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子的记忆里,娘永远是缝缝补补的样子。回想起来,在那些远去的日子里,是娘用双手缝补着家里那千疮百孔的日子。背着爹,娘总是长吁短叹。娘也曾想过再为四奶奶做身老衣,可是怕奶奶不高兴,又碍着四娘的面子,便拉倒了。奶奶一辈子最记恨的就是四奶奶,奶奶总觉得四奶奶是她命里的讨债鬼,奶奶总想摆脱,可四奶奶却总是如影随形跟着奶奶一直跋山涉水到了西大滩,一直行年追月到了生命的尽头。
娘感叹起来的时候就会说四奶奶的命苦得像黄连。四奶奶原本是大爷爷的女人。国内战争最激烈的那个秋天,大爷爷在自家的田头上被国民党抓去做兵丁。为了逃兵役,老太爷便带着家人从王家塬逃到了荒远的柴沟梁。大奶奶成天眼泪不断。二爷爷当时还没成家,大义凛然要去将大爷爷救回来。后来听逃回来的人说大爷爷和二爷爷逃跑时都被杀害了。老太爷便逼着四爷爷娶了大奶奶,大奶奶就成了四奶奶。四奶奶比四爷爷大八岁,四爷爷一百个不情愿,但拗不过老太爷只好屈从了。四爷爷和四奶奶便开始了漫长的相对无言的婚姻生活。云子奶奶生下第四个儿子的时候,老太爷站在院子的阳光里让云子爷爷将老四过继给没有子嗣的四爷爷。虽然奶奶生的孩子多,可哪一个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奶奶从那个时候开始怨恨起四奶奶来,对着四奶奶总没好话。
娘说完的时候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回你四奶奶死了都欠着你奶奶的了!”
云子也叹口气,不知说什么好。
娘低头咬断了手里的线将老衣在炕上一抖说:“好了。”云子抬头看时正遇上娘双鬓的斑白。云子的双眸潮润起来,娘问怎么了,云子说娘缝的真好看。
爹和娘拾掇了好几天备齐了走西大滩的行李。爹希望云子也能随行,一来为着四奶奶的三年纸,二来看望一下爷爷奶奶给他们拍张照。云子在单位请了假陪着爹和娘一起上了回西大滩。
说是给四奶奶烧三年纸,可到了西大滩才知道四奶奶连个坟冢都没留下。四奶奶原本被埋在黑刺沟,那里长眠着村里死去的人们。后来那里被规划成了工业园区,新新旧旧的坟冢都被迁往远处的贺兰山脚下。站在村口望过去,贺兰山像个剪影贴在遥远的天边边上。四爷爷说都两年了,人早都化得不成样子了,还是火化的好。四奶奶的骨灰被撒在西大滩那广袤的旷野上。烧三年纸的时候,家人穿着孝服在西大滩的荒漠上拜了拜便草草了事。
爷爷靠着被卷躺在上房炕上,奶奶盘腿坐在上房台子上。几个叔父将孝服搭在阳线上围坐在花园边,婶娘们挤在厨房里做长面。
爷爷苍老的声音从上房窗子里传出来:“你都图省事,给你四娘连个坟堆堆都没留下,你四叔老百年之后怎么埋?也火化不成?”
