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
四奶奶的三年纸转眼即至,娘黑明昼夜飞针走线。娘说一定要赶在爹动身前将奶奶的老衣置办出来,去一趟西大滩不容易。娘说奶奶老了,说走就走,奶奶的儿媳妇一大堆,不能临了连身像样的老衣也穿不上。
云子觉得娘的话是有道理的。西大滩是个十分遥远的地方,如果没有重大事情,爹每年冬闲的时候才去那么一次。每次去之前要做很长时间的准备。爹要特意去五叔家问问捎不捎东西。爹动身之前要榨清油、淋老醋、捆粉条、装洋芋。娘要连着赶好几期集给爷爷奶奶选礼物。娘还要做许多好吃的,腌鸡蛋、炸烧鸡、煎油饼。
但是不管带多少东西,每次爹回来都会带着遗憾回来。说什么什么拿少了,给谁谁谁没分上或者分少了。娘便不停地安慰,路这么远,让大家都见点儿就是了,多少算个够呢?看见爹不说话,娘便又添加一句,下次多带点就是了。
其实,西大滩的遥远不是用公里可以丈量的。许多年后云子天南海北去过许多地方,却没有哪个地方能远过西大滩。西大滩的远是再也回不来的远。
爷爷奶奶搬迁去西大滩的时候是一九八三年秋天。那一天的阳光将柴沟梁上的日子照得金黄金黄,通往村口的那条红土路也显得格外明艳。三岁的云子穿着红底小黄花的夹袄望着黑压压的人群水一般拥出村口。奶奶背着背篓,背篓里装着被捆了双腿的几只老母鸡,鸡们因为互相挤压咕咕叫着。奶奶手上牵着小白狗,小白狗迈着碎步奔向未知的远方。
人们怎么连头都不回啊,难道他们一点儿也不留恋柴沟梁上金灿灿笑盈盈暖洋洋的阳光吗?云子觉得那些熟悉的面孔正在走出阳光,走出时光,去向一个回不来的远方。
当那些离去的背影渐渐变淡时,村口寂寞起来。云子觉得有些无聊,便转身向家里走去。就在一转身,云子看见村子单薄起来,空虚起来,陌生起来。墙根下没有了晒太阳的人,只有蔫头耷脑的阳光黏在褪皮的墙壁上,墙头上站满了奔向枯萎的荒草。门口没有了小白狗的吠叫,屋檐间没有了燕子的争吵,院子空得能摇起风。云子后悔起来,真不该那么轻易就转过身。
如果不转身会怎么样呢?至少不会一下子就丢掉洒在村口那暖洋洋的阳光,也绝不会一下子就掉进荒芜蔓延的村庄。
云子常常翻箱倒柜在记忆里搜寻那黑压压的人群中属于四奶奶的面孔,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真该上前拉住四奶奶看一看她尚且年轻的容颜。传说四奶奶年轻时长得十分俊俏。云子遗憾自己年纪太小没赶上。
云子印象中第一次见到四奶奶的时候是在西大滩。云子看见四奶奶的第一眼就感叹:真老啊!那打满褶皱的面孔跟任何一个没落的女人毫无二致。
“真老啊!你怎么那么老?”
云子站在炕头边用她细小的手指摩挲着席篾问四奶奶。
四奶奶自顾自靠在一团乌漆油黑的被卷上一边贪婪地啃着鸡爪子一边急切地絮叨着云子听不明白的话。
“真瘦啊!你怎么那么瘦?”
四奶奶依旧自顾自边吃边说,对云子的问题置若罔闻。
云子觉得不该让自己那两个相当重要的问题被轻视,便哧溜爬上炕拽起四奶奶的耳朵大喊起来:“你的耳朵聋了吗?”
四奶奶冲着云子笑了笑。
那个瘦弱的笑被缠绕在四奶奶一团乱麻似的皱纹里难以挣脱。云子想伸手去解救,那团皱纹竖起来挡住了去路。四奶奶将鸡爪子送进没牙的嘴巴吮吸的时候,云子发现四奶奶的手正像一只被啃干净了的鸡爪子。云子见四奶奶没命地吮吸着不理会自己,便一把从四奶奶手上夺下被她啃得筋筋串串的鸡爪子扔进放在窗台上的洋瓷碗里。
四奶奶拉起缝在大襟上那绺乌漆油黑的白洋布手巾擦着嘴,斜乜着昏暗的眼睛问云子:“你是哪一个?”
