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雪的床铺上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灰。我们也习惯了寝室里只有三个人的生活。
最近,老大在疯狂地准备考研英语。她的目标是早就很明确了的:考研,考进上海。早就听老大讲过她们家的事。老大的父亲是70年代的大学生。在他们那一辈里,他被认为是凤毛麟角的青年才俊。正赶上那个时候国家提倡知识分子到落后地区支援建设,于是老大的父亲兴奋而备感光荣地从他的家乡——现在的黄金之地——上海来到了地处鄂西山村的偏远小镇。本来老大的父亲是抱着满腔热血到那里去的。以他的条件和能力,如果好好发展,说不定也确实可以作出一番成绩来。可是,读书人固有的骄傲和迂腐,使他不愿意向单位里的某些干部低头哈腰,或者说是一种变相地入乡随俗。结果是,自尊有了,他的待遇却一降再降。直到最后被分到后勤部门做了一个不起眼的勤杂工。起初他也反抗,但接踵而来的打压和周围人的漠视,让这个拼了命考上大学,又想要拼了命工作的可怜人从此没有了奋斗的意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单位里学问最好的人,却也是最贫困的人。前者在近年发生了改变,后者却一直到现在,都是个不可否认的事实。这个男人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他甚至已经习惯了和那些辛勤的体力劳动者混迹在一起喝酒打牌说粗话讲黄段子的生活。但这并不表示他爱上了这种生活。习惯只是因为无可奈何。他将希望寄托在了自己的女儿身上,希望女儿能够替了自己飞出这小镇,最好也能因了女儿,重新回到上海。所以,他和妻子省吃俭用,用从牙缝里挤出的钱供女儿,也就是我们的老大读完了高中,又考上了大学。
考大学的时候,本来老大是很有希望一举考进上海的。可是大概是太过紧张的缘故,高考考了几天,她就拉了几天肚子。这让她面临了复读还是将就的艰难选择。老大想复读,她父亲则坚决地为她指了另一条路:先将就着读个大学然后考研,通过考研更风光、更理直气壮地回上海。老大遵从了父亲的决定。她从入学的第一天起就为了自己,更是为了父亲努力着。尽管知道原委,我们还是很心疼她给自己施加这么大的压力,常故意笑她干吗活得这么累,她总是笑笑说:“你们懂什么。”然后接着看自己的书。
现在,大三了,眼看着大四那些立志考研的师兄师姐们就要进考场了,老大越发地忙碌起来。她想考对外汉语的研究生。这个方向对英语的要求很高。所以尽管她的英语早就过了六级,可还是一有时间就抱着英语字典狂啃。我和晴子在过了四级以后就再也不摸和英语有关的东西了。我们班另一个寝室有个女生,从大一考起,直到大二下才拿到了四级证。得知分数的那天,这个女生背起英语书和磁带就送到了收购旧书的地方,一分钱也没要。
由此可见我们对当前社会上抛开专业成绩只一味看重四级成绩的不满、鄙视和无言地反抗。在这一点上,我们很清楚老大和我们是没有多少共同语言的。当然,我们理解老大。老大身上的责任是她自己没有权力放下的。
这天我回寝室时,只有晴子一个人在。“老大呢?又去图书馆了?”
“嗯,人家刻苦嘛。”
说话的时候,晴子头都没抬地继续写着什么。我凑过去想看,晴子用手遮住了。
“不会是日记吧?”
“不是。”想了一下,她又说:“算了,你看吧。”
“要是日记之类的东西,我还是不要看了。”
“不是,是我记的和罗雨发的短信。”
我接过去看。一条条,写清楚了时间。有的地方还有明显的打湿过的痕迹。
10月16号
“你在干吗呢?怎么好几天没有和我联系了?”
“不要把我抓得这么紧好不好?”
“喔,好,我知道了,你不要生气。”
10月23号
“雨,今天我这里是阴天,你那边呢?”
……
“不好意思,在睡觉刚看到。我接着睡了,你自己玩,乖。”
11月5号
“不是说好昨天要给我打电话的吗?你知不知道我等了整整一天?”
“对不起。”
“不要和我说对不起。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
“是我不好,不该冲你发脾气。你不要不理我好吗?”
