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上了年岁的警备队员慢吞吞地说,“四个。”
后边一个年轻的警备队员似乎想说什么,看看马龙又低下头。
“快说!”
马龙一把抓起那名警备队员。
“爷爷饶命!爷爷饶命!郎大队长来了……”
马龙扔下那家伙跑出碉堡外,高诚他们已望不见踪影。马龙一拳砸在石头上:
“准备战斗!”
然而一切都已经晚了。
高诚他们刚到李财主院门口,便听得院墙上一声大喝:
“拿下!”
随着喊声院墙上突然亮起几十个火把。
高诚大惊,喊声快跑,便向山上跑去。身后的子弹已雨点般泼来。
郎彪打准一个奔跑的游击队员后哈哈大笑,弟兄们,冲啊,抓住马龙,大洋五百!便衣们打着枪追来。
马龙心里也非常难过,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撤!天明前必须迅速摆脱敌人。
马龙留下两名队员断后,其余队员押着俘虏向狗掌村方向撤去。
五
白狼逃走后,亢振刚和女人过了一段平静生活。女人生产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振刚准备到聂庄换些日用品回来,再靠后就不能离开了。女人照例吩咐振刚快些回来。
女人站在山坡上与振刚招手。天气不错,林子上空的天蓝蓝的。振刚望一眼女人大步向林子外走去。毕竟要当父亲了,振刚的心情格外好。生个儿子,可以教他打枪,以后还可以保护他的妈妈。女人有了儿子再也不用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洞里了。
聂庄仍是那样。门上的警备队检查着进出的群众。振刚不愿去二旦家,便直接去了庄口。没想到二旦正好在庄门口把着,哥俩个见面自然少不了一番亲热,二旦告诉振刚,中午他就下岗了,一会儿哥俩一齐回家。振刚拍拍背上的几张羊皮,说等哥换点米面就走。二旦说:“快去快回,我在庄门口候着。”振刚心里热乎乎的,上次去二旦家的不快很快忘在脑后。
振刚到东门上很顺利地把山货卖出去,买些米面后还剩一块大洋,振刚想给女人拉块花布。振刚走过好几个布庄,不是日本货就是花样少,他在靠东的一个小布庄里看到一卷带小花的布匹。老板抱上布,振刚仔细端祥着。
布庄的对面便是巧姑的圪托儿铺,此时喝圪托儿的翻译官返过脸来,看到对面的振刚后翻译举碗的手停在半空,他头脑里储存的人物信息急速地翻转着。
正在铺子里招呼客人的巧姑看见翻译官的举动便顺着那家伙的视线往外望去,心一惊,暗叫不妙!便大声喊着再来一碗!巧姑同时使眼色让男人快去告诉振刚大哥,让振刚大哥不要过这里。翻译放下碗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耳朵!这不是割掉自己耳朵的家伙吗?妈的!这小子终于出现了,老子看你往哪里跑!
振刚买好布正要去巧姑铺子看看,见巧姑男人向他使眼色,便转身向西走去。
翻译放下碗追出来。巧姑急忙拦住翻译说:“还没给钱呢!还没给钱呢!”“妈的,快闪开!”翻译就拔枪就推巧姑:“误了老子的事,老子毙了你!”巧姑被翻译一把推倒,站起来还要撕扯,翻译已出了铺子。
现在是正午时分,街上人很多,翻译看见振刚拐过十字街向南走去。翻译喊着闪开、闪开追了过来。追到十字街,那家伙已出了庄门。翻译跑到庄门口,发现亢振刚和个警备队员说笑着西去。翻译摸着后脑勺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他返回庄门的时候仍在回忆那个人!难道是自己看错了人?不会的,这是自己终身难忘的羞辱!那个络腮胡子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为了慎重起见,翻译官再次追出来,他一直看到前面的两人进了二旦院里才转过身。
翻译官的心怦怦直跳,他再次确认了那个络腮胡子!不错,肯定是那个家伙!尽管那小子将胡子刮了个精光,但脸型身段子不会错!这肯定就是太君追踪了几年之久的飞毛腿呀!
