常常看着看着就忘了自己该干啥，婆婆常常大声地跟黑女说：“去，扯柴去。”黑女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出门去扯柴。
柴是分开堆放的，麦柴最金贵，除了烧火最重要的用途是喂牲口，两头牛就指着铡的麦柴节越冬呢。即使冬天早已过去，也不能由性烧麦柴，得为下一个冬做点额外的准备。常烧的柴是胡麻秆、大豆秆、葵花秆之类的柴火。这些柴火不能像麦柴那样堆个垛自己就能防雨，这些柴火得堆放在场窑里，以免被雨下湿发霉。
黑女要去扯的就是胡麻柴。前些天，黑女去扯柴时吓了一跳，从里面跳出一只肥大的灰色野猫来。黑女的心怦怦跳了好久才慢慢平复下来。黑女跟婆婆说了，说要想办法赶走。可是婆婆说“来猫去狗，不做就有”，让留着。黑女只得听婆婆的，古话都是有道理的。当然，黑女一直都心有余悸。她怕猫，尤其是夜猫的眼睛，她都不敢看。婆婆说那野猫肯定是要下儿子了，等猫娃子会自己拉食了就都走了。果然，没几天就听见一只猫娃子在一堆胡麻柴后面喵喵地叫了。黑女一下子觉得那野猫很亲切了。
一个雨天，黑女去扯柴，听见猫娃子喵喵叫个不停。她怕猫娃子受了伤或者是饿的，就爬到柴堆上将它抓了下来带了回去。婆婆说赶快放回去，老猫来了会抓人的。婆婆刚说完，就听见院墙上一阵咆哮声，黑女回头一看是老猫来找儿子了。婆婆急得在厨房台子上大喊：“快放了猫娃子，快放了猫娃子。”那小猫看见老猫便自己挣脱跑了过去，老猫带着小猫从大门里出去了。黑女吓坏了，泪花早已在眼眶里飘满了转圆了。
那以后，黑女每次去扯柴都提心吊胆的。可是想想婆婆的命令，想想那可口的鱼儿翻纱，黑女硬着头皮往柴窑跟前走。那老猫正带着孩子在场里晒太阳，看见黑女出来，便倏地都逃回窝里了。黑女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她突然觉得猫也可怜，连晒日头都要看人的眼色。可是，猫啊，你哪里知道我是怕你的。黑女站在窑口上跟猫说：“成天的日头都是你们的，我扯点柴就走。”
刚放下饭碗，门市部的莲花子就跑过来说让黑女去接电话。
黑女知道肯定是掌柜的来的电话，她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三个多月没联系了，现在来电话是什么事呢？
也不知怎的，黑女就想起了石屲子的那个后生。黑女恨自己怎么能有这么不吉利的念头，使劲用右手捏了捏自己的左手。“瞧把你急的……”莲花子在身后咯咯地笑着。黑女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莲花子落在了身后，羞得满脸通红。
起初，掌柜的出了门会把电话打到隔壁子水泉家。水泉媳妇也是十分热情地来叫，说谁谁来电话了。可是水泉在外面学坏了，听说水泉喜欢上工地上的一个女子，听说那个女子长得很水灵，听说水泉挣的钱都让那女子哄走了。听说这些事之后，黑女就让掌柜的把电话打到门市部的莲花子家，宁可花几个钱，也不忍再看水泉媳妇强打精神装出的笑容。
水泉媳妇一连生了三个女娃，水泉领着媳妇东躲西藏想生个男娃。有一天，水泉媳妇去挑水的时候看见计划生育宣传车就吓得扔了扁担往山上跑。计划生育的工作人员灵的跟猴似的。几分钟的工夫，水泉媳妇就被逮住了。人家说：“你又不是兔子，还朝山上跑，我让你跑。”水泉媳妇被那辆白色的宣传车带走后，水泉接二连三往乡上交家产。先是电视机，然后是一只羊，还有一群鸡。但是，水泉女人还是被计划了。人们听见水泉娘哭天抢地呼喊：“我的孙子啊，我可怜的孙子啊……”听说水泉媳妇被计划的时候肚子里的娃娃已经三个月了，人家说能交出五千块钱就给留下，可是水泉无能为力。水泉还将媳妇暴打了一顿。水泉说你跑的哪门子，人家又不是来抓你的。但没有人听见水泉媳妇的声音。
