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哥,来,咱俩聊聊。”冯野将一碗酒推到石多哥面前。石多哥摇摇头。冯野道:“老爷们不喝点,怎么聊呢?”
石多哥看着别处:“爷不爷们不在酒上。”
“在理。”冯野低下头,叹口气。
“大哥,你想以后怎么办?游克文的兵比你多,枪也比你好,你打不过他。”
冯野来回走了两圈:“原先,我希望老三留下,是为了和我一道改造一下队伍。土匪呢,不能总干下去,大家伙将来得有正经事干,那才带劲。”
“嗯。这话在理呢。”
冯野凑过去,神秘地说:“我听说榆林那边有个红匪,领头的叫刘志丹,和咱们可不一样。人在北平念过书,还上过军校,能文能武。要是投奔他呢,他未必瞧得上咱。再说,就是走到那,队伍也快散了。所以呢,我想学着,把队伍弄得正规点,可大伙连字都写不了几个,弄个屁呀!还是跟土匪差不多。老三来了,我还有个指望,可他又走了,定是嫌我这庙小,容不下他。后来我就想,不然就编入西安政府军算尸求!我先让一溜烟去西安打听一下,跟政府军接上头。那你呢?你怎么想的?”
“我想去找游克文算账,你说的红匪、西安军,我听不懂。”
“多哥,你不会想走吧?”冯野不安起来。
石多哥琢磨着,没吭声。
“你在这当老二,怎样?”冯野问。
“给你当老二?”
“就算是副司令,怎样?”
“一共没几个人,什么司令副司令的。你教我武功吧。”石多哥端起冯野的酒碗,将剩下的酒干了。
4
两年后,西安的局势紧张起来。大城已经被河南军阀围困了三个月,断了了粮食。城里处处是成群的士兵和饥饿的流民。恐慌感无处不在。
石有书拉着一辆板车,一摇三晃地走着。他终于走不动了,倚在南门墙下,散架似的歪着身子。一个精瘦的男人蓬头垢面,拄着棍子踉跄地栽在石有书身边,突然睁大眼睛,“老三?”
石有书愣住了:“一溜烟?”
一溜烟几乎在用最后一丝力气问:“有吃的吗?”
石有书看着离死不远的他,犹豫再三,将怀里藏着的一小块豆饼递给他:“就这点了。”
一溜烟一把夺过豆饼,咕噔跪下,含着泪将豆饼塞进嘴里。
石有书眼巴巴地看着他吃得一干二净,问:“你是怎么回事?”
一溜烟恢复了一点气力,喃喃道:“我是来帮冯野联系政府军的,没承想这被围了。”
“围城的是吴佩孚的部队,十万人呢!”
“我的妈唉,这围到哪天是个头啊?”
“听说解围的援兵就到了。”
“那你在这是干吗呢?读书?”
“哪还有书读?有吃的就万幸了。”石有书瘫在一边说。
“那你咋不去找万福呀?他家可是这的大户啊。”
石有书不屑地说:“他?我不愿去。”
“欸,你不是有古董吗?”一溜烟一把抓住他胳膊,“卖了就有钱,拿钱换吃的,啊?”
石有书乜斜了他一眼,没吭气。
一溜烟知趣地撑起身子道:“我再到别处去找点吃的,你歇着吧。”
石有书来西安后苦苦度日,终于考上了中山学院的预科。大城被围,学校停课。他曾想到去万福家求助,但一想到乔治万充满着优越感的眼光,就打消了念头。
他是个要脸的人,进入学校后便格外如此。贫穷与寒酸的窘境一次次打击着他的自尊,于是他用百般的刻苦赢得好成绩以证明自己的价值。但是现在,他知道自己饿得离死不远了。一溜烟的再次提醒,迫使他在自尊与生存之间作选择。
他回到自己破烂不堪的窝,用压水机打了一桶水,脱掉上衣,仔仔细细洗了脸,又找出一片破玻璃照着自己,梳了梳凌乱的头发,最后换上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衫。这算是他最体面的衣装了。
石有书在一户人家门前徘徊了许久,终于一咬牙,轻轻叩响大宅门。一个女仆人打开门,上下打量着他,问:“你找谁?”
“大婶,我找万福先生,他在吗?”
