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正暗自盘算,屋子的门却忽然被拉开了,他没有得到解药,丹田中依旧空空如也,手脚如同被削去筋骨一般发软,进来的人看也不看他,径自走到他面前的椅子上坐下,一双眼睛鹰钩似的警觉而戒备地打量着他,随即开口问道,“星辰之间的机关阵,你是如何算出来的?”
苏合煦知道这楼主会放他们一条性命,必然是这其中还有别的原委,随即冷然道,“乌冶楼主这么问我,是自己解不出么?”
“班穆算学没我精通,他是断然不会教你这些,”乌冶冷笑了一声,“不瞒你说,玲珑阁中,只有这星辰之间不是我布的阵。”
“是那画像中女子布的阵?”
话音未落,乌冶陡然杀机生起,看不出他是如何起身的,一瞬间便卡着了苏合煦的脖子,只将他按到墙上,苏合煦没有内劲护体,撞的肩背剧痛,咬紧牙关盯着他,面上却仍旧一脸平静淡定。
“班穆的曲谱只有半阙,这最后的暗道需要整个曲谱才能打开,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南塘的乡曲,会唱的人不少。”
“二十八星宿周天元解,谁教你的?”
“我碰巧少时学过。”
乌冶的面部疏忽绷紧,陡然撤手,平平推出一掌,这一击极近,苏合煦生生硬吃了一记只觉得心脉俱震,喉间一阵腥甜,低头便吐出一口血来。
此时他内力全无,一掌下去只觉得心脏绞紧,几乎要昏死过去,乌冶似是不尽兴,目光中杀意大盛,提着他的衣襟顶在墙上,“说实话。”
苏合煦勉力平顺着气息缓解痛苦,“周天元解……是我娘小时候教我的……”
“幽草无思……也是我小时候,听她唱的……”
“她的闺名……一个灵字……”
他说一句,乌冶眼中的杀机便黯淡一分,到最后竟有些怔忡,渐渐放开了苏合煦,面上是恍惚的神色,“她如今过得好吗?”
苏合煦脸色灰败,“十三年前便去了。”
“她死了?!”乌冶浑身一震,似乎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我师妹,她,已经死了?!”
苏合煦侧开视线,似乎不想再说话,短暂的沉默后,乌冶忽然又抓起他的衣襟,有些神经质地恶狠狠道,“她怎么死的!!是不是那个男人对她不好?!她最后嫁了谁?!那个男人是谁?”
苏合煦淡然看着他片刻,才缓缓开口道,“风云际会,鱼水三顾……”
乌冶又是一怔,似乎烫着了般地松开他的衣襟,随即又不知道是笑是骂,整个人如同疯魔了一般踉跄着退开几步捂着脸,“她嫁得好……果真嫁得好!”
“节哀顺变,乌冶……世伯。”苏合煦看着他的样子,这状若癫狂的姿态似乎让他想起了一些相似的场景,那一掌的真力还在胸臆中搅得气血翻腾不止,苏合煦只觉得又累又痛,扶着墙才勉力支撑着自己不倒下。
“世伯,现在能不能给我解药?”苏合煦的语气淡淡的,乌冶背对着他抛出了一个羊脂玉小瓶子,又忽然神经质地催促着,“你走吧你走吧!那个男人有关的我都不相见!”
苏合煦接过药瓶,对着那稍显萧索的背影便略一拱手,便振衣去了,一路上竟也没有人拦。走出天机阁之时天色未亮,林中的小径有残留的积雪,苏合煦大概一算,这一去玲珑阁,竟然已过去了五天,阁中不觉时光蹉跎,出来之后才看到这一冬的积雪已经开始逐渐消融。
天光渐渐拨开云雾,苏合煦走得极慢,捂着胸口又咳了几次血,才想起把那解药服了,新生的一轮红日裹在云层里,仿佛一个饱满的花苞。苏合煦深吸了口气,往灵龟屿的河滩方向走去。
冬雪初融,寒意未消,晶莹剔透的冰棱从树枝上挂下来,鸟雀在稀薄的晨光中开始鸣叫,苏合煦愈走愈快,迎着扑面而来料峭的微风,身后仿佛是一所缓缓关闭的大门,眼前却仿佛是一片崭新的天地——
澄净的湖水,饱满的朝阳,熹微的晨光,以及那满树春雪之下,抱着剑踢着石头静候的少女。
她转过身来,稀薄的阳光从枯枝残雪中穿过,从微风拂起的发丝之间穿过,她欣喜地叫出他的名字,那一瞬间真诚而欢欣的眼神让他忽然说不出一个字,只是伸出手,紧紧抱住了小跑过来迎接她的人。
司徒灼有些意外,却在下一瞬间也毫不犹豫地环过他的肩背。
头发里有好闻的雪的味道,苏合煦闭了下眼睛,心中那柔软的一处似乎满满地要溢出来,“不是叫你先走的吗?”
