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阴,暮色早早就挤了进来,用冬日的凝重与沉郁打点了整个世界。从很远处,我就开始向着家乡的方向望着,希望尽可能多看她一会儿。当汽车驶过时,我看见了我不该看见的和我不敢看见的。积雪顺着山势铺在层层梯田之上,使深褐色的田埂显得格外分明。在暮色沉沉中远远望去,那山就像街上被剔骨老手剔剩的羊骨架,鳞次栉比,还带着几点褪色的血渍。这难道是我那开满狗娃花的家乡的山坡吗?
眼泪是从内心深处涌出来的,没有来得及羞涩,也没有来得及擦拭。那一刻,我只希望汽车是飞快的,不让我有看见她的机会。可时间却选择了在这一刻停泊。如果瘸腿的牟家奶能像平日里一样在山道上张望:如果高声大嗓的陈家爷吸着旱烟躺在山洼放牲口;如果憨厚的魏家姨能冲着我嘿嘿地笑;如果里儿能够坐在山坡上等我……可家乡美丽的容颜被浓重的冬日暮色掩盖了,连着我那可爱的童年。那个穿着花衬衫的小女孩不会再在山坡上摘草莓,那个戴着红领巾扎着羊角辫的女学生也不会再在山道上欢歌了。在那曾经开满山花、种满庄稼的山坡上,呈现着一张张乡亲们淳朴却无助的面庞:是被遗弃的感伤;是被遗忘的落寞;是不能赶上的痛恨;是不能融入的怅惘;是无处可去的茫然;是无法言说的酸楚……
关于乡村的梦连着童年一起离我远去了。望着身边默行的这两个人,我无法猜测多少年后的我将以什么样的神情回望我的乡村以及我童年的梦。
皈依的踪迹
没有出过远门,这次去大连是我最远的一次旅程了。也许是时令不佳、也许是走马观花式游览的缘故吧,这次孤旅并没有带给我多大的震撼与欣喜。青岛的红瓦绿树、威海的宁静别致、蓬莱的道貌仙骨、大连的时尚靓丽,还有海参鲍鱼的鲜味,四维电影里身临其境的惊险刺激,泰国魅妹们精彩表演后面凄凉辛酸的人生,以及那曾慑服我全部身心的白鲸划着优美弧线的灵光一现……所有的都是新奇的,但都只是饱口福眼球而已,是小轩窗是玲珑阁,是小家碧玉式的秀美。真正的那种给人生命的震撼心灵的颤动的东西却没有。也许你会说不是有海吗?是的,有海,而且此行的目的就是和海的约会,感受它的博大它的蔚蓝。然而,青岛岸边净丽宁静的海、旅顺口承载过硝烟沧桑的海、大连岸边幽深拍案的海都没有给我预期的惊喜与吸引。
当回归的列车渐渐进入故乡的土地,当那扑面而来的干涸贫瘠进入视线,当那亲切的阡陌村落的气息搔挠着肌肤,我恍然明白,我所要的正寓于我每时每刻融入其中的大西北里。
人说:靠山吃山、临水吃水。沿海的渔民很富庶。也许你会说西北人也可以靠山吃山。不,你不了解真正大西北的山。这里没有尊贵的花木、没有奇异珍禽、没有斑斓的蝴蝶、没有名贵的药材,有的只是突兀的光秃、赫然的肃穆与悠远的沉默。你阅读过《心灵史》,西海固的贫瘠会不加修饰地让你对生命在苦难中超越的悲壮肃然起敬;同时,你也可以从张艺谋的电影里窥见大西北土地上生存着的人们的质朴耿直一如他们脚下那缺少水分的尘土。但那都还不是最深处最本质的大西北。
大西北的形式是悲壮而苍凉的。走在大西北的悲壮苍凉里,你会通透地感触到立于辽远空旷的天地间、存在于无限绵亘的时间荒原上的一种作为人的渺小和作为生存者的伟大。当这种巨大的矛盾着的感觉撕扯着你时,真正的大西北就进入你的生命感受里。站在大西北的天地里,才适合去发“念天地之悠悠”的时空无垠感,才适合去叹“独怆然而涕下”的自我渺小感。说大西北悲壮不是它的决绝惨烈而是它义无反顾的担当,说大西北苍凉不是它的悲戚凄凉而是它无法抵挡的静默。在那悲壮里无需感喟只有被慑服的无言,在那苍凉里没有眼泪只有被浸透的融入。
