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亭拿起那几件旧衣服,见衣服里夹着一个兰布包裹,便问爹这是什么?程金锁接过包裹喊过小二。“小二,”程金锁就打包裹就说,“这几年亭儿全亏了有你照顾,现在你们成了亲,我和你娘非常高兴。”程金锁说到这里停顿片刻:“你已是我们程家的姑爷了,亭儿的终身就全托附给你了,你要好好待亭儿呀!”小二心里一阵感动,头使劲点着。程金锁放下烟袋,拿起包裹里那本发黄的医书,用手细细摸一摸递到小二手里。“小二,”程金锁慢慢说,“这本医书是我程家的传家宝物,记录了上千幅汤谱秘诀,你要一一记住,亨通药铺的希望就全靠你和亭儿了!”小二心里非常感动。程金锁安顿完这些似乎了却了心中某些心愿,长长出口气靠在被窝上。
亭亭说:“爹,你也累了,早点歇着吧。”小二在一边说:“早点歇着吧。”
程金锁支起腰看住亭亭、小二。你们两个要说实话,程金锁的脸严肃下来,参加了这个也不跟爹说一声。程金锁用手比个八字。亭亭看看小二,说:“爹,不是不想说给你,是怕你和我娘挂念。”“现在让我和你娘更挂念了!”程金锁皱紧眉头,“抗日我不反对,可你是我们程家唯一的女儿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和你娘怎么活!”“爹,抗日危险,不抗日就能平安吗?过去咱们一家招谁惹谁了,您不也给鬼子当过几天区长,可到头来,还不是让鬼子欺侮得我有家不能归?咱家的铺子不也让李益亭霸占了?”亭亭还说了狼、绵羊、猎人的故事,面对恶狼是当一只绵羊,还是当一个猎人?程金锁沉默下来,他不得不承认女儿说的这些都有道理,可他心里仍然不那么踏实,他知道他是舍不得女儿去冒那个险,与鬼子斗那是要冒杀头的危险呀!多少好汉被鬼子杀害了。但他不知道用什么话去反对女儿。
亭亭给程金锁铺开被窝,口气也软和了下来:“爹,你和娘就放心吧,我和小二都会小心的,再说了,山底村离山近,一旦有个情况也好躲藏。”这句话说到程金锁心里,程金锁看着女儿,知道女儿确确实实长大了,懂事了!经过几年的波折,女儿已不是自己印象中的女儿了!由她们去吧,只要女儿她们安安全全的就行了。
程金锁想通了脸色也缓和过来,叹口气唤过小二:“来,我给你能说多少就说多少吧。”小二抱着那本书坐到程金锁跟前,程金锁结合自己的亲身体会逐章逐句地给小二讲那些古奥的秘方。什么“青主寒痛瘀惊风,赤主热或戴阴证;黄显脾虚白虚寒,黑肾虚饮瘀痛寒。”什么“君一臣二,奇之制也。君二臣四,偶之制也。君二臣三,奇之制也。君二臣六,偶之制也。”小二的头脑里胀乎乎的。
程金锁知道短短几个小时小二理解不了那么许多,他只希望小二能认真研习,慢慢消化书中的东西。好在小二肯吃苦,或许小二会有所作为的吧。
小二额上冒出汗。亭亭看见了,心疼地给小二拿过手巾:“爹,已经后半夜了,听得我的脑袋都胀乎乎的。”程金锁看看女儿,伸伸腰:“好,咱们睡觉。”
程金锁睡在炕头,亭亭、小二依次和衣躺下来。三个人谁也没有睡意,程金锁还是掂念亭亭当游击队的事:“亭儿,爹明早就回去了,你和小二千万小心些。”亭亭嗯一声。“要好好保护好肚子中的孩子,他可是我们程家的希望呀。”亭亭伸出手抱住父亲的胳膊。
亭亭也安慰父亲:“爹,我们会小心的,你和娘也要保重,铺子的事你也不用生气,等打败了日本鬼子,亨通药铺自然会回到程家的。”
程金锁点点头。
快天明的时候,程金锁有了睡意,刚要合眼,听得院里来了许多人。亭亭听出是马龙的声音。亭亭急忙迎出去,外面果然是马龙他们。黑暗中马龙走过来:“程小姐,打扰你们了,有位队员受了伤,让小二包扎一下。”亭亭招呼大家进屋。屋里的油灯点亮,大伙嘻嘻哈哈进来,刚刚在八里庄打了胜仗,大伙身上都挂着战利品,心情也不错。
程金锁与马龙和队员们一一见过。马龙说:“程老板是古城德高望重的名医,还望程老板日后多为抗日做些工作。”程金锁打量一眼马龙,心里说,这不就是那天到铺子里的汉子吗?难道他就是让鬼子汉奸闻风丧胆的马龙吗?嘴里应承着应该、应该。
