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弘应天被游克文请到兵部,以为又是看货、谈价,却见厅里空无一人。
酒桌上摆放着三副碗碟杯筷。
林工才探头探脑走进来:“弘先生在?”
“你来是?”
“司令叫我来,说有事谈。”
“知道是什么事吗?”
“不清楚……”
赵二毛子带着老鱼拎着篮子出现在门口。
“请问,这菜放在哪?”老鱼恭敬地问。
赵二毛子伸手一指:“放桌上。”
老鱼对弘应天说:“兵部订的菜,我这是帮酒馆打打杂。”说着,将菜一盘一盘摆在桌上,最后取出一只酒壶,瞟了弘应天一眼。
弘应天起先一愣,随即会意一笑。
林工才无意间发现弘应天与老鱼对视时的那一刻很奇怪,心里一凉,决定留个心眼,朝门外走去。
“你去哪?”赵二毛子拦住他问。
“我去解个手。”
“快点啊。”赵二毛子移开身子。
林工才出了门,放慢脚步,听到长廊尽头的声音,急忙朝拐角闪去。
“都准备好了吗?一会儿看我手势。”游克文的声音传过来。
林工才听到这话不由一惊,悄然走到侧院,翻墙而出。
游克文走进屋,见弘应天正呆呆地看着桌上的菜。
“这两天忙于生意,怠慢大师了。”游克文拱手道。
弘应天醒过梦,连忙说:“哪里哪里,我也没帮上忙。”
游克文点燃一支烟,瞟了赵二毛子一眼,问:“林工才呢?”
“撒尿呢。”赵二毛子为他拉开坐椅。
游克文冲弘应天客气地说:“大师,请。”
赵二毛子斟上酒。弘应天坐下,见一个卫兵站在门口,朝里望着。他沉吟片刻问:“司令今天有事谈?”
“没什么事,想和你叙叙旧。”游克文笑答。
“那……林工才是?”
游克文端起杯:“让他作陪。这段时间,他很辛苦,忙里忙外,上蹿下跳的……嗯?一泡尿撒多久了?”
“我去叫他”。赵二毛子跑出去。
弘应天盯着游克文手里的酒杯,故作轻松地说:“洋人和商人带着古董上路,怕是不安全呀。”
“钱已到手,其余的和我就没关系了。”
“哦,哦……”弘应天紧张地看着游克文把酒杯凑到嘴边。
赵二毛子跑进来,神色紧张地说:“林工才跑了!”
游克文放下杯:“跑了?去,找回来。”
赵二毛子又跑出去。
弘应天忐忑起来:“司令,这顿酒席,还吃吗?我是说,我也有些事,要回去照料。”
游克文一把按住他:“酒不喝,就上路,我于心不安。”
弘应天脸色煞白,慢慢站起。
游克文示意身边的卫兵为弘应天斟上酒。
“大师从不喝酒,今天也要喝上一点。”游克文端起杯,“来,我敬您。”
弘应天慌忙答:“司令知道,我从不喝酒。”
“那好,卫兵,替弘大师连干三杯!”
“是!”卫兵端起弘应天的酒杯一饮而尽,再倒、再喝,一头栽倒,抽搐两下,吐血气绝。
游克文惊愕地看着卫兵尸体,又看酒壶,再看弘应天。
“这是谁送来的酒?”他盯着弘应天问。
弘应天说不出话。
游克文冷笑道:“你受惊了,回吧。”
弘应天犹豫着。
“回家吧。”游克文重复道。
弘应天起身,慢慢朝外走,回头看了游克文一眼。游克文笑了笑。弘应天在走廊里慢慢走着,觉得安全了,于是放快步伐。
身后一声枪响。
弘应天栽倒在地。
赵二毛子跑进来,低头看看弘应天的尸体,疑惑不解:“司令,他?”
“厚葬。”游克文把枪放在桌上,低下头。
赵二毛子打了一个哆嗦。
游克文问:“林工才呢?”
赵二毛子白着脸答:“跑了!还有……石老蔫死了……”
游克文抬起头,盯着赵二毛子,恨不得一巴掌将其打开花。
赵二毛子大气不敢喘。几个军官听到枪声蜂拥而至,见到弘应天和卫兵的尸体,不知所措。
游克文喃喃自语:“一溜烟回来过,随即就跑了,显然是来打探虚实的。也就是说,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什么人的落脚点……”
一军官问:“落脚点?那是哪?”