“我不放心,”司徒灼埋在他肩上笑了一笑,“所以等你一起。”
河滩上的旖旎光景终究被班穆老头叫破,老前辈一脸不怀好意地催促着二人登船,一面又拿眼觑他们,只觑的司徒灼与苏合煦两人自登船后便面色泛红,却不敢再说一句话,班穆摇头大笑,唱起一首船歌,摇着橹怡然自得地载着二人驶离雾气环绕的小岛。
回了棋盘谷,二人又再次拜谢过这妙工圣手,只因与封白乐定下的两旬之期将至,接下来的几天必定要快马加鞭刻不容缓,班穆也未再留,每人赠与了几本书册,便定下待陆少庄主病愈后再来拜会之约,二人才从瀑布那头离了谷,牵着马踏上回程之路。
五日之后便回到了湖州城,路上看见了几个装束奇异的西域人,在冬雪初消的城门口递着通关文牒,苏合煦多看了两眼,但到底要事在身,没有再作停留便一路赶至天波山庄。
家仆正在门口扫雪,见驻马拉下风帽的两人,又惊又喜地奔入内堂通报,陆老夫人忙赶出来迎接,连连道好孩子辛苦了,边说着边眼圈泛红,二人连中堂都未进,直接去了东厢陆南徵的房间,屏退了一众前呼后拥的仆从,陆少庄主的房间很是清简,封白乐在窗前煮着药,陆南徵卧病在床,炽天焚心的毒已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苏合煦将那青鸾草交给封白乐,封大夫早已将另外几味药草准备好,只待青鸾草一到手,便可立即配制解药。
陆南徵依旧在昏睡,司徒灼立于床头看了片刻,才觉苏合煦不知何时也站在她身侧,外头门帘忽然被掀起,穿着斗篷夹袄的少女捧着手炉,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一下子便扑在司徒灼身上,高兴地喊她,“小灼你可回来了。”
司徒灼箭伤未愈,被这一扑又是一阵龇牙咧嘴,但到底不愿放手推开重逢的好友,出言制止的人却是封白乐,这白衣大夫似是颇为关切道,“二小姐,你体质阴寒,大冷天还是少出来走动得好。”
他说得恳切,陆璎璎点头应了,转身又对司徒灼一笑,“那小灼和我一起回房说说话吧。”
“司徒姑娘有伤在身,加之路途劳累,陆二小姐说完话,还是早些放她回去。”苏合煦淡淡提醒道,他说这话时似是提醒陆璎璎,眼睛却是一直看着司徒灼,陆璎璎听得此话忙一脸关切地折身细看,“小灼,你的伤还没好吗?”
“……是新伤。”司徒灼揶揄过去,指指胸前,“也没多大要紧,不过要是能让我在你房间洗个澡,再枕着你好好睡一觉却是再好不过了。”
司徒灼只将那女儿间的亲密之事说了出来,她性情磊落惯了不觉什么,倒是让陆璎璎脸上一红,忙拉着司徒灼出了东厢。
看着那二人离去,房内一时间冷清不少,苏合煦看封白乐切了会儿药,问了问近日来的情况,便也觉得在馥郁的药香中浸得愈发疲惫,准备向陆老夫人请示了再去客房休息整顿。封白乐面色不太好看,苏合煦隐隐觉得回来后这个大夫也不多话了,似乎整个人微微变了气质。
“老苏啊,你现下,和司徒灼怎样了?”