叔父们都低头不语。
沉默了良久,爷爷拿了主意。云子第一次听说还有招魂这回事。爷爷说等四爷爷老百年的时候,给四奶奶也买片坟地再请个阴阳给四奶奶招魂。爷爷说到底还是一家人,不能让坟院里少了一口人。爷爷说后代子孙的将来是出在坟上的。
奶奶盘腿坐在上房台子上悠悠弯弯哭起来:“我死了可不去贺兰山,就把我埋在村子里,不然我看不见我儿我孙子……”几个叔父赶忙围上去宽慰起来。奶奶上年纪之后,变得像个小孩子一样爱撒娇。
好不容易逗得奶奶高兴了,爹说让奶奶将老衣穿起来照张相,奶奶的嘴巴又噘起来。浑浊的眼泪从她微红的脸庞上漫流下来。奶奶说她不拍照。爷爷坐在上房炕上说:“娃娃让照就穿上照一张。”奶奶才阴沉着脸走进屋子换衣服。
娘边给奶奶穿衣服,边给几个婶娘讲穿法。娘说她离得远,万一哪天老人家有个闪失得几个婶娘给穿一下。奶奶像个被摆布的木偶,终于忍不住啜泣起来。奶奶说穿着那么好看的衣服到那一世给谁看,奶奶说死了埋在地底下连个长气都出不了,奶奶说双眼一合看不见儿子和孙子了……
爷爷叭叭狠吸了两口烟在窗台上磕着烟锅嘴子说:“哪儿来那么多的话!”奶奶便噘着嘴巴停止了哭泣。
奶奶穿好老衣从上房走出来,喧闹的阳光即刻安静下来。奶奶踩着云鞋穿着滚满锦边的大红衣衫站在台子上,像一朵突然之间绽放的花朵。风从院外走进来轻轻经过奶奶的发际,奶奶额前的几根银发迎着轻风在黑色的缠头上飞舞起来。奶奶伸手擦了一下从她微红的面庞上漫衍下来的泪花。院子里的阳光像一群白鸽飞起来旋即又落回原位安静下来,静成一九八三年秋天时洒在村口的样子。黑压压的人群水一般从村口走出去。云子清晰地看见奶奶、四奶奶、娘、四娘穿着花一般的衣服像出阁的新嫁娘一样从村子里走出去,消失在村口的阳光里。村子单薄起来、空虚起来、陌生起来。
东浮沱
虽然晾晒了一整天。但日落后氤氲在巷子里的依旧是冰冷的湿气。巷子名叫东浮沱,那些老住户习惯管这里叫东半截。听说锦城最大的游乐场要开在依山临水的东浮沱,林黛尔焦躁得夜夜无法安眠。母亲怎么办呢?从记事起,林黛尔就住在这条狭长的巷子里。
巷子后面的山坡上建起第一座别墅的时候,林黛尔就看见了有一天得搬迁的结局,可林黛尔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没几年的工夫,山坡上的别墅一座座拔地而起,像虱子一样盘踞在那里。一条条通往别墅的柏油路给山坡打上道道绷带。林黛尔眼睁睁看着自己熟悉的家乡一天天面目全非。
抬头望望天空,暮色朦胧的天空上挂着一轮清月。虽然林黛尔已想不起父亲的模样,但三十多年前的月光下,父母牵着自己走过巷子时的影子永远留在林黛尔的记忆中。林黛尔还听得见自己追逐着父母踩踏他们影子时发出的咯咯笑声。然而父亲背弃了那些幸福的身影,母亲也永远长眠在那碧蓝碧蓝的浮沱湖里。剩下林黛尔独自一人用时日丈量着巷子的狭长。
三十多年过去了,林黛尔依旧孤独地走在巷子的狭长里。这条巷子没有西出口。张平家的大门横在那里,拦住了去路。张平家的大门时常开着一条缝,患老年痴呆症的张平爸“呕啊”跟孙子嬉戏的声响时不时从院子里传出来,张平妈坐在小凳上一边择菜一边将衰老却好奇的目光投向巷道,像是窥视。巷子十分窄小。寸土寸金,巷子南边的二层楼丝毫不让,巷子北边的院子丝毫必争。巷子仅能容纳一辆小轿车或者小型货车进入。但进来容易出去难。时常听到送煤气的三轮摩托车主抱怨,甚至收破烂的三轮脚踏车主也骂骂咧咧。直到他们倒退着消失在巷子里时,那些怨气才渐小渐无。
然而,无论如何,这巷子是东浮沱。林黛尔爱着东浮沱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缕南来的风都带着母亲的气息。心烦的时候,望一望浮沱湖那碧蓝碧蓝的湖水,林黛尔就会踏实许多。
出门的时候,家辉看见了挂在墙上的凉帽,嚷着要戴。一禾没理会。家辉又问了一遍。一禾没好气地说你也不看看外面什么天气。家辉没明白妈妈的意思,急得哭了起来。看见儿子的眼泪,一禾心软了,一边替儿子擦眼泪,一边耐心地解释说夏天才能戴凉帽。
一禾关了大门走出了好几步,家辉还站在大门上抽泣。一禾又折回来拉家辉。家辉问夏天去了哪里。一禾怔了怔说夏天就在前面。家辉指着前方问是不是就在那儿。一禾望了望前方,巷子变得好长好长。夏天到底去了哪里呢?