“你是谁?”仆人问。
“我是石有书,是靖镇来的,是他的老乡……”
“又是老乡?前些天还有一个老乡来。老爷说过,没有什么老乡。”仆人说罢,要关门。
石有书伸手顶住门道:“大婶,我真是他老乡,我叫石有书……”
院内传来云妹儿的声音:“廖妈,谁呀?”
廖妈回头道:“说是老乡,叫石有书。老爷吩咐过,不让……”
云妹儿从万字影壁后绕出来。她面色苍白,一身素装,但不失华贵。
“有书?”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廖妈,快让人家进来!”她露出些微的惊喜。
廖妈闪在一边,石有书跨进门槛。
云妹儿问:“有书,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段时间了。”石有书用手挡住下摆上的补丁。
“快进来!”云妹儿引着路,“那你怎么才来我家呢?”
石有书不安地环顾着三进的院落:“原本在中山学院读书,仗一开打,停课了……”
廖妈沏上茶后,退出厅堂。
云妹儿家里很讲究,乌木家具,西洋摆设,可谓中西合璧。石有书坐在明式木椅上,环视着眼花缭乱的陈设,目光定在云妹儿身上。
“你看我变了吗?”云妹儿下意识地理了理发簪说。
“嗯,有一些,没……”石有书显得有些尴尬。
“老了吗?”云妹儿补充道。
石有书的额头冒出冷汗:“啊?哦,哪的话,怎么能老呢?”他环顾四周,怯生生地问,“万金,哦,乔治万先生好吧?”
云妹儿声音很轻:“他没了。”
石有书一愣:“没?”
“请喝茶。”云妹儿把话岔开。
石有书端起茶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杯子在碟子上抖动着。
“有书,你在冒汗?吃饭了没有?”
“嗯。”石有书的声音很小。
云妹儿大声唤:“廖妈,快上点心。”
廖妈将一盘点心放在茶几上,说了声请慢用,然后退出去。
“快吃有书,你一定饿了,对不起,我刚才忘了问。”
石有书放下茶杯,有些臊:“我……”
云妹儿端起盘子:“别客气,吃。”
石有书抓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赶紧用手接住掉下的点心渣。
“我去让廖妈给你做饭。”
石有书赶紧摆手:“不不,不要。我……我吃一块点心就走。”
“看你说的,那怎么行!”云妹儿往外走。
“真不要!”石有书拦住她。
她返身回来,关切地问:“这段时间你是怎么过的?”
“我……干了一些苦力活……”他将半块点心咽下去,拿起茶杯,小心地喝了一口茶。
“多哥呢?”
“他留在长矛会了,跟冯野他们在一起。”
“哦?他肯留在那里?”
“是。”石有书想接着方才的话题,问,“那……乔治万,他……”
“他自从遭遇了那回打劫,落下了病,一直不好。请了很多医生,也看不好,上个月……”她低下头。
“哦,云妹儿,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
云妹儿淡淡地笑了笑:“没关系,咱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门外传来廖妈的声音,“老爷回来了。”
石有书赶紧直起腰杆。万福夹着一个皮包,阴沉着脸走进来,见到石有书,不由一愣,随即挤出一丝笑:“哦?老三?”
石有书连忙站起,鞠躬:“万先生。”
“啊,什么时候到的?”万福上下打量着石有书寒酸的衣服,瞟了一眼云妹儿说,“没给老三上茶?”
“这不是上了吗?”云妹儿起身,把位子让给了万福。
万福坐下,看了一眼茶具和点心盘,然后打量着石有书:“怎么样?在哪发达呢?”
“在读书。”石有书道。
“哦,那好,那好啊,中山学院?”
“对。停课了。”
“对对,停课了。”万福没话找话地问,“那个……住得怎样?伙食都好吧?”
云妹儿瞥了一眼万福。
“嗯,我今天来是认认门。那我先告辞了。”石有书起身朝外挪去。
万福立即起身道:“呵,不再坐一会了?好好,你忙着。”
云妹儿往外走:“我去送送有书。”
“你身体不好,怕风嘛。”万福挡住她说,“我送,我送。”
云妹儿冷冷地看了万福一眼,止住步,说:“有书,那你再来。”
“好。再见,云……万太太。”石有书朝门口走,万福紧跟出去,挨着他悄声问,“你一人来西安的?”