苏合煦听得这话题便是微微一怔,随即不自觉的扬了扬眉毛,“怎么?”
“罢了,量你小子也不怎么样,”封白乐切着药,忽然长长吐出一口气,“咱们如今是难兄难弟,皆是‘襄王有心,神女无梦’啊……”
苏合煦听得他话里的意思,倒也不多问,只是笑笑,“哦。”
“你倒是问我啊!”封白乐气结,“我正想找个人说呢!”
苏合煦搁了茶碗,“你憋着吧,我不想问。”随即挥挥手,“我累得很,先去休息了。”
“苏合煦!”
“下次问。”
“混账……”封大夫盯着那拂帘而去的人影,狠狠地啐了一口。
西厢乃是陆家二小姐的闺房,司徒灼因自小在天波山庄习惯了,每次来总是与陆璎璎挤做一处,这回脱出险境,千里归来,便总算能好好地梳洗一番,又换了药,顿觉一身清爽。
一日后门外的侍女小枝来禀,说是封大夫已配完解药给陆南徵服了,只是陆少庄主中毒日深,要将毒素拔尽,还需几个疗程慢慢调理,司徒灼与陆璎璎听了皆放了心,司徒灼闲不住,又想去东厢再望一望陆南徵,却被陆璎璎拦了,嘱咐她自己也是伤者,该静心安养。
侍女在院中折了梅花插在水瓶之中,以作装点,司徒灼拥着炭炉与陆璎璎闲坐,一一说起这路上的风波,陆璎璎平素里是个端庄安静的大家小姐,私底下对司徒灼却是撒娇黏人,侍女也在一旁听着,忽然惊呼了一声,说道,“司徒姑娘有所不知,小枝今日去湖州城买办的时候,听到那些酒楼里的江湖侠客皆在谈什么惊河夜雨闯了天机楼的玲珑阁之事,连破五阵,实乃闻所未闻!”
天机楼虽不是什么名门大派,但玲珑阁却是个江湖中人闻之色变的地方,机关遍布,有进无出,陆璎璎瞬时眼睛雪亮,司徒灼却是一脸骇然,“这传闻又是哪里听说的,连闯五阵是不假,可大抵都是苏合煦公子破的阵,尤其这最后二层,我半点都没帮上手。”
司徒灼说着,忽然没来由想起一事,“璎璎,”她微微蹙起眉头,思索了一番该如何说起,“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护体真气,能凭空阻滞别的东西……你记不记得当日,风雷坞在破庙处伏击我们,我与白敬堂缠斗之时,薛焘向你与夫人射了一蓬暗器,皆被一道内劲冲散的情形。”
陆璎璎神色凝聚,似在忖度,司徒灼迟疑了一下,继续道,“我本以为,只有受击之时才会迸发护体真气,却没见过能将此劲牵出体外拿来护住他人的,而且看上去似乎颇为游刃有余,收放自如,就仿佛是在你身侧陡然撑开一把大伞,护住急雨那般。”
陆璎璎听完略一思索便笑开,“哪有这种护体真气的。”司徒灼瞧着她的神色,知道她不是开玩笑,天波庄的陆二小姐虽然生来因体质原因无法习武,但却极爱钻研武学,博览南北武林心法招式,陆璎璎顿了一顿,“要我说,这并不是什么护体真气,而是一种内功心法罢了。”
“什么内功心法?”司徒灼一时心急,想要刨根问底。
“光凭你这般形容,我大概也只能猜得出几种,”陆璎璎敛了神色,掐着手指如数家珍,“第一种是两广之地的静海空山心法,但此心法不是靠掌发力,须借由兵刃,接下来的第二种,便是浮云蔽月手,这是西域魔门自创的武学内劲,杀人害人无数,但若是拿来护人的话,与你所说的倒是颇为相像,”,司徒灼听着,脸色有些不好看,便问道,“还有吗?”