翻译官的小白脸因为激动而显得通红。他知道野藤太君听了不知会有多高兴。翻译官小跑着向队部跑去。
野藤不在,野藤去了古城。
翻译官多少有些失望。此事一直归吉田小队管,难道要去报告那个醉鬼吗?翻译官看看空空的屋子无可奈何地来到吉田的小屋里。
屋子里一股呛人的洒气。
吉田睁着醉眼瞪着推门进来的翻译官。
翻译官告诉吉田,他发现了那个“飞毛腿”!
吉田看住一脸认真的翻译,“扑哧”大笑起来。喷出来的酒溅得翻译一脸。吉田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
“中国人撒谎的不要!”吉田嘟哝一句要和翻译喝酒。这类情报他听得太多了,哪里哪里发现了“飞毛腿”,哪里哪里有了线索,都是他妈骗人的鬼话!抓回来的“飞毛腿”还没等审问烟瘾犯了,鼻涕眼泪一大把,气得吉田一刀砍了烟鬼。听得假情报多了,吉田已不相信中国人的话了。
翻译担心胳腮胡子走了,着急地向吉田解释,见吉田不相信,拔出短枪顶住自己的脑袋:
“情报如若有假,甘愿人头担保!”
吉田吃惊地看着翻译,虽然这家伙喝了不少酒,但心里还是清楚的,他知道翻译是认真的。吉田一扔酒杯喝令鬼子出发。
十几个鬼子在翻译官的带领下急匆匆扑向二旦院里。
振刚见翻译没有追来,便和二旦说笑着回去,恰好二旦媳妇不在。二旦便收拾饭菜,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拉着闲话。二旦告诉振刚:“老婆生了,给他生下个女儿!”二旦问振刚,“振刚嫂子也该有了吧?”振刚脱了鞋嗯嗯答应着。两人正说着,二旦媳妇回来,女儿还小,二旦媳妇把女儿抱到父母那里后,挽起袖子生火、和面。二旦已跳上炕,给振刚和自己的碗里倒上酒。炕上摆了三、四个碟子,一盘花生米,一盘鲜驴肉,一盘凉碗托儿,一盘吃剩的咸菜。二旦往嘴里扔颗花生米,说振刚哥没啥稀罕的,来,喝一口!两人举起碗一碰,各喝了一口。刚放下碗便见巧姑从大门外神色紧张地跑进来,快,快,鬼子来了!二旦脸色大变,手里的碗“砰”地掉在炕上。女人脸上的笑僵在脸上。巧姑拉上发愣的振刚就跑,快,快,鬼子很快就过来了!振刚顾不得多想,跟上巧姑跑出大门,然后掉头向村子东面跑去,他们跑得很快,一口气跑出村子,见后面没有鬼子追来,巧姑吩咐:“振刚大哥,你赶快跑吧,一会儿鬼子就追过来了!”振刚还要说什么,巧姑已一把推开振刚:“快走,快走!我回去看看!”巧姑说完又溜回村里。原来巧姑一直跟着翻译,见那家伙领着鬼子出来,便一溜小跑给振刚大哥报信。
振刚没走多长时间,吉田便气势汹汹地闯进二旦院子。二旦两口子已做了收拾,二旦着好军装迎出来。吉田一把推开二旦。
鬼子们里里外外搜寻振刚!院子里不见振刚!二旦岳父、岳母抱住小外甥女缩在炕角。二旦媳妇赶到父母这边瑟瑟发抖。鬼子们闯进正屋,二旦跟在后面进来。翻译一把抓过二旦,枪口顶住二旦的喉咙:
“人呢?”
二旦明白鬼子们是在找振刚,看来振刚大哥的事露了。
“谁?”
翻译一拳打在二旦眼上:“妈的,装什么糊涂!”又是几拳。二旦捂着脸弯下身子。振刚大哥的事他是不会说的。
小女孩“哇”地哭起来。女孩的哭声似乎提醒了翻译。翻译放开二旦把枪对准女孩,二旦媳妇尖叫一声扑过来,被旁边的鬼子一枪托砸倒。
吉田一直瞧不起警备队,现在见这个满脸是血的警备队员仍然一言不发,“刷”地抽出军刀。二旦岳父见状急忙喊:“我说!我说!”
二旦刚要制止,被吉田一刀砍中右臂,二旦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血刷地溅到玻璃上。女人看见男人的右臂被砍下来,“噢”地尖叫起来。炕上的两个老人唔晤低泣,他们就哭就说振刚,说军曹……
吉田脸色铁青地立在当地。原来追寻了这么长时间的“飞毛腿”竟然是警备队员的好朋友!他抓起苏醒过来的二旦就是一拳。
追!