大西北的骨子是神秘而安详的。学诗的香菱把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时候,她觉得无论如何还是那两个质朴无华的字眼最贴切;我也曾感叹过古人对字词的推敲比科学更精准。然而,那只是浮于文字层面的对凝固的大西北景观的描绘。真正的大西北也许不是文字可以描绘的,腾格里沙漠上承载悠悠岁月的胡杨、拉卜楞寺里肃穆庄严的钟声以及更远处沙漠的浩瀚、雪山的神秘……一阵风的来去、一株花草的枯荣、一束光的明灭仿佛都是神的启示,而这一切需要用心去感受、用生命去承载。郭文斌说:“对于西海固,大多数人只抓住了它‘尖锐’的一面,‘苦’和‘烈’的一面,却没有认识到西海固的‘寓言’性,没有看到它深藏不露的‘微笑’。当然也就不能表达她的博大、神秘、宁静和安详。”掩映在那份悲壮苍凉之下的大西北也一样,博大、神秘、宁静而安详。在这里生存需用淡漠的情怀去化解它的浓烈,在这里生存要用安恬的神态去稀释它的静默。在这里行走要对它连同它之上的所有的生命肃然起敬。
大西北是悲壮苍凉的,大西北是神秘安详的,是性灵的升腾、是生命的膨胀。大西北就在悲壮苍凉与神秘安详的矛盾统一里,那是步履的方向,心灵皈依的地方。
人之初
(一)
母亲说我是个又滑又鬼的女子,有点风吹草动早就逃得没人影儿了。不像我那个固执的大姐,犯了错从来都显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我相信母亲说的,因为我明晰地记得我逃跑的那些情形。
有一次母亲去塔山锄胡麻,我和姐姐在家照看三四岁的妹妹。锄胡麻的时候正是青杏长到指头蛋大小的时候,她们在枝头翘盼出让人流口水的姿态,我和姐姐无法抵挡诱惑便带着小妹去摘杏子。一棵树就是一个世界,一棵结满果实的树就是一个让人乐不思蜀的世界。也许真的是忘记了时间,也许是母亲那天收工早,当我们还在杏树上欢乐的时候母亲突然从打满褶皱的山后出现在了大场下面的大路上。
犯错感让我觉得生气的母亲距离我只一步之遥。我们慌忙把妹妹从杏树的枝丫上抱下来。母亲在大路上边走边和缓地说“慢点”。当我们拉着吃杏子的妹妹走上大路时,我最先看见了那把明晃晃的铲子,铲子睁着盛怒的眼睛躺在一篮子苦苦菜上,盛满苦苦菜的篮子挽在母亲的臂弯上。母亲走近时摘下了草帽,显出一脸辛劳。母亲摘帽子的动作舒缓得像害羞的云朵,母亲拿起铲子的动作却像闪电。也许我的反应比闪电更迅疾。当母亲举起铲背向姐姐打去时,我已经跑出了几步远径直向大场另一头的草垛子奔去。我站在大场的尽头看姐姐被母亲驱赶着向家门口走去。母亲站在大门口将食指伸展成利剑远远地指着我用近在耳畔的声响指责我:“你娃你等着……”
我穿着红格子呢的衣服在草垛子周围漂泊到太阳翻过山头,邻居家的烟囱和我家的烟囱先后升起炊烟,那炊烟渐渐变淡飘散在山尖上方灰蓝色的天空里。暮色渐浓时满山遍野的孤寂向草垛子下的我袭来,我开始害怕,我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家就那么近我却不能穿过大场向她走近,我得等着母亲大发慈悲呼唤我一声。暮色越积越厚,我感到恐惧。我忘记了我心爱的红格子呢衣服,背靠在场墙上一寸一寸往家门口挪动。可母亲就是不出来,家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太近了,我感觉再挪一点就会掉进母亲的威势铸成的陷阱里。向右边看看,浓密的夜色将我逼得无路可逃。我紧紧地靠在场墙上用几近崩溃的脆弱作着防守。