“我是云子!”
“没听过。”
“我跟我娘从柴沟来。”
“你娘是谁?”
“我娘就是云子娘。”
“云子娘啊!云子娘的针线好啊!”
“是我娘!”
“你娘就是云子娘。我的老衣就是云子娘做的!”四奶奶边说边用她那瘦死连筋的手在衣襟上摸了摸。
云子发现四奶奶的大襟果然是红色的,只是太脏了,房子太黑了,几乎看不出那原来的红了,袖口和襟摆磨损得开了边。云子抬头看看屋子。屋顶上的横梁和檩条被烟熏得漆黑漆黑。靠炕边的横梁上包包蛋蛋挂了好几个脏乱不堪的小包裹,还有几串干透的萝卜干和几绺红蒜辫子,褪皮的泥墙上满是拖幕尘。地上堆放着装满粮食的麻袋和一些破旧的老家具。只有炕上的窗子里透着亮光。窗子是从老庄上运来的老式木格窗,旧年褪色的窗花还死皮赖脸地粘在窗纸上。最下边中间的窗纸捅开着。从那格开着的窗格子里能看见屋外鎏金的阳光。云子将小脑袋瓜贴在窗格里向外望了望,屋外的阳光看上去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旧旧的,远远的,栖落在坑坑洼洼铺满塘土的院子里。在哪里见过呢?
云子指着屋外的阳光让四奶奶看。四奶奶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炕边上,手里拿着半把白药片正往嘴里塞。
云子惊奇地盯着四奶奶。“我娘说一顿只能吃一片!”
“你娘不知道我的疼痛。”
“吃多了会闹死人。”
“死了好啊!”
“死了好吗?”
“死了好!”
云子蹲在炕角上等着四奶奶死。四奶奶的两片嘴唇像正在磨豆腐的石磨不停地蠕动着,云子感觉四奶奶嚼得十分香甜。
“香吗?”
四奶奶含混不清地说:“没有味道,我吃啥都没味道。”
“吃肉的时候也没味道?”
“啥到了我嘴里都像我掉了的那些牙,我囫囵半块就咽下去了。”
云子觉得正有许多坚硬的牙齿从自己的喉咙里争先恐后涌向肚子里。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四娘走了进来。四娘盯着云子问给四奶奶吃了什么。云子据实相告。四娘扑过去用她粗壮的手指从四奶奶嘴里将药片一个个掏了出来。
云子吓得从暗幽幽的房子里跑出来跑进洒满阳光的院子里。怎么这么近?一步就跨进了阳光里。回头望了一眼那个捅开的窗格子,云子怔住了。怎么会这么近,刚刚从那个窗格子里看阳光还十分遥远呢。云子正想进屋再看看,四娘从屋子里跑出来大声在院子里嚷起来。
“这个老不死的,瘫在炕上也不让人安生。”
云子吓得缩起来。
在后来的许多年里,云子无数次想起四娘的那句“老不死的”。云子觉得四奶奶都该长出白花花的胡须了,再活几年准得成精了。不然,一个人还可以老成什么样子。可四奶奶就是赖在那里不动弹,仿佛铁定了要跟时间赛跑。每当西大滩捎话说四奶奶快不行了要见见云子娘的时候,云子就本能地感叹“四奶奶还活着啊!”娘年富力强的时候去趟西大滩不成问题,可娘也有老的时候,娘也百病缠身,那么远的路怎么吃得消。
“娘,四奶奶怎么活得那么长?”
“是她老人家的罪孽!”