“长矛会。”游克文道。
2
入夜,长矛会大草棚里,冯野、石多哥和弟兄们正在吃饭。疤脸汉跑进来:“冯爷,我们在土岭子截了一个商队。”
冯野问:“什么人?”
疤脸汉说:“是做买卖的,还有一个洋鬼子!”
“人呢?”
“在押回来的路上,嘿!尽是大箱子!”
冯野看了一眼石多哥道:“多哥,你去一趟?”
石多哥抄起冯野的手枪往外走,回头道:“我不看着你,你可老实点。”说罢朝外跑去。
冯野尴尬地看着大伙道:“看啥看?疤脸、侯三、大马勺子,你们几个跟多哥一同去!”
一行人鱼贯而出。
冯野心头一阵骚动,再也坐不住了,风一般地朝十四姑的房间跑去。
十四姑正在躺着想心事,听到噔噔的脚步声临近。紧接着,门被摇晃起来。
“开门!”冯野急促的声音。
“你……”她听到他的声音,怦然心动,犹豫了一下,拉开门闩。
冯野破门而入,二话不说,一把将她抱到炕上,急急地解开裤带。
“哎哎哎……咋跟狼似的……”她使劲拍打着他,“多哥还……”话没说完,被他岩石般压下去。
他迫不及待地攻门而入,排江倒海般冲撞着,像一块烧红的铁撂入水中,恨不能把她白皙丰韵的肢体捣成稀巴烂。
她高兴地喘息着,憋住自己不出声,越来越紧地搂着他的脖子。热浪不可阻挡地一波接一波袭来,她终于忍不住周身战栗,炽烈的爱液喷溅而出。
他疯了,开足马力。
她憋不住放声呼唤:“呀呀呀……哥呀……”
黎明时分,石多哥回来了,见十四姑的情绪不同以往的好。他环视着屋里,嗅了嗅鼻子,突然问:“谁来过?”
“啊?没来!”十四姑满脸光彩,答得有些慌。
“嫂子咋没睡觉?”石多哥看了一眼床上叠得整齐的被子,盯着她看。
“我……你不是一定要回到这……”她下意识拢拢头发,“你看你,跟看贼似的,快睡!”
石多哥出了门,朝冯野的窑洞奔去。
冯野在屋里正逐一揭开箱子盖,见石多哥来了,高兴地说:“这些宝器撂在咱们这也不是事。我看,还是换成武器算了!咱们要干大的,没有好枪怎行?听说中央军和晋军都有连响子了!”
“连响子?”
“就是机关枪!打起来,声音跟挂鞭一个声,嗒嗒嗒,嗒嗒嗒!一扫一大片!那才叫厉害。我估摸,咱的宝器换个十几把没问题吧?十几把可不止!”
“那不行。”石多哥一屁股坐在箱子上。
“怎么不行?这又不是咱偷的,不算不义之财!为啥不能拿去换武器?”冯野问。
石多哥白了他一眼问:“你截下的,就是你的?这些东西不是地里种、地里长,谁收了归谁,它们不归游克文,也不归你。”
“那你说归谁?”
石多哥盯着他腰间的手枪,枪柄下系着一条丝带,丝带上绣着十四朵花。
“你晚上去我嫂子那了?”
“嗯,是去了一趟。”
“干啥去了?”
“干……看看去,不行?”
“还干啥了?”
冯野移过来,靠近他,讨好地说:“多哥,这些天,你总是和十四姑一起住,也不让她和我见面……”
“欸?咱们不是说好了吗?”
“是说好了,但也不能不让我去她那里待会吧?”
“你想干啥?”石多哥瞪着她。
“我就这么憋屈着?”
“憋着活该。”
“呦?你能看中云妹儿,我咋就不能看中十四姑?”
“我和她没……”石多哥听了云妹儿的名字,升起一股火,“反正不许你碰我嫂子,她不是你女人!”
“呀?是谁的?”冯野急了。
“是我大哥的!”
“你问问,她应了我没有?再说,你大哥不是都……行了,你就应了吧,我对你嫂子打心里好着呢!多哥,你不是喜欢枪吗?我教你打枪!”冯野一把抓住他胳膊。
石多哥一甩手:“别动我!”
冯野火了,伸手朝多哥头摸去:“嘿!你小子咋这么倔头?动不得了?”