午饭时分的村子极其安静，仿佛能听见蝴蝶振翅的声音。黑女喜欢蝴蝶。黑女发现一只蝴蝶在菜园里跳舞的时候，菜园的瓠花、韭菜、葱苗都像是活过来一样，尽管它们原本就是绿色的。黑女觉得当一只蝴蝶飞过的时候，菜园里所有的绿色都会睁开眼睛，甚至会跟蝴蝶一起跳舞。现在，一只蝴蝶在正午的村道里飞舞，黑女只能瞥一眼它，来不及观察，黑女要去接电话。
当黑女的眼睛离开那只飞舞的蝴蝶时，她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石屲子那个后生的影子。尽管她与那后生从未谋面，可她脑子里出现了那后生的眼睛。泪花在眼睛里漂了一圈，黑女偷偷将自己掐了一把。真不该在掌柜的去煤矿时保持沉默，黑女后悔极了。
“咋不走了呢？”这回莲花子走到黑女的前头去了。黑女感激的微微一笑，是莲花子将自己从一个深渊里拉了出来。怎么不往好处想呢？黑女呵得笑出声来，她觉得自己真傻，能亲自打个电话回来，就表明人是好好的。黑女突然觉得自己也像一只蝴蝶，翩翩飞舞在正午的村道上。
从前没经验，掌柜的打来电话就在那里死等，花了好多钱，话只说了句：“我好着，就这么个。”现在，黑女只要按着莲花子记下来的电话拨出去响两声再挂掉，掌柜的就会回过来。黑女拿起电话时心开始怦怦地跳了。“脸咋红了呢？”莲花子笑着说。黑女一下子觉得自己看上去就像个熟透的西红柿。
电话铃很快就响了起来。第一次接电话的时候她就知道拿起来放在耳畔，却不知怎么开口，现在黑女自信地“喂”了一声。掌柜的说咋这么长时间呢。三个多月了，黑女觉得电话里掌柜子的声音有点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黑女没来得及细想。掌柜的又说他在煤矿上挺好的，活儿累，但挣得多。掌柜的说他今天刚领到钱，一共六千块，全部打到折子上了，折子在上房里。掌柜的还说要让大抽空到乡上的信用社里上一下账。
黑女没插上一句话，掌柜的就挂了。黑女有些失望，又有许多疑惑。
怎么会挣了那么多呢？往年出去大半年也拿不到那么多的钱。怎么挣的呢？泪花又在黑女的眼睛里转了一圈。
给莲花子交了五毛钱跑路费，黑女挑了门帘从门市部的门槛上跨出来。外面的阳光变得密密匝匝的凝固在村道上。
黑女跟婆婆说了掌柜子电话里的意思。婆婆从上房出来跟黑女说：“你大说让你去乡上一趟。”婆婆侧着身子将折子递到黑女的手上。
怎么了呢？怎么会把折子给自己呢？嫁过来好几年了，黑女就没见过家里的折子。在一起的时候，婆婆曾经遮遮掩掩地说等生了男娃就把折子交到黑女的手上。怎么现在就把折子给了自己呢？难道婆婆看出自己怀的是个男孩？婆婆怎么就能拿的那么准呢？转念一想，许是公公累了，让自己上一下账就把折子交回去。是不是呢？
一大堆疑问将黑女包围起来。
想起刚才婆婆侧着身子给折子的姿势，黑女慌起来。许是公公生掌柜子的气了，怎么能把钱数告诉自己的媳妇呢？黑女拿起折子就往上房跑。
黑女站在门外不轻不重地喊了几声娘，婆婆出来了。黑女说自己不知道怎么上账。婆婆看透了黑女的心思，站在上房台子上说：“你大的意思是让你也知道个家底，就一个儿，将来是要你管家的，趁着我们都还在，你要早学着些。”婆婆说完就进了上房。