一个人哪来那么大的罪孽呢?有时候云子会悲悯起来,觉得有些对不住可怜的四奶奶。云子也曾想过要耐心听听四奶奶的倾诉。可是坐在四奶奶的炕头上时,云子发现自己的耐心仅仅是一个小口杯,完全无法承载四奶奶倾倒出的汪洋大海。
四奶奶有说不完的话,没完没了。听说没有人倾听的时候,四奶奶经常对着院子里的鸡啊狗啊说个不停。只要从她家进去个人,她便前前后后一拧一拐地追着说,不管你爱听不爱听,一直说到你走,说到她两个口角泛起白沫,说到所有的词汇在她的舌尖上生出颠沛流离的景象,说到所有希望都变得十分稀薄。四奶奶常常走东家串西家去倾诉,但常常会吃闭门羹,没有人经得起她那漫无边际的倾诉,那漫长会让人心生恓惶。
西大滩的村落中横七竖八交织着大大小小的水渠。那些水渠边上有高大的白杨,也有枝丫横生的沙枣树,水渠里生长着茂盛的伪竹子、芦苇,在那些植物的根系之间穿梭着游鱼、暗藏着丑陋的青蛙。
搬迁到西大滩的第三年,有一天晴天大白日,四奶奶在跨越门前那条小水渠时不小心栽了进去。一声清脆的断裂声从四奶奶的身体里传出来,像蓝莹莹的高天从中折断了一般,堆积在天边的白云被震荡地翻涌起来。四奶奶想看看那断裂声究竟从何而来却怎么也翻不起身。四奶奶在自家门前的小水渠里摔折了腰。旷野上的风都幸灾乐祸:“哦,这下看你再走东家串西家!”
四奶奶爬也爬不动了,成天躺在炕上忍受着疼痛的折磨。但没有什么疼痛能阻止她诉说。家里人能逃的都逃出去。四爷爷去给别人家放羊。四叔和四娘大部分时间在外打临工。孩子们能上学的时候成天呆在学校里。当有人问起的时候,家里人便说四奶奶大概得了魔怔,成天对着墙壁、对着房梁絮絮叨叨。
算起来,四奶奶那一躺便在炕上躺了二十多个春秋。二十多年里,世上的人一茬一茬地来过,一茬一茬地离去。别说活着的人了,云子觉得连季节都早已被四奶奶拖垮在那低矮昏暗的屋子里了。如果不是四奶奶闹着要见见这个看看那个,屋外的人们早已遗忘了她的死活。许多年里四奶奶快不行了的消息从西大滩捎了无数回,却总听不见下文,云子觉得早已没有人会对四奶奶的死抱有信心。听说家人曾经用过许多办法帮助四奶奶早点脱离苦海,却不曾见四奶奶有任何动静,四奶奶依旧留恋着这个鄙薄吝啬的人世。但一个人的离去也许会像掉根头发一样悄然却不由分说。
那个秋天的早晨格外寂静,死寂死寂。当四叔从被窝里爬起来的时候瞪大眼睛惊奇地看着四娘。他们惊异地走出屋子,院子里寂静异常。那突然的寂静让四娘感到透不过气来。四叔觉得自己就要从院子里飘起来,飘上秋天清晨那辽远的天空。接着,两个孩子也睁着平日里怎么也揉搓不开的睡眼走到院子里。一缕晨风将院子里的阳线抖了抖。四叔连忙推开四奶奶的房门。房子空旷地能盛下整个西大滩的广袤无垠。四奶奶的嘴唇微张着,像是还有什么话要说似的。
确定四奶奶魂归西天的时候,四娘踮着脚站在炕头上取下挂在房梁上的一个包裹。四娘拎着包裹在院子里抖了抖,包裹上的尘土腾升起来,呛得太阳直眯眼。尘土的影子慢慢淡去,四娘将包裹打开来。站在院子里的人们顿时愣起来,眼前红红的,一团云,是四奶奶的老衣。当四娘将老衣提起来时,大家傻了眼。那团红云上缀满星星般的光眼。
“老天爷啊,老鼠怎么进去的。”四娘在院子里大放悲声。
院子里的人一齐吵嚷起来,像开了锅。
“穿着那样的衣服下葬,死者不会安息,生者不会安生……”
四爷爷背搭手快步走到奶奶家,三嫂长三嫂短要借奶奶的老衣。奶奶的老衣是早年爷爷生病的时候云子娘一起置办的。爷爷病愈后,两套老衣便安静地躺在箱子底等待着命定的那一天的到来。当时奶奶正在菜园子里翻地,一声不吭。四爷爷把一辈子的好话、乞求的话都倒在了菜园子里。可奶奶头也不抬。四爷爷说:“老嫂子,我给你跪下了。”奶奶扔下铁锹一屁股坐在地畔上开始哀嚎:“老天爷啊,我前一世欠下老四什么了,让我这辈子把儿子搭上把孙子搭上,临了临了还要把老衣也搭上……老四你口口声声说要借,你借走了怎么还?”