“还有一种,红炉点雪,”陆璎璎说得渴了,捞起茶饮了口,“顾名思义,待遭遇的危险近身之时,便仿佛如同雪霰落入火炉,消弭无形,不过这种上乘心法我对此所知甚少,百年之前已经失传,连江湖传说都杳如远鹤,若是去问问你师父这种陆地飞仙级别的,应该能了解一些。”
司徒灼听罢半晌未应声,似乎陷入了某种苦思之中,随即又忽然站起,踱了几步便对尚在云里雾里的陆璎璎道,“我去看下陆大哥。”
说是要去东厢,可偏偏却又从客房那处绕了一圈,司徒灼见屋门紧闭,只有小厮在庭前扫雪,便问道,“住在这里的苏公子呢?”
“苏公子一早便出去了,”小厮见是司徒灼,颇为熟稔地笑着答道。
司徒灼有些意外,苏合煦素来起得晚,今日里怎地这么早便出门。她索性不再多想,见院中红梅开得正盛,便也学着侍女那般折了几支抱在怀里往东厢去。
陆老夫人在榻前看着儿子,陆南徵已经醒转,母子二人握着手,陆南徵神色虚弱,司徒灼进来的时候,正听到陆南徵中气委顿地说着“孩儿不孝,要劳烦母亲为儿担惊受怕……”
司徒灼给陆夫人行了礼,陆南徵见她过来,神色似乎好转了几分,一双凤眼之间含着微微的笑意看她,“小灼,这次劳你辛苦,等我好了给你和苏公子接风。”
“那你得快点好起来,”司徒灼粲然一笑,将那红梅插在案前的青釉瓶中。
陆老夫人对司徒灼颇为喜爱,招她过来便拉着手一同在榻前坐下,正寒暄着,门帘撩起,封白乐跨着药箱进了内室,陆夫人对这位大夫颇为礼遇,忙起身致意,陆南徵也在榻前微微起身,“这次南徵死里逃生,多亏封大夫妙手仁心。”
一袭儒生打扮的封白乐放下药箱,振了振衣襟,戏虐道,“少庄主每次见我都那么客气,自清醒后每天都是变着法儿四个字四个字地夸我,这都是哪里的话,封某也不过是尽医者本份而已。”
封白乐素来直言快语,人又温润亲和,他一开口只觉得一时间气氛轻松不少。“封某刚从二小姐那边施完针过来,今日小姐气色颇好,这天气渐暖,寒症也发作的不那么频繁了。”封白乐随口跟陆老夫人汇报着陆璎璎的病况,似乎对这番流程颇为轻车熟路。
司徒灼拉着陆夫人的手,忽然又问道,“自我走后,那风雷坞又来人没有?”
陆南徵神色一黯,陆老夫人闭了下眼睛,似乎回忆起什么事情,缓缓道,“风雷坞人倒是没来,恐怕如今他们正忙着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司徒灼许久未在外头闯荡,只隐隐觉得好像这江湖中门派势力又有许多变化。
“小灼,你有所不知,前些日子你们还在棋盘谷之时,白敬堂便入了那个武林同盟,”陆南徵语气虚弱柔和,神色似是颇为忧心,“江北的那个武林同盟……”
“什么武林同盟!连薛焘那种用心险恶的顽徒也收?!”司徒灼有些不齿,只因当日薛焘暗算一事,她素来看不顺暗箭伤人之人,只觉得火气上涌,引得正在一旁拈针的封白乐也是微微侧目,“什么‘客如星子,驱马来归’,若是连薛焘这种人在也能安之若素的话,那什么武林同盟也不过是个鱼龙混杂的江湖门派罢了。”
“那个地方到底是由朝廷做后盾的,古往今来侠以武犯禁,如今在朝天子愿意鼎剑分治,由那样的江湖巨擘统领武林,也不失为一件好事。”陆南徵脾性忧柔慈善,此时劝慰的态度也是颇为婉转,司徒灼见他总是这般不记仇的性子,一时不知是担心还是忧虑。
“我知道你是怕风雷坞有了后盾,会更肆无忌惮对付天波庄,”陆南徵笑了笑,一双凤眼迎着司徒灼的目光,“你且放心,待我伤好便接手山庄事务,护母亲与妹妹周全。”
司徒灼见他不再消极逃避庄主的位置,像是下定了决心,忽然也有些感触,陆夫人握着儿子的手默默哽咽,封白乐依旧在灯火上烫着银针,似乎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
而与此同时,湖州城的一处酒肆楼头,苏合煦眉头一蹙,竟也与司徒灼说了一样的话,“风雷坞居然投了同盟?”