“去去!”石多哥头一歪。
冯野忽地蹲在他面前:“那你说,啥时候行?打完靖镇?干掉游克文、弘应天?打仗前,先圆房,打起仗来不是更来劲吗?我都让弟兄们准备了,就差你小舅子点头啦!”
“再说吧。”石多哥望着房梁说。
“别再说呀,都布置好了!”
“谁叫你布置了?我?十四姑?”
“呦嗬,我怎么觉得你跟这的头儿似的?多哥,你清楚,在这我说了算!”冯野的大手啪啪地拍着腿,“就今天!要我说呢,今天就娶!今天就办!今天就圆房!”
“圆不成!”
“老子定了!”
“定个屁!二土匪!”石多哥狠狠地推了他一把。
“骂谁呢?”冯野倒在地上,怒目圆睁。
“骂你呢!”石多哥不惧。
冯野暴怒,猛地跳起:“你小子咋就不讲理哩?!”
石多哥直对着他的脸,两人双目相对。正在外面站岗的猴三听到骂声,端枪冲进来,哗啦一下上了膛。冯野转头骂:“谁他娘的叫你进来了?出去待着!”
侯三收起枪,躲到屋外。
石多哥盯了一眼冯野,转身出屋。
冯野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他娘的,我怎么给自己找了个爷呀……”
天光大亮,汉子们忙碌着,在大草棚里张灯结彩。冯野走进来给大伙拱手行礼道:“诸位弟兄,这排场张罗得不赖嘛!”
“冯爷,啥时候开始?嫂子呢?”
“今天不办了!”
汉子们炸了窝:“啊?!不办了?这酒都……”
石多哥走进来,看看红灯笼。
冯野看了他一眼,对大伙说:“把酒先收起来,等打完靖镇再办,那岂不更热闹,更排场?”
几个彪汉站起来。“冯野,你说咋干!”
冯野道:“今晚出发!”
汉子们号叫着,群情激昂。
冯野吩咐道:“留十个人守家,十四姑和多哥留下。”
石多哥问:“为啥我看家?!”
冯野笑道:“怎么?你刀术不行,枪法差劲,没耍过长矛,骑马也不咋样,不看家咋的?”
石多哥刷地从兜里掏出弹弓大叫道:“比比这个!”
冯野大怒:“多哥!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爷……这个大哥不?!”扫视众人,“马上去作准备!”
众人哗啦一下散了。两人怒目而视。
“我回来了!”一溜烟跑进来,顺手抓起一个窝头朝嘴里塞。
冯野道:“慢点吃,别噎着,情况怎样?问你呢!”
一溜烟两眼发直,看着石多哥,把嘴里的窝头咽下去:“多哥……出事了……”
“快说!”冯野喝道。
一溜烟哭丧着脸说:“你爹……被抓到兵部。他服毒自尽了。”
石多哥惊诧,如五雷轰顶。
一溜烟嘴一咧:“还有……穆识子和小喜……也死了!对了,这是穆先生给你的字条。”
石多哥的背影像一棵孤独的小树竖立在垣上。他望着蜿蜒的小路尽头,心如刀绞。
十四姑走到他身后,本想说说安慰的话,自己却哭成了泪人。
夜晚,二十个剽悍已准备停当,只等冯野下令出发。
冯野见石多哥翻身上马,便扔给他一支长矛。
十四姑跑过来,抓住石多哥的脚哀求道:“多哥,跟我看家吧?”
石多哥摇头,咬紧牙关。
冯野说:“放心,有我呢,我们天亮前准回!出发!”
马队轰隆隆飞奔出寨,转眼间消失在夜色中。
这夜,游克文全副武装走出兵部,接过马缰,环视一哨马队问:“都准备好了?”
一军官道:“准备完毕!”
游克文翻身上马。
军官问:“司令,走那条路?”
“我们不走土岭子,绕道走。”游克文一挥手,马队朝城门奔去。
长矛会马队接近靖镇后停下来,一彪汉向城墙上抛出铁爪,顺着绳子攀缘而上。两名黑衣军哨兵被吹管射出的毒标击中。
城门被打开,马队冲进城,直奔兵部门口。
石多哥推开游克文的房门,冯野握着大刀一个箭步冲进去。屋里空荡荡,不见人影。大伙在兵部里四下搜寻,觉得纳闷。
“他娘的怪了,怎么没人?”冯野犯嘀咕。
“我在厨房抓了个活的!”一溜烟押着一个火夫走过来。
冯野冲过去,举起大刀问:“游克文呢?”