小二为伤员处理了伤口,马龙一伙告辞出去。
天已经亮了,程金锁也准备返回古城。
又要分别了。亭亭和小二一直送到村口外。程金锁拦住女儿和小二:“回去吧。”亭亭抱住父亲的胳膊。程金锁摸摸女儿的头发:“日后多注意身子。”亭亭点点头。
父亲越走越远了。
亭亭的心中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程金锁不愿回头再看女儿,他的泪也在眼眶里打转。他知道一返脸泪就会止不住流下来。走过八里庄的时候,程金锁返过脸,山底村已经消失在视线外。
七
这年的秋天,古城南北半坡上的庄稼展现出一片十分喜人的景象。红高梁象毯子一样铺到远处。粗壮的玉米杆子让每一个走过地头的农民都喜上眉梢。如果不是有间或响起的枪战声,谁也不会以为这是战争年代的田野。日本的各种物资越来越捉襟见肘了。古城的多田也开始为皇军的吃饭发起愁。马龙不会让多田轻易地把粮食抢回去。游击队在青纱帐里狠狠打击着四处游荡的鬼子、便衣,并发动群众抢收粮食。多田决定集中优势兵力将游击队赶回北山。
双方的较量在青纱帐里展开。
战斗打响的那天是个阴天。老天也好象要有意成全游击队。雾,漫天的雾把整个古城罩得严严实实。白野指挥大队人马没入北半坡的青纱帐中。他们已在这里奔波六、七天了,三十几名抢粮的汉子被白野用绳子串回古城。多田大为高兴,鼓励白野狠狠打击敌人。
中午过后,雾仍然没有散去。现在是深秋季节,青纱帐里又闷又热,鬼子们个个汗流夹背。白野走得也累了,向后挥挥手示意队伍原地休息。鬼子们一屁股坐下来,拔出刺刀砍些高梁杆子吮吸甜水。前面突然传来枪声。白野一拔短枪跳起来,鬼子们持枪成散兵线向枪响的地方扑去。枪声飘远。远处的高梁杆子晃个不停。鬼子们悄无声息地追去。
游击队员们逃进山沟。白野的大队人马杀气腾腾地赶到。鬼子们在山口遇到了顽强的阻击。几梭机关枪子弹扫过去,游击队向山中逃去。白野追进山沟的时候迟疑了一下。两边是高耸的大山,不会中了马龙的埋伏吧?前面的鬼子已粘住了逃跑的游击队员。白野在犹豫间队伍冲进山沟。鬼子们越追越远,也不知追了多长时间,前边的游击队员突然没了踪影。四周仍是扯也扯不开的雾。白野心中一惊,一种本能的直觉告诉他,快撤!
然而一切都晚了。
当从雾中抛出那冰雹一样的手榴弹时,白野的心一下凉到了极点。
当时的马龙就站在雾中的山头上,鬼子们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声从山沟里传上来。打!狠狠地打!马龙狠狠地向山下的鬼子们开着枪。手榴弹、石雷、机枪、步枪、手枪一齐向下射来。白野不知道四周有多少游击队。鬼子们的退路已被封死,两边是大山,前边是密集的枪弹。白野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恐惧的声色。他想突围出去,但前后左右都是喊杀声。冲上山坡的鬼子被打倒。鬼子们四处乱窜。石雷、手榴弹的爆炸声响成一片。身边的鬼子越来越少。
山头上响起了令人心颤的喊杀声。上百名游击队员从四面掩杀下来。一颗手榴弹在白野面前爆炸。白野只觉得眼前火光一闪便什么也不知道了。游击队员们从白野身上一跃而过,他们在追杀着逃跑的鬼子和警备队。
这是一场干净、彻底的歼灭战!马龙和队员们打扫完战场,押着十几名浮虏向西边撤去。
夜色笼罩在整个沟谷上空。四周死一般静。山风刮起来,接着小雨洒落到山头上,到半夜的时候,已是雷鸣电闪大雨如注了。山沟里的尸体任由大雨冲刷。血水汇聚成一股小溪向山下流去。一个电闪,照亮战场上尸横遍野的场景。白野从昏迷中清醒过来。身上压得很重。白野吃力地掀过身上的尸体。瓢泼大雨很快让他昏胀的大脑清醒过来。白野吃惊地跳起来。他借着电闪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尸体。白野不相信地翻翻尸体,他希望能有一个活着的士兵。
一个也没有。出征的皇军全军覆没!