读出他眼中的神色,面前深色劲装打扮的男人微微颔首,“属下只是提醒公子一声,如今风雷坞得势,怕公子招致报复。”
那人与苏合煦一般高,但气势却略略低了一头,看得出二十三四的年纪,一身剑客打扮,气质冷傲疏离,但却对苏合煦毕恭毕敬。
“还有,公子在去取药的那几日,五灵剑派的掌门殁了,据说是练功之时走火入魔。”
苏合煦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目光渐渐收紧,“从天波山庄老庄主一事算起,江南武林这边,这是第几个了?”
“禀公子,第四个。”
“急景凋年,时运不济,江南武林名门大家皆是人丁寥落。”苏合煦似是感叹一声,眼角瞥见了湖州城中的某处,“青崖,最近是不是有西域教派通关?”
“公子猜的不错,扶光教乃是西域大派,据说是百年前拜火教后人所立,西域乌孙国更是将教主尊为国师。”
“我朝对传教之事素来审慎,怎地如今放宽了界制?”苏合煦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我大哥问过吗?”
“属下……不知。”青年微微颔首,似乎躲避着目光。
苏合煦面容沉静,三指不自觉地轻敲着桌角,片刻之后便说道,“若是无事,你便先走吧,有情况的话等我指示再来禀告。”
“公子,还有一事。”青崖略一顿首道,“白掌事四日后来见你。”
“白叔叔他来做什么?”苏合煦略有些不耐烦,“又是我大哥派他过来的。”
“大公子派白掌事来嘱咐公子事情,公子且务必注意言辞,之前公子闯玲珑阁之事,那边颇为震惊,只得去钱串子处卖了消息,只说是惊河夜雨,却将公子参与的部分按下不表。属下提醒公子,在江南的一切行动切记低调。”
苏合煦点着头应道,“我明白,白叔叔那边我会想办法搪塞。”
见他似乎总是对自己的话抓不住重点,青崖颇感无奈,只得最后一礼,“公子好自为之,属下告退。”
苏合煦略一点头,那青年身形一转,便飞快地消失在楼梯转角,混入人群,仿佛一滴水融入大海杳无踪迹。
苏合煦一人坐在酒肆角落,唤了小二上来添酒,又细细地望着楼下人群想了许久事情,方才动身回庄。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候,天波庄门前点亮了灯笼,小厮看到苏合煦回来忙殷勤地问候,苏合煦只答是“吃过了,不必送来客房了,”,但回了房间仍旧见桌上摆了些许糕点,苏合煦这几日只在饭点时能见到司徒灼,自回了庄中都未曾与她好好说过话,一时间心中想念难以倾诉,又碍于客卿的身份无法去寻庄中女眷,只得去寻了个由头去找封白乐。
封大夫在庄中人缘颇好,一听到要在月下赏梅,几个与封大夫亲近的丫鬟小厮便自发过来服侍,点了灯笼,摆了案桌,封白乐冻得瑟瑟发抖却又兴致颇高,苏合煦又把先前送来房中的糕点拿出来,便坐在廊下烫了酒,自斟自饮。
他素来话少,却又生的面容沉静俊逸,一袭锦衣更托得气质不凡,与纶巾素襦洒脱亲和的封白乐坐在一起,仿佛昼与夜一般鲜明,寒木春华,各有一番气韵。
封白乐乃武陵封家幼子,却没染到一丝骄横脾气,待人皆是一视同仁,从小也是与家仆们混做一团,这几个丫鬟小厮显是与他混的熟了,一边斟酒一边说道“封大夫若是能在庄中多留便好了,大家都舍不得你走呢。”
封白乐喝的尽兴,连连摆手,“你们老夫人又没让我做女婿……”
几个丫鬟被他逗得一乐,苏合煦见他说得随意,像在开玩笑,眼中的神色却是黯黯的,心中猜得到几分,便接过话头说道,“等春暖花开的时候就要走了。”