连日阴雨之后,背阴处砖砌的路面上生出一层绿苔。在月光的映衬下,绿苔泛出暗幽幽的光芒。家辉闷闷不乐地踩踏在上面,蹭得路面零落斑驳。看着身旁一天天长大的家辉,一禾的心又沉到了湖底。如果有一天家辉问他爸爸去了哪里,她怎么回答呢。两年来,一禾将寻人启事贴满了锦城的每一寸土地,家辉的爸爸还是毫无音讯。有时候一禾也想到放弃,可是她终究不甘心,她得当面问出个为什么。
走过吉祥旅店时,那个涂脂抹粉的胖女人正在门口张望。刚来到锦城的时候,一禾就住在吉祥旅店里。一禾原本想找到丈夫就回去。可是到了锦城,一禾才明白,要在那么大一个城市里找一个不愿露面的人无异于大海里捞针。一禾便在张平家院落里租住了下来,一住就是无比漫长的两年。
望着头顶的月亮,一禾回想起家乡的明月。家乡的月光是暖的,东浮沱的月光是冷的。家乡的天空是辽远的,东浮沱的天空是狭长逼仄的。然而,家辉只认识东浮沱的月。
走出巷子口,一禾看见了在那里踱步的韦云。与韦云比,一禾在东浮沱算得上是个老住户。天气刚转暖的时候,一禾就曾见过来东浮沱看房子的韦云。一禾觉得韦云是她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那一身的素净像是从月亮上来的。后来见到坐在轮椅里的韦云时,一禾着实吓了一大跳。
说起来,韦云是个一根筋,她看上东浮沱二百三十三号院落,仅仅因为一棵葡萄树。看房子时,那平铺了一院的葡萄藤叶让韦云兴奋不已。她仿佛已经看见自己在修葺一新的葡萄架下品尝下午茶的情景。当然,最终决定买那院落,并非因为韦云看上了那棵葡萄树,而是因为丈夫看中了那院落的价码。
每次踱进巷子口,韦云都会想起六月的自己。六月的阳光如玻璃碎屑一样撒落下来。韦云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巷子口,等待着搬家公司的车辆到来。虽然是郊区,但锦城在望,韦云有十足的把握,只要继续努力,用不了多久,她便可以如愿以偿地住进锦城的中心地带。一缕微风拂过,韦云侧了侧身子,好让风尽情经过自己。南边不远处是碧蓝碧蓝的浮沱湖。湖边的马路上一个穿着桔色马褂的妇女正挥动着抹布招揽过往的车辆,她身边的小男孩也学着她的样子挥动着抹布。一辆白色的轿车雍容得停了下来,那妇女迅速地绕到车前面擦起来,小男孩也颤颤歪歪地跑过去擦了起来。
那个时候,韦云曾经对那对在阳光下挥动抹布的母子寄予了无限怜悯。但是现在,韦云觉得怜悯是一把刀。每当那些熟识的或者陌路的人们将怜悯的目光投射过来时,韦云的心里会一阵阵绞痛。而那把刀的厉害之处是你得回以感激的目光。
看见一禾时,韦云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右腿,希望自己可以走得从容一些。可因为过分用力,韦云被凹凸不平的路面磕了一下。整个世界突然倾斜,韦云连忙靠在墙面上。看见一禾并没有回头看她,韦云才舒了一口气。
折进巷子,望望头顶的明月。韦云鼻子一酸,泪花在眼眶里打着转,眼前的世界模糊一片。狭长的巷子在泪花里变形扭曲。韦云觉得自己如一片流云正被劲风吹散。韦云扶着墙又靠了靠。几家旅店的大门敞开着,灯光从里面流泻出来,将巷子照得明一段暗一段。韦云咬咬牙硬着头皮继续往里走去。