白野捂住眼蹲下来。
他的心在痛苦地滴血,眼中的泪无声地流下。这是他侵入古城以来最为惨痛的一次失败。
雨水顺着头发浇灌下来。白野捡根木棍跌跌撞撞地从山沟里爬出来,四周什么也看不清,耳边只有轰然作响的雨声。一丝求生的欲望支撑着他摇摇晃晃地向山外走来。四周都是大雨。白野凭着记忆摸索着前进。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摔进洪水里,白野不知走了多少路。
该钻出大山了吧?
饥肠辘辘的白野望望四周黑乎乎的大山停下脚步。他仔细回忆着进山时候的路径。但眼前什么也没有,耳中轰然响着的是雷鸣般的雨声。白野估计自己是迷路了。白野仰起头悲忿地责问黑暗的苍穹,老天爷呀,难道真的要让白野死去么?雨声中隐隐传来狗的叫声。白野侧耳细听。果然有狗的叫声。白野连滚带爬地向狗叫的地方爬去。转过一道山口,前面有间亮着灯的小屋。
狗吠声清晰地传进白野的耳中。
白野本能地警觉起来,举起棍子一步一步向亮着灯的小屋摸去。这是个仅有七、八户人家的小村庄。村头的一对老夫妻被狗叫声吵起来。他们还以为有狼来吃羊,老汉挑着风灯查看屋后的山羊,羊们静静地伏在雨中。老汉挑起灯向远处望一望,屋前的大山黑黝黝地耸立在那里。小屋里好象有什么摔倒的声音。老汉拽拽衣服返回来,当地站着一个鬼似的日本鬼子,老太婆倒在血泊中。老汉大吃一惊,手中的风灯随着“啊”的一声掉在地上。白野的木棍将老汉打得脑浆四溢。
屋外雨声一片。谁也听不到这间小屋里的声音。
白野紧急行动起来,他从锅里抓起几块山药囫囵囫囵吞下去,然后将地上的五、六个山药蛋倒进衣服里跑出来。雨已经停了。周围逐渐明亮起来。爬上山头的白野大失所望。眼前是连绵起伏的群山,这里哪是出山的通道!白野一屁股坐在山头上,他明白自己已深入了游击队控制的腹地。山风刮过白野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凉。山下的小村庄响起锣声,七、八个人举着家伙向山上追来。白野没命地向山的另一面跑去。
天明以后,接到情报的游击队开始了追捕行动。白野不停地奔跑。他不敢走山路,寻找那些荒僻的山沟窜来窜去。有几次,差些与寻找他的游击队撞在一起,听到前面的说话声,白野急忙伏在石头后,他知道那几名游击队员过来自己就没命了。所有的山口上都有游击队员把守。白野真正感受到了什么是身临绝境的滋味。白野躲在一片小树林里不敢行动。头上有日机飞过。白野跳起来想喊一句,飞机呼啸而去。白野知道自己的呼喊是徒劳的。
夜晚再次来临。
忍受着饥饿折磨的白野窜出林子,他想乘夜晚向南面逃去。他在天明的时候观察好了,沿着山脊往南走,一定会走出大山回到古城的。
想到古城,想到古城中妖艳的水仙,白野身上陡然生出一股力量。白野走得很急,就走就回头看一看。山头上的火堆甩在了后边。由于昨天刚下过雨,山坡上很滑,白野一不小心滑倒,山坡很陡,白野象一块石头一样滑落下去。白野闭着眼心在急速地下沉,滚到半山腰,白野被一块突出来的石头挡住。白野躺在那里半天没有动,手、脸、腿剧烈地疼起来。
碎石滑坡的声音惊动了前面的游击队员。游击队员打着火把向这边走来。白野忍着剧痛向后退去。又一天开始了。白野钻进一个山洞不敢动。怀中的山药蛋早已吃光,白野用草根、树皮充饥。此时的白野已全没有了一个堂堂日军宪兵队队长的威严。帽子早已丢掉,脸上满是泥血,衣服七零八落。
熬到第三天的时候白野再也没有力气爬行了,他爬在那座山梁上一动不动。山风刮过。白野失去知觉。就象昏睡了一个世纪似的,白野再次睁开眼。睁开眼的白野吃惊地望着周围的一切。他正被两个游击队员抬着向山下走去。白野绝望地闭上眼,他知道自己的一切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