吉田咬牙切齿地喊。
亢振刚一直往东跑,跑到很远了,见后面有鬼子追来,鬼子就打枪就喊,子弹嗖嗖飞过振刚的耳朵。不知二旦他们怎样了,振刚就跑就想,这次多亏了巧姑,要不然肯定会栽在鬼子手里。很快就望到前面的山了,振刚朝后望望,见鬼子们仍在后面紧紧追着,便弯着腰向山上跑去。子弹更密集了,振刚不敢大意,跳着、跃着、钻进前面的山沟。
太阳已经落下山。
振刚钻进山里喘口气。进了山,振刚胆壮了许多。山里风很大。这高峻的大山是天然藏身的处所哦!进了山,鬼子们就奈何不了我了!振刚撩起衣襟擦擦汗。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振刚转过一道沟爬上对面的山梁。眼前的景色已模糊不清了,振刚站在梁上想听一听后面的动静,后面什么也没有,看来鬼子回去了。振刚坐下来,准备歇一歇往八塔那边走。屁股刚挨石头,山那边突然传来密集的枪声。振刚吓一跳,急忙伏倒,梁那边枪声越来越急,间或还有手榴弹的爆炸声。振刚一动也不敢动,难道遇上了游击队?想到游击队,亢振刚的头脑中立刻映出“小四川”的身影。
亢振刚返回南山夜已经很深了。林子里漆黑一团,振刚借着星星微弱的亮光向山洞摸去。米也没拿,幸好胸前的花布还在,振刚按一按,脚下的步子更快了。这是第一次给女人买布吧?振刚觉得自己实在有点粗心大意。几年来,女人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头,可女人从来未说过一句怨言,默默地为自己担惊受怕,默默忍受着自己离去后的孤独、寂寞,用女性那特有的慈爱和温柔关心着自己,照顾着自己。
前面就是家了。亢振刚心里一热,是的,这就是自己的家!不管外面多么险恶,不管身子有多么疲累,在这个充满血腥的世界上他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窝!女人还在等自己么?或许睡了吧,夜这么深了。
洞里没有亮光。
振刚三步两步向洞中走去。女人看来实在是累坏了,连栅子的门也忘了关了。走到洞口,振刚发现洞口大开。振刚有些吃惊,急忙呐喊洞中的女人。
洞里没有回应。
振刚脸上的汗一下急出来,摸出火镰燃着油灯。
洞中空空的哪有女人的身影。
振刚返出来,站在坡上高声呐喊女人。四周黑乎乎的,没有人回应振刚的喊声。
振刚真的着急起来。夜这么深,女人哪里去了呢?振刚小跑着在周围的山梁上找一遍,他就跑就喊,森林很静,振刚的喊声传得很远很远。
难道女人打水去了?振刚一口气翻上对面的山梁,他燃根桦木溜到沟底。小溪里的水哗哗流着。山坡上有许多带刺的小树,振刚的衣服被挂破,手臂被划伤,一只鞋也似乎被山石戳穿,他全然不顾这些,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女人!女人!