伙夫哆嗦道:“说是去长矛乡了……”
“坏了!”冯野大感不妙,一把拉住石多哥说:“快撤!”
一阵排枪响起,四个汉子应声栽倒。兵部周围杀声四起。子弹袭来,又有两个汉子中弹倒地。
“中埋伏了,跟我冲出去!”冯野抓住石多哥往外冲。
十四姑为大伙做完饭从厨房出来,忽听到远处的马蹄声。她望着高台喊:“小葫芦,他们这么快就回了?”
小葫芦伸着脖子瞭望着,纳闷地说:“咦?咋没吹口哨呢?”
“吹哨?”
“每次回来前都要吹哨子,这是暗号。”小葫芦仔细遥望,突然大喊:“坏了!不是冯野他们!”一声枪响,他应声栽下高台。
十四姑大惊,听到隆隆的马蹄声正在迫近,赶紧回屋取出一把枪。
枪声大作,留守的人纷纷中弹。黑衣军持枪挥刀,四下搜人。
“见到活的,杀!”游克文跳下马,挨屋踹开门,夺过卫兵的火把朝屋里的炕上扔去,被褥被点燃。
十四姑抓住一匹脱缰的马,纵身而上朝长矛会大门跑去。
游克文认出她,翻身上马,紧追不放。
十四姑跑出长矛会,望到归来的马队,大声疾呼:“冯野!多哥!”身后枪响,她中弹落马。
“嫂子!”石多哥从马上跳下来,朝十四姑扑去。
冯野看到十四姑中枪,握着大刀嘶叫着,风驰电掣般地扑向游克文。双方的马队迎头相撞,即刻交手的一瞬间,冯野和游克文都止住了前进。他们认出了对方。
冯野跳下马喊道:“一对一!”
“那我就成全你!”游克文撩开披风,随即下马。
两人快速接近,虎视对方。
冯野一刀剁去,游克文一甩披风,旋风般缠住大刀,随即一扬。冯野失手,大刀飞出。他一个猛子扑过去,两人旋即肉搏,铁臂铜拳,铿锵有力。几个回合,游克文感到对手已经疯了,决意把命搭上。当冯野一个飞腿踢空时,游克文手一挥,黑衣军马队挥刀冲来,两军顷刻混战,马刀长矛撞在一起。
石多哥跑来,一眼看到游克文正飞身上马,嘶声喝道:“哪里跑!”
游克文抽出马刀,回头看到石多哥不由一愣:“是你?”
石多哥掏出弹弓装上石子,大力开弓,啪地射出去。游克文借机翻身上马,突然低头,一粒石子嗖地飞过。石多哥从兜里摸出石子,迅速装填,抬手瞄准,只见游克文已拍马逃去。石多哥狂追不止,眼睁睁地看着游克文消失在暗夜之中。
“游克文!我操你姥姥!”他急得一跺脚。
长矛会的大火被扑灭了。
冯野将十四姑的尸体轻放在桌上。石多哥跪在桌前,默默无语。汉子们围拢过来,屏息注视。
“上酒!”冯野道。
人们不解。
“上酒!”冯野重复。
四条汉子各抱一坛酒走过来。
“把炮仗给我挂起来!”冯野又吩咐道。
几十挂鞭悬在四周。酒碗在长桌上一字排开。
石多哥疑惑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冯野端起一碗酒,轻放在十四姑身边,用手指蘸了酒,点在十四姑的嘴唇上。
“十四姑,我老冯,三十郎当了,坏事干得多,好事干得少,上天有眼,今晚,多哥在,众弟兄也在,老天爷看着,我冯野和你成亲,算是圆了房!多哥,你是十四姑的亲人,你作证……”
石多哥的泪水在眼里打转,点了一下头,端起一碗酒道:“嫂子!我跟冯野打过赌,你要是瞧得上他,我把老马叔的一缸酒喝完,我输了,当喝!我来备火把,替你把路照亮!”他抄起一支火把走到鞭炮前,冲老郎中喊:“叔,你给喊一声吧!”
老郎中老泪横流,撕声高喊:“拜——天地!”
众人纷纷端起碗。冯野跪下。鞭炮倏然炸响。
纷飞的纸钱洒向夜空,人们举着火把在荒野上照亮了一条路。
3
以后的日子里,冯野的话少了,一直喝闷酒。石多哥看在眼里,总想和他说点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