黑女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隐藏在衣服里日渐隆起的肚子。
平日里，年轻的姑娘媳妇都会精心打扮一番去乡上赶集。黑女想起自己刚嫁过来的时候也有那么一段日子，头发梳得明明的，穿上最干净的衣服汇入赶集的队伍，即便不买什么也能看看集市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吃个酿皮什么的。自从生了个女娃之后，黑女就不去集上了，傍晚也不去门上浪了，话也少了，见了人就是微微的一笑。
黑女本想换件衣服出门，可又一想，不能这么沉不住气，惹婆婆生气。黑女明白，婆婆要把家里的担子一点点卸给自己了，这比挑水之类的活要重得多。一担水挑不回来不影响什么，可是家不一样。
黑女还是原来的黑女，她怀揣着折子走在去乡里的路上。
太阳还是红红的，一路跟着黑女。路两旁都是热闹的庄稼，远远望上去整个世界仿佛就是一个菜园，正有一只蝴蝶翩翩飞舞。
突然，黑女愣住了，一个白色的点在迅速地向村子移动。不是蝴蝶，是车。多么熟悉的车。那车跑得太快了，没等黑女醒过神来，它已经扬着尘土吱嘎一声停在了黑女跟前。从车窗里探出一个肥大的脑袋，上面点缀着眼睛鼻子，还有一副亮晶晶的眼镜。那人开口问话时，黑女才看见了他薄薄的嘴巴。“喂，杨栓定家的回来了没有？”黑女摇了摇头没说话。“说话，不许摇头。”栓定家的为了生个儿子不知上哪里躲避了，黑女已有半年没见过她了。黑女胆怯地说了句没有，她自己都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火红的日头底下冻的瑟瑟发抖。
但那车还是没改变方向，继续扬着尘土向村子里驶去。
黑女咬咬自己的嘴唇，轻轻抚摸一下悄悄生长的孩子。
南岸，北岸
南岸和北岸之间没有河流，隔着它们的是一望无际的荒漠。
苗蛋从被窝里爬起来，柳子一把将他按下去：“祖宗，感冒了！”
苗蛋爬在枕头上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窗户。柳子命令苗蛋再睡一会儿。
苗蛋从被窝里爬出来指着窗户问柳子：“妈妈，那是啥？”
柳子转身看了看：“没啥。快睡！”
苗蛋挣脱柳子的大手指着窗户：“妈妈，我说的是阳台窗户上的那个字印。那儿是不是贴过结婚的字。”
马路对面是一片低矮的瓦房，柳子从来不拉窗帘。透过卧室的窗户，柳子看见了苗蛋手指的那个印痕。
“囍，那叫囍，红双喜。”柳子说着一把将苗蛋拉进被窝。
柳子转身朝那个印痕看了一眼。真是十分奇怪，那个大红的囍字剥脱了有两年了，平时不注意，冰花织上玻璃的时候偏留出了那个字的印迹，像是逃避着似的。
再入睡的时候，柳子梦见了母亲。柳子喜极而泣。柳子拉着母亲的手说：“妈，你去哪儿了，真想不到在这儿见着您了……”柳子还没把话说完，眼泪就从梦里溢出眼眶来。柳子伸手要擦时，意识到梦早被惊醒了，狠狠地用左手在右手上掐了一把。
多少年都没梦见过母亲了，母亲想柳子了吧。母亲活着的时候曾要柳子将她埋在叠翠坡。母亲说那儿离城近，将来柳子有个冤情怨气找她诉说的时候方便。泪花在眼眶里漂圈圈，柳子连忙低下头笑着跟母亲开玩笑说：“妈是想让我多来看望您吧。”
中午苗朵放学回来吃饭时，苗蛋拉着苗朵让她看窗户上的那个字印。冷冷的阳光早让玻璃上的冰花销匿了痕迹。苗蛋指上去的时候傻了眼。苗朵烦腻地瞪了一眼苗蛋。苗蛋噘着嘴巴嘀咕：“早晨明明有来着，怎么就不见了。不信你问我妈去。”