母亲在哪儿呢?如果母亲的目光这个时候能落在我弱小的身躯上,我的泪水就会决堤。可是,天哪,一个母亲的心怎么那么硬呢?我害怕极了,下意识地将背在身后的右手心在场墙上来来回回磨蹭着,疼痛可以抵御恐惧。最后,我对整个山野都失望了,整个世界开始冰冷,我开始计划逃得远远的让母亲再也找不着我。我想母亲一定会后悔……
终于,母亲从大门里走出来,但那还是一个母亲吗?我内心里对母亲能够出来感激涕零,却倔强地转动脖颈将高傲的头颅扭向远方的黑夜。我想母亲过来抚摸一下我让我回家吃晚饭我的眼泪也许还会流出来。可母亲没有。母亲远远地呵斥道:“你给我往回滚!”整个山峦与黑夜都打了一个冷颤。我内心溃不成军身体却纹丝不动。母亲冲过来一把将我从场墙的怀抱里扯了出来拎进院子里。我感觉我在母亲的手心里就如我们姐妹提在线绳子上的一只麻雀。门口站着比我更幼小无知的妹妹。东厢房的台子上站着瘦弱倔强的姐姐。看姐姐临危不惧一副随时准备上刀山下火海的姿势我就知道姐姐仍旧顽固不化一言不发。她那姿势只会让母亲气上加气。
妹妹跑过去抱住妈妈的腿说:“妈妈,你吃饭吧!”母亲没吭声。妹妹又跑过去拉着姐姐的手摇起来,可姐姐还是面不改色。妹妹跑过来拉起我的手说:“二姐,妈让大姐吃饭,大姐说不让你吃她就不吃。”
仿佛温柔的夜风轻轻从院子里走过,我眼前一片温润,我听见鸡妈妈带着自己的孩子上了架,叽叽咕咕说着些什么话。
(二)
熊熊是邻居牟家老婆子最大的外孙女,跟我年龄相仿。我在村里上二年级的时候,熊熊也寄住在她外奶家跟我一起上下学。记不清到底有多长时间,但总之她和我一起上学的时日不长。
牟家老婆子年轻的时候有个外号叫大麻子,当她渐渐衰老时村里人叫她麻老婆子。熊熊的名字跟她姥姥的一样难听,她姥姥的多难听都只是个外号。而熊熊却是那个女孩子的大名,要写在她的每一个作业本上,写在她的每一本书上,还要写在许许多多的资料上。当然,谁都能想到拥有这样一个名字并不是熊熊的错。
除了名字,熊熊的最大特征就是右脸蛋上有一个肉撮撮,就像谁蒸了个袖珍的肉包子放在她的脸颊上。当然,这不是她父母的错。要不是这个肉撮撮,熊熊的相貌应该没得说,脸上没有斑没有红血丝,干干净净,水嫩水嫩,尤其是那古典的眼睛和那樱桃般的红唇,所有的一切都在为塑造一个水一样的女子而努力。可惜,天妒红颜。在她四五岁的时候熊熊的容颜遭遇了厄运,一只陌生的狗就为陌生的理由夺取了她的美丽。
尽管一切都不是熊熊的错,可她得承受这一切带来的尴尬后果,———冷眼、嘲讽、欺辱……
村里的小学是不完全小学,只有一个老师两个年级十来个学生。熊熊初来乍到,同学们都用掩不住的笑迎接了这个长相奇怪的小女生。很快的,每一个人都摸清了熊熊的脾性,不仅长相丑陋而且好欺负。那段时间熊熊几乎包办了那所拥有一间教室一间厕所的学校里所有的卫生,因为谁都可以命令她。
想起来,好像柳老师都对这个外来的孩子另眼相待。柳老师带着他如花的女人在学校操场上方的田地里挖洋芋时,我们则在操场上写作业。分属两个年级的十几个学生,人手一个树枝在操场上划出一片地方便把当天学习的生字与算术作业写下来,等待柳老师检查。柳老师躺在他家的洋芋地里跷着二郎腿休息时会时不时瞥一眼操场上十几个他的学生,谁没用心写他会随手捡起一个小土疙瘩扔下来,仿佛我们是他视域里吃草的一群小羊。当柳老师检查完作业,正确无误的同学自然可以玩耍了,有错的同学便用手掌擦去错误的地方重新写过。熊熊总是最后一个写完的人,我总在一旁玩耍着等待我邻居家的亲戚一起回家。我记得柳老师看过熊熊的作业后先是大笑,然后说一句“请熊熊再写十遍”的话,熊熊就开始在空旷的操场上再写属于她的十遍。