天已经亮起来。
女人仍然找不到下落。
难道又有狼来过?不可能!不可能!振刚就往回跑就否定着,洞里没有狼来过的痕迹。
太阳黄黄的。
振刚重新收拾一遍,勒紧腰带,从炕洞里持条长枪,返出洞外,他要到更远一些的山上找一找。女人或许是迷了路。他自己安慰自己。他相信自己一定会找到女人的。
一个小山洞,一条小壕沟,哪怕是一块能藏人的大石头,振刚都要一一搜寻过。山坡上是振刚嘶哑的呼喊女人的声音。
又饿又累的振刚返回空荡荡的山洞。
第二天,当夜晚再次无情地降到森林上空的时候,一直找了两天两夜的振刚彻底绝望了,他拖着极度乏困的身子返回山洞,靠住炕无力地坐下。他不知道今后没有女人会如何度过那些孤独而灰暗的日子。
夜越来越深了。
吉田虽然没有抓住亢振刚,但抓住二旦一家还是让野藤高兴了半天。
野藤已经从古城赶回来。野藤命令吉田连夜审讯二旦,务必查清亢振刚的下落。几个人轮番抽打二旦,二旦一直咬着牙!吉田的眼有些熬得红肿,灌几口酒后,拿过鞭子就是一阵很抽。翻译在一边坐着喝水,看了半天,跳过来在吉田耳边嘀咕几句。吉田一挥手,几个鬼子出去押来二旦岳父、岳母。两个老人一进来就哆嗦起来,看到绑在柱子上的二旦低下头。翻译给两个老人使眼色,二旦岳父走上前去:“二旦,何苦来,说了,不就完事了?”二旦的头垂在前胸,听到岳父的声音抬起头,看看岳父又把头垂下去。二旦岳父劝二旦:“不要跟皇军作对,不说,皇军放不过咱们一家呀。”二旦一直没有动。二旦岳父叹口气摇着头出去。翻译一挥手,二旦媳妇抱着孩子进来。“二旦……”媳妇看见血肉模糊的二旦喊一声扑上来,怀中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二旦听见哭声抬起头,这是他的女儿呀,女儿胖胖的小手胡乱舞着。吉田有了主意,走过去一把抢过孩子。女人惊叫一声要夺孩子,两个鬼子把二旦媳妇扭住,二旦媳妇又叫又咬。吉田看住二旦:“说不说?不说小孩死了死了的!”说完吉田将孩子举起来,二旦喊着:“放下孩子,王八蛋,放下孩子……呜,呜,呜我说,我说,王八蛋!”
亢振刚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熬到天明的。
女人的身影没在了,笑声没在了。山洞是这样的空寂,整个森林是这样的空寂。亢振刚靠在炕沿上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的头发野人一般地披下来,杂乱的胡子上挂着几根草棍儿,衣服破破烂烂的。
太阳再次升起来,一缕阳光透过栅门的缝隙射在振刚灰黄的脸上。远处传来鸟的叫声。洞里很安静。
这时栅门被人吃力地推开。
阳光瀑布一样泄进洞里。振刚被太阳晃得睁不开眼。
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爬进洞里。
振刚挡住阳光看住来人。
“小四川!”
振刚吃惊地瞪大眼。他想一千次也不会想到“小四川”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小四川”喊声振刚哥头一歪昏死过去。
亢振刚急忙把“小四川”抱到炕上,又是喂水又是切人中。
“小四川”慢慢睁开眼,看见振刚挣扎着要爬起来。振刚按住“小四川”。振刚见到“小四川”又惊又喜,喜的是“小四川”又回来了,惊的是“小四川”浑身是伤,他一点也不知道“小四川”离开他们所遭遇的一切。
更让振刚吃惊的是“小四川”知道女人的下落!
女人被马鞍山上的土匪掳去!
这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
振刚吃惊之余想知道更为详细的情况。“小四川”没说几句就伏在枕上喘气。振刚知道“小四川”是极度饥饿所致,急忙搜寻能吃的食物。
女人还在,女人还活着。振刚有了希望和力量。
“小四川”费力地嚼着干硬的窝头,他就吃就哭,就哭就叙述自己别后的奇遇及见到振刚嫂子的经过。
原来“小四川”离开振刚后,一直往西走去,走到马鞍山遇上乔三爷的土匪。“小四川”人单影孤被四、五个土匪围住,刚想挣扎,被后面的土匪用枪托击昏。
“小四川”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冰冷的石洞里,没有天,没有地,没有窗户,四周都是冷硬的石头。他不知道自己被关在什么地方。他喊过叫过,但四周什么回应也没有。
“小四川”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弄明白,这座山叫马鞍山,位于古城的西南角,是古城最偏远的地方。日军占领古城后,一股国民党散兵流落到这里为匪,他们的大头目称作乔三爷。
“小四川”一直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坚称自己是龙王堂的猎户,和哥嫂在森林里打猎,迷了路闯入马鞍山。乔三爷不相信“小四川”的话,怀疑这个精明的汉子是游击队那边的人,但又没有真凭实据,因此他既不敢轻易放走“小四川”,也不答应“小四川”入伙的请求。“小四川”就这样半死不活地关着。
过了些日子吧,给土匪们养马的老头死了,乔三爷放出“小四川”,让“小四川”试着饲养马匹。“小四川”小心干着,乔三爷打发两个土匪不远不近地盯着。“小四川”准备瞅空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