林黛尔家的院落与张平家紧挨着。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总能看见张平家院落里的人间烟火。看着看着,林黛尔就感到自己孤独无比。三十岁到来的时候,林黛尔就曾经恐慌不已。从三十岁开始,林黛尔每年的第一要务就是将自己嫁出去。可是,一眨眼四十将临,林黛尔依旧孤身一人,她感到自己的每一根神经都显露着迟暮的哀容。四十岁,想到这个年岁,林黛尔开始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四十岁,远比兜里没钱更让人泄气。虽然三十八岁时的人生仍旧四面楚歌、遍地哀声、千疮百孔……但无论如何,与四十相比,三十八岁是个幸福的时刻。然而,三十八岁也会成为过去,这是毫无疑问的。站在三十八岁的尾巴上林黛尔感到悲凉无比,仿佛她正在汽车尾气的包围中眼睁睁看着她要赶的汽车扬长而去。人们在谈及年龄时往往避讳谈九,直接说十。林黛尔没有那么多讲究,她没有谈九,是因为九微乎其微,就像汽车刹车时划过的距离。
面对四十岁,林黛尔的心情跌到了人生以来的最低谷,她几乎无法喘息,心里就像在熬粥,纷乱中不时泛起几十个泡泡,然后“哧哧”相继破掉,接着又起。望望窗外的月光。林黛尔觉得月光也仿佛对张平家的院落格外眷顾些,自家的院落里,那片清辉只映照出些许凄切。
早先,巷子里那些热心的大妈们常常为林黛尔张罗对象,但林黛尔从来都没有认真过。后来,大妈们大都搬离了东浮沱,那些还留在东浮沱的也早已对林黛尔失去了信心,不再当面提起她的终身大事,仿佛林黛尔唯一的终身大事就是一天天悄然老去。
也不是林黛尔不食人间烟火,自打看见调进出版大厦的童先生,林黛尔就无法自已,一举手一投足,眼前全是童先生的身影。林黛尔总喜欢拿别人跟童先生比,可是谁也比不过童先生。林黛尔习惯了校对工作,她无时无刻不在做校对,好像童先生才是林黛尔生命里唯一正确的字,而那些白字和错别字只好一一被剔除。
掉在岁月的漩涡里打转转,那些每日都重复着的生活琐事在逐渐淡漠,渐渐清晰的倒是些莫名的感觉。周围的灯火渐次熄灭,枕着那片清辉冷月,林黛尔躺在摇椅里渐渐睡去。
丈夫回来得很晚,韦云装作已熟睡没理会。刚结婚的时候,丈夫就常常醉酒晚归,韦云没当回事。可是丈夫喝得越来越凶。韦云便和丈夫闹。每次都是韦云气得乱颤,眼睛哭得灯泡似的,可丈夫第二天一起床撂下句酒醉了别计较的话就上班去了。韦云以为调到锦城丈夫会有所改变,毕竟人生地不熟。可丈夫醉酒的现象有增无减,总是说不得已,刚到锦城,各方面的关系得理顺。每次看见丈夫醉酒的样子,韦云就气不打一处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坍塌。但只有韦云知道,她的世界真正坍塌只在一瞬间。
那是八月初的一天,天气十分闷热。韦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担心丈夫酒后驾车。夜里一点多的时候,终于听见丈夫开大门的响动,韦云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丈夫醉醺醺地走了进来,整个人喝得左摇右晃。韦云听见丈夫将拖鞋踢得哧哧满地乱响。过了一会儿,丈夫埋怨说鞋买小了,韦云站起身一看,丈夫将拖鞋穿反了。韦云又气又好笑,便说你怎么没找错门啊。虽然酒醉着,但丈夫的反应还是很快,硬着舌根子回了句没找错人就行的话。韦云瞪着丈夫本想再还一句。看见丈夫在嗝嗝地抽噎,韦云急忙去卫生间拿盆子。可是韦云还是没赶上,当她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丈夫已吐了一地。盆子滑落在地上,眼泪滑出眼眶。丈夫躺在床上断断续续地说着对不起老婆的话。韦云尽力控制着自己,在心里告诉自己,是自己对丈夫醉酒这件事神经质。韦云想只要世界上万千的女人们能够忍受,自己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