“对,多哥还在长矛乡。”
“哦。”万福跟出前院,问,“那……你那些东西……”
石有书放慢脚步:“都还在。”
“哦?”万福眼睛一亮,“在你那?”
石有书点点头,两人刚踏出院门,万福捏着石有书的衣服问:“老三,你还没吃饭吧?啊?”
“吃过了。”
万福看了一眼身后,然后说:“我可不是客气,咱们有日子不见了,总得叙叙旧嘛!”
“叙旧?”
“你有所不知,我儿子刚走不久,云妹儿心情不好,家里不是叙旧的地方,是不是?云妹儿没告诉你吗?”
“嗯,告诉了。”
“走,咱走。”万福挥手,一个车夫拉着黄包车小跑过来。“老三,上车。”万福连推带拉,“上车吧!”
店小二引着万福和石有书穿过饭庄前厅。
万福对石有书小声道:“眼下的局势不稳,人心惶惶,物资匮乏,当然无店可开,但,只要有钱,还是能有改善伙食的地方。随我来。”两人登上木楼梯,进入一个小房间。万福对小二说:“去和老板说,照以前的上,别声张。”
“是。”小二离开。
石有书在桌边坐下,问:“这个地方您常来?城里的人连饭都吃不上呢。”
万福一屁股坐下,神秘地说:“刚才不是说了?钱,有钱就有办法。”
小二拎着一个篮子走进来,在桌上放下酒壶、酒盅,又端上半只羊腿,然后退下。石有书看到羊腿,惊愕万分。
万福一笑:“如果我没猜错,你至少饿了三天的肚子,至于肉,更别提了吧?”
石有书点点头。
万福给两人斟上酒,振振有词:“想来你我真有缘。一起逃出靖镇,出狼窝。一起被长矛打劫,进虎口。又相见于此,狼多肉少的地方!对不对?来,老三,为你我的重逢……哦,你先吃几口。”他见石有书正呆呆地看着羊腿,“没错,凉的,不敢加热,一加热,香气飘出去,那不是全招来了嘛!”
石有书忍不住,动手撕下一块肉塞进嘴里,大口嚼着。
万福道:“慢点吃,不急,都是你的。”
石有书先是狼吞,后是细嚼,吃得只剩下一根干净的骨头。他把骨头小心地放在盘子上,仔细看着。
万福招呼店小二过来,慷慨地说:“把骨头砸碎,熬汤。你们分了吧。”
小二感激地鞠了躬,小心地将骨头收走。
万福看着石有书笑道:“啊啊好香!来,喝酒。”
石有书摇头道:“我不喝酒。”
“欸?这酒要喝嘛。来。”万福执意端杯子。
石有书觉得晕眩感消失了,周身的血液开始通畅。他端起酒盅喝了一小口,眼泪突然流下来。“谢谢万先生……”他低下头。
万福放下酒盅说:“老三,你知道,现在的局势很不妙。军阀围城数月,西安军怕是顶不住了。要是城门攻破,大城沦陷,那匪兵一定要挨家挨户抢掠,别说吃的了,所有好东西都剩不下,到那时,你后悔莫及。”
“不是说,援兵就到了。”石有书用袖子抹着泪。
“你那是小道消息!”万福摆摆手,一副老谋深算的架势说,“退一步说,援兵到了,大城解围,可民生恢复没一年半年的也说不好。物价飞涨,食品短缺,你再有好东西憋在家里也是废铜烂铁。”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石有书。
“万先生的意思我懂了,您说的是那几件古董。”石有书道。
“那好,老三,你说说。”万福探身过来。
石有书沉默了一会:“我要想想。”
“啊?还要想?”
“那几样东西毕竟不是我的。”
“在你手里,就由你做主嘛。”
“事情似乎没这么简单,万先生。”
“老三,你听我说,你要是不放心,先不讲买卖的事也行。可以把东西存放在我那,我那总比你那安全,这是一。二来呢,你用钱,我可以出,回头你接着上大学,我还出学费。再有,我可以给你找一处条件不错的地方住,青砖房、带小院,你以为如何?”