苗朵已经走到客厅里了，扬起嗓门说：“问你妈干啥。你爸你妈结婚的时候那个字就是我贴上去的。我贴的时候还念过咒语了。”
苗蛋不知道咒语是什么意思，带着被赦免了似的喜悦追进客厅问：“真的吗，姐，那些字真是你贴的吗？”苗蛋立即又噘起嘴巴抱怨：“你怎么没让我贴。我也要贴。”
苗朵哼了一声说那时候你还没被你妈生出来呢，完了俯下身子在苗蛋耳边说了句悄悄话。
苗蛋跑进厨房拉着柳子央求：“妈妈，妈妈，你和爸爸再结一次婚，我也要贴那些字。”
柳子正围着灶台炒菜，油烟机轰响着。柳子没听清苗蛋在说什么，命令苗蛋：“去，叫你姐来吃饭。”
苗蛋拉着柳子的护裙又央求了一遍。
柳子扯起嗓门吼起来：“往出滚！”
苗蛋被柳子突然的转变吓坏了，猫一样溜出来。
围在饭桌上吃饭时柳子看见苗蛋被吓着了，伸手给苗蛋夹了菜，将语气调软了点说：“照这样下去，你爸马上就要结婚了，到时候你去贴囍字。大红大红的囍字。不过，你爸要再结一次婚，那个新娘子就不是我了。”
苗蛋见柳子给他夹了菜，胆子重又壮了起来，盯着柳子问：“妈妈旧了吗？”
柳子阴阳怪气地笑起来：“我蛋儿咋这么会说话呢！呵呵，旧了，旧了啊！”
苗蛋没搞清柳子的情绪，追问：“妈妈能变新吗……”
柳子一把将筷子拍在餐桌上命令苗蛋快吃饭。苗蛋嘴角上粘着的米饭粒被震得颤来颤去。
苗朵去上学了，苗蛋睡了午觉。柳子望着远处的叠翠坡发愣。母亲这会在干什么呢？
叠翠坡上的坟头都是早年落下的，没有规划。后来的墓地被规划到了更远的地方，叠翠坡上很少有人去扫墓了。很多墓地上都已看不见凸起的坟头了。大约再过十来年，也许用不了那么久，母亲的坟头也会不见了呢。
柳子伤感起来。如今，母亲活过的痕迹只留在柳子心里，等柳子也被黄土埋了的时候，母亲活过的痕迹也就完全湮灭了。到那时候，没了坟头的墓地上连母亲死过的痕迹都看不见了吧。母亲就在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了吧。
冷风掠过那一片低矮的民房席卷上来。柳子拉了阳台门走进卧室里。天色阴沉下来，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晦暗。越过大床，柳子看见了映在穿衣镜里的自己———一个暗旧模糊的影子。许是太远了吧。柳子绕过大床凑近了，果然实在了一些。但那份暗旧仿佛越发深沉了。
呵呵，苗蛋也真会用词啊，多陈旧啊，散发出霉味了。
发际线仿佛比从前高了点，额上爬着些横的细纹，眉心上的八字纹像被谁强调了两笔，还有眼角上的鱼尾纹在排兵布阵。细细看上去，眼睛、鼻子、嘴巴……没有一处留着原来的影迹的。不都是新添的吗？那么多新添的迹象，怎么就拼凑出个旧的柳子来了呢？
柳子再细看时，发现眼角的那滴泪实实在在是新添上去的。新得让人不忍拂去。柳子一屁股跌坐在床上啜泣起来。
昏黄不一的灯光渐次点缀出南岸的夜色来。苗庆峰横躺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剧。柳子坐在梳妆台前往脸上涂鸡蛋清。苗朵在书房里写作业。苗蛋在屋子里窜来窜去。
苗蛋问柳子为啥往脸上涂鸡蛋清，柳子说：“为了让你老妈我变新点。”苗蛋嚷着也要涂，柳子说：“出去玩，别烦我。”
苗蛋凑近沙发嚷着说：“爸爸陪我玩！”
苗庆峰扬起脖颈在苗蛋脸上亲了一嘴脆生生地蹦出两个字：“滚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