四爷爷无计可施只好黯然离去。
不到一根烟的时间,四叔走进院子里扑通一声跪倒在菜园边。跪倒在地的四叔倒映在躬身翻地的奶奶眼睛里。奶奶愣了愣神站起来。奶奶站起来的时候正遇见秋天的天空,辽远空旷。奶奶拍了拍衣襟上的土走出菜园穿过院子揭起竹帘打开箱子翻出自己的老衣背着身子递给了四叔。
四奶奶烧一年纸的时候,爹和娘在梁峁上的地里收洋芋,村支书跑来说西大滩来电话了。电话是奶奶从西大滩打来的,奶奶在电话里声泪俱下,要云子娘再为她做身老衣,奶奶说她要活着的时候就穿在身上。爹忙不迭地安慰说云子娘已经在做了。
按照奶奶的要求,云子娘最先做的是鞋子。
云子娘常对着云子爹说要不是我,你家这门人还不知道光着脚跑到什么时候呢。
云子爹娘的婚事是云子老太爷活着的时候订下的。那个时候云子娘才三岁。云子娘从懂事起就知道自己已经是个有主儿的人了。十六岁上,云子娘从厨房窗子里隐隐约约看见过去她家下聘礼的云子爹的身影。直到二十岁的时候,她才真真切切看见了去接她完婚的那张面庞。
云子娘哭天抹泪离开甘肃省庄浪县王家塬跟着云子爹走过山山水水爬上了宁夏隆德县的柴沟梁。
横陈在眼前的是一幅原始社会的风景和比那风景更古老破旧的阳光。两口低矮灰暗的窑洞,洞口外的墙根下蹲着大大小小几个脏兮兮的男孩,一律光着脚丫子。云子娘一眼就看穿了自己贫穷艰辛的未来。
云子爹弟兄七人,云子爹是老大。当时爹和二叔各有一双专属自己的鞋子,因为他们都得在农业社挣工分。三叔没有鞋子穿,但他觉得人不能被鞋子羁绊,所以经常赤着脚在村子里游来荡去。其余的叔父成天光着脚像台阶一样排列在窑洞外安分地等候着自己长大。
白天里云子娘在农业社里挣工分,夜晚到来的时候云子娘便点灯熬油着手做鞋子。刷面浆、打褙子、搓麻线绳、剪鞋样、纳鞋底、滚鞋帮……不出两个月时间,每人面前一双板生生的新鞋子。
奶奶的三寸金莲穿着新鞋子在院子里走了好多圈,院子里的塘土上纷纷开出许多美丽的花朵。三叔试了一下鞋子,高兴地嘴角直流口水。但三叔还是很少穿鞋子,尤其是夏天里,三叔还是赤着脚在村子里飘来荡去。暮色如水,累了一天的父亲和二叔蹲在上房台子上看着五叔和六叔在院子里不停地追逐嬉戏。直到躺在炕上的爷爷一声令下说睡,大家才怀抱着兴奋进入梦乡期待着新的一天到来。
当然,老衣鞋和平日里的鞋子有着很大的差别。老衣鞋的底子薄薄的,只用白线绳子象征性地走几圈。最讲究的是鞋面。前后各绣一团云,寓意着登云西去。两侧绣的牡丹花,寓意着富贵多福。娘用的是绣线,从浅到深渐变过去,无论是云团还是牡丹都活生生地漂浮摇摆在白底青缎面的鞋子上。云子惊奇地观望着,感觉那鞋子不复是一双鞋子,而是一个美好的去处或者归宿。
娘用红洋布将鞋子包起来放在立柜上,云子出出进进的时候总忍不住要望一眼那被包裹起来的美丽。猜想着云团在那方红布下飘飞的样子,牡丹静静绽放的姿态。娘开始着手做老衣。娘说男穿单女穿双,女人的老衣要做成双数,两套衬衣,两套棉袄,两套夹衣,两套罩衣,两套裙子。娘说这些衣服等奶奶睡床的时候都要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