石有书似乎动了心:“万先生真是雪中送炭,不过,请容我再考虑考虑如何?”
“那要多久?一天?两天?”
“三天好吗?”
“还要三天?”万福急了道,“你这么聪明的人,想件事,还用那么久?”
石有书不语。
万福一拍大腿:“好,三天就三天。这三天你在哪?”
“满城转,找活干,寻……吃的。”
万福指指窗外道:“这外面纷乱不已,你可得留神小心呀。要不,你每天在我家吃饭,你看咋样?”
石有书摇头:“不合适,不合适。”
“那有什么不合适?你连饿三天,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怎么说呢?”
石有书思量片刻说:“万先生如此盛情,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城外几声炮响,滚雷般传来,窗子被震得咔咔响。两人一愣。万福说:“呀,这是开打了,还是援兵到了?”
5
长矛会野地上,石多哥举枪射击。冯野躺在地上,望到远处竖立的草人倭瓜脑袋连连开花,大声叫好。疤脸在一边喊:“一溜烟回来啦!”
冯野和石多哥转头望去,一溜烟身后跟着一行骑马的军人。
“西安军来人了?”冯野一跃而起,“走,瞧瞧去!”
一溜烟欢天喜地地跑过来,介绍着:“这位是长矛会的头,冯野。这位是西安军邓营长。”
邓营长跳下马,啪地立正敬礼。
冯野拱手致礼:“在下有礼了,你是营长?”他打量着眼前这位二十出头的军官,目光里有些许羡慕。
邓营长取出一封信交给冯野:“这是我军陈旅长鼎立让我交给你的信。”
冯野接过信,介绍道:“哦,我忘了说,这位是我的副将,石多哥,按级别是副司令。”
“副司令!啊?”邓营长忙给石多哥敬礼,同时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有这么年轻的副司令?”
石多哥不屑地歪着脑袋问道:“你多大?”
邓营长答:“我二十一,你呢?”
“我四十一。”石多哥不含糊地报出年龄。冯野想笑,止住了。
邓营长一愣:“听说过虚岁大两年的,还没见过虚那么多的。咋,充大?”
冯野插话道:“走,屋里谈,屋里。”
几个人走进刚搭好的草棚子,坐定。冯野看完信交给石多哥,转头问:“你们一个旅有多少人?”
邓营长答:“一千人。贵部现在呢?”
“一千零八十。”石多哥插话道,眼都没眨一下。
“啊?”邓营长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疤脸、侯三、大马勺子几个人正傻乎乎地探头探脑。
冯野瞪了门外一眼,疤脸几人立即消失。他尴尬地嘿嘿一乐,更正道:“八十,八十多号吧。”
邓营长说:“陈旅长希望贵部尽快编入建制,如果你同意……”
“如果同意,封我当啥?”冯野摸了一把络腮胡。
邓营长答:“特务营,营长。”
“嗯?营长?老子咋还是营长?”冯野有些恼火。
“这个……我说了不算,一句话,你们干不干?”邓营长道。
石多哥把信拍在桌上:“不干!”
邓营长愣住:“欸?这是咋回事?”
石多哥问:“说说看,你们的敌人是谁?”
邓营长道:“以后的不敢说,目前的是靖镇黑衣军。”
石多哥瞪大眼睛:“黑衣军,游克文?”
“对。”邓营长答。
冯野对石多哥说:“咱俩出去合计合计?”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屋,来到一棵大树下。“我一听营长就想开枪!我是营长,你就是副营长,这忒寒碜人了!”冯野说道。
石多哥说:“他们是正规军,兵强马壮,看上去还真像个样。再有,关键是他们憋着攻打靖镇,也需要我们助战。我看呢,就别硬撑着放不下面子了,什么司令不司令的,咱也就是三十来人了,再这么打下去,能收复靖镇吗?”
冯野犹豫了:“要不,先让他回去?咱们再琢磨琢磨?”
石多哥说:“要我说呀,干!”
“干?”
“干,打回靖镇!”
“当真?”
“当真!”
“行,老子豁了!”冯野拍了他一把,两人返回去。冯野冲外喊:“上酒!”
邓营长问:“您的意思是……”
冯野道:“我听我兄弟的,从了,咱们战场上比高低!哎,你胡子还没长全呢,会喝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