那些日子熊熊和我一起上下学,很可悲的是我没有把握住那短暂的时日。不知是因为成绩还是因为容貌抑或因为我是那山坡上的主人,那个时候跟熊熊走在一起时我感觉很优越,还不时地欺负一下那个瘦小丑陋成绩一塌糊涂的外乡人。当然,不管因为什么,上天已公正的惩罚了我,越是成长我的一切成绩都越是一塌糊涂,随着岁月的流逝,我满脸雀斑还将打满褶皱。而熊熊依旧是那样站在缤纷的杏树底下,白皙的面庞、古典的眼眸、樱桃似的红唇露出浅浅的微笑。
村里的小学在上庄,我家在前咀上。我们上下学的时候要经过层层梯田,走过那些梯田间的羊肠小道时,我会故意把熊熊推下去。其实,我那个时候已十分清楚自己的目的,就是要欺负一下熊熊收获一点欺负人的快意。我总清醒的欺负着熊熊,熊熊却总糊涂的喜欢跟我在一起。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我们看到远处有个东西像一条蛇盘在那里。怎么办啊?是蛇就危险了。虽然没有见过真的蛇,但我那个时候知道蛇有毒。我说熊熊你过去看一下吧,熊熊果真跑过去看了,看完了欢呼着向我跑来说是只山羊角不是蛇。
熊熊和我一起上学的日子很短暂,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只是我人生中的流星。有一年我回乡探亲时也特意去看了看我家颓废的故居。驼背的牟家奶告诉我熊熊也在,我便顺着牟家奶指的方向去寻觅。我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兴奋感向熊熊所在的地方走去。熊熊站在去水泉的路上一棵开花的杏树下,身后是一片绿意盎然的麦田。
就这样,熊熊站在我记忆的麦田边,一棵缤纷的杏树下,通往水泉的路上,她浅浅的笑着,笑得很美。
(三)
听说三娘要去新疆摘棉桃,我们全家都感到很意外。后来三娘从新疆打了电话给我的母亲,说她是摘得最快的一个还被表扬了。三娘说的时候是兴奋的,母亲是沉默的,我心里是酸楚的。
其实,三娘在她家里的时候也是整日整日的忙碌,过着两头不见日头的生活,但家里毕竟是家里。听说三娘拿到了两千四百元的酬劳,是同往务工人员中较多的。大约这是三娘第一次眼见为实的薪金,想必三娘是兴奋的,想必三娘对于自己能用两个月的劳动换来两千四百元酬劳是欣慰的。可我们也听说过摘棉桃的苦。父亲说了句让我们得以心安的话:一辈子人能帮到哪里去,只能靠自己努力。
有一年过年我回乡去看望三叔三娘。三娘做了可口的酸汤面,还上了一碟咸菜。咸菜里的白菜、红萝卜、绿辣椒鲜艳的如五月的乡村,酸汤面就咸菜美味极了,是浓浓的乡村的味道。我连声说好吃,好吃,三娘在一旁满足地憨笑着。
过年走亲戚就是打个蘸水,吃完饭我就动身出门了。三娘提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一罐咸菜要我提回去吃,我尽力寻找着推辞的理由。我说路远不好提,但我的努力没有抵挡住三娘的盛情。
我提着那一罐酸菜下了山,过了山下的小河,回过头,三娘还站在梁峁上,像当年我上下学途中母亲的身影。
三娘啊,你可知道当年是我犯的错。三娘刚嫁过来的时候我还小。我记得她有个漂亮的红木箱,是她的陪嫁。我曾经以为那是三娘唯一可以和“漂亮”这个词汇联系起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