“等春天来了就走?我看还是等天波庄的喜事办过了再走吧。”一个小厮笑着说道,随即被身旁的丫鬟推了一下,似是让他不要多嘴。
“哎呀,这有什么不可说的,司徒姑娘每年都来咱们天波庄,与少庄主又走得近,除了她还会有谁啊。”那个小厮瞥了丫鬟一眼,“我前日里还听老夫人说,等庄主病一好就给他向雪谷说亲去呢。”
酒杯忽然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封白乐侧过头,见苏合煦怔怔地愣在那里,身前一滩酒渍,忙拍他的肩膀,“你看你,冻哆嗦了吧,来来,喝这壶烫好的。”
苏合煦看也不看,接过手便一饮而尽。随即又面色从容地斟了几杯喝过,感觉醉意渐渐泛了上来,便不再多喝,只是对众人淡淡一笑道,“苏某不胜酒力,各位慢饮。”
关了屋门,只觉得心中郁躁,便倒头睡去。
冬雪融尽的时候,陆南徵终于能够下地行走,由侍从扶着来前厅与众人一同用饭,陆老夫人见儿子身体好转,又是对三人连连道谢,天波庄摆了一日宴来谢过三人,另外也是为庆祝少庄主身体康复,陆南徵大病初愈,笑着对司徒灼说“欠你的洗尘宴一并在里面了”,后者却有些心不在焉,同样心不在焉的还有封白乐,自从某日他在西厢房给陆璎璎显摆那一套“潮声云起”的茶艺手法之后,整个人就失魂落魄一般地出来,自此便经常无精打采。
而司徒灼心思不在此是因为,一整晚都未见到苏合煦。
一顿饭吃得众人皆是貌合神离,各怀心思。
而这一天正是苏合煦生母祭日,他斋戒了一日,天波山庄中灯火阑珊,他便出了房门散心,这一走便转到山庄后山,翻过山头便是太湖,于是往回走,才发现这庄后有一处小园圃,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意趣盎然,山上一座凉亭,想必视野极佳,可惜如今夜色弥漫,依稀可见亭中的灯笼下有人影绰绰,苏合煦蓦地停住了脚步,因为他感到前头似乎有人,那人背对着他,丝毫未注意身后的脚步,苏合煦一时间进退两难,叫破不是,走也不是,然而,待凉亭中的人开口说话之时,苏合煦微微一震,竟然是司徒灼。
他耳力好,即便亭中二人轻声细语也听得一清二楚,司徒灼有些支支吾吾,难以启齿,另一个人似乎在等着她的回答,可到底最后还是轻叹了一声,“也罢也罢,雪谷的亲事我们陆家只能高攀不起……”
“夫人哪里的话,我幼时被山庄收留,这份恩情一直记挂心中,只是我司徒灼一直都把夫人你们当家人,把陆大哥当长兄,万万没想过结亲一事……”
“好了好了,”陆夫人和蔼地笑笑,“你推辞得如此坚决,我心里明白的,小灼是不是已经有了心上人了?”
司徒灼那头蓦地没了声音,苏合煦静静地等着,片刻之后才听得司徒灼短促地说了一声,“有了。”
陆老夫人呵呵笑着,“那我猜猜是谁,那个苏公子吗?”
“……嗯。”司徒灼这次答得极快。
苏合煦仰头看着那凉亭中的影子,只觉得浑身都松了一松,胸中那颗心脏扑扑直跳,鼓噪得仿佛夏日的蝉鸣。
前头静默的人影忽然在这时回过神来,二人正巧打了个照面,苏合煦看到站在眼前脸色惨白的陆南徵,从彼此的目光里都看到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一时间气氛尴尬,最后还是苏合煦先点头一礼,陆南徵朝他微微一笑,有些颓然地从他身旁走过去,苏合煦觉得不好再留,便也循着陆南徵的步子,二人一前一后,心照不宣地一同沉默着离了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