“晴子,我知道应该对你好。可是请你不要让我有压力。”
“我知道,我不会再这样了。”
“干吗要这样委屈自己呢?如果不开心就不要装成开心的样子。可能,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让你快乐了。这让我也很难过。”
“没有没有,我没有不开心。和你在一起,我开心得不得了。真的,你不要说让我担心的话好不好。”
“好了,很晚了,早点休息吧。”
11月17号
“心情好点没有?”
“本来是没有,但是收到你关心我的信息,就好多了。”
“对不起,我又惹你不开心了。”
“没有,是我太任性了。我以后不会这样的。”
“晴子,你越这样,我就越难过。我很想给你快乐,可不知道为什么,作出来的事,说出来的话总是让你伤心。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男朋友。”
“你不要这样说。我们一起走了那么久,我知道你对我的好。困难只是暂时的,我们一起努力。”
这是最后一条。小本子上密密麻麻地记载着晴子和罗雨每天的联系。看到后面,我几乎可以想象出晴子现在的心情了。
“怎么会这样?”
“我怎么知道。和好以后,一直就是这样。”
“罗雨……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你也看出来了?是的,变得让我快要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罗雨了。乐乐,有些事,被你说中了。子安给我的新鲜感一过,我就又开始想罗雨了。但是,为什么和好以后的结果会是这个样子呢?”晴子的眼里又蒙了一层眼泪。她哀哀地望着我,一副再过一秒钟,天就要塌下来了的样子。
“或许罗雨是因为受到过伤害,才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全身心的投入了。给他点时间,等他知道你是真的回去了,他自然就不会再这样了。”
“可是我已经给他道过歉了啊,他凭什么还要这么折磨我?凭什么!”
晴子说得激动起来,眼泪迸飞,摇着头喊:“他明明知道我已经知道错了,为什么还要这样惩罚我?他是吃定了我舍不得他是不是?他是想要惩罚我,直到逼死我为止是不是?好,那我死给他看,死给他看!”
晴子发了狂一样地往阳台上冲,我吓得一把拽住她。她冲我叫:“你为什么要拉着我?他不是要我死了才会甘心,才会原谅我吗?那我死给他看!我倒想知道,我死了,他会不会后悔,会不会难过!”
看着晴子披头散发、涕泗泪流的样子,我很心疼,也很生气。我使劲儿晃了晃她的胳膊,说:“你疯了是不是?你以为你死了事情就会改变吗?就是因为一直以来你从来没有受到过打击,根本不知道痛苦的滋味,所以才会想分手就分手,想和好就和好。你知道难受了?那当初罗雨呢?现在的子安呢?为什么大家的感情都要围着你转?凭什么你生来就是当公主的命!凭什么就只允许你伤害别人!现在你怪罗雨,可是走错第一步的根本就是你!哭有什么用?死又有什么用?如果你觉得死了就能改变一切的话,你去跳好了!”说完,我松开抓着晴子的手。晴子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捂着胸口,撕心裂肺地哭起来。我听得鼻子发酸,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大概是听到我们这边的响动,安琪推门走了进来。看到晴子的样子,她可能也猜到了什么,眼圈红了,什么也没说,转身又走了出去。过了好久,晴子才平静下来。我扶着她坐到凳子上。她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前面,没有丁点儿内容。我叹了口气,拿来毛巾替她擦脸。晴子像刚回过神来一样把毛巾接了过去,说:“我自己来吧。”
然后在脸上胡乱地抹了两把。
“好了,我没事了。你去忙你的吧。”晴子勉强挤给我一个微笑。我拿着书去了阳台。或许,晴子是该安静地想一下,到底要怎么打理她的感情。篮球联赛已经开赛了。第一场比赛是和医护系打。开赛前,队员们个个谈笑风生,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也难怪,毕竟我们系是全校四强之一呢。
第一节的时候,我们系的队员发挥正常,比分一路领先。第二节开始,队员的打法明显乱了,球到了手里不是想也不想就出手结果被人家断掉,就是一个人想带球晃过所有人直接上篮。旁边已经有人在骂了:你以为自己是乔丹还是其他人都是影子?”
最后一节开始之前,刘导告诉队员,千万不能急躁,慢慢来,把球拿稳,要抓住每一个得分的机会。
刚上场的时候,他们还能想着刘导的话,也把比分扳回来了一点。但是医护系的士气已经打上去了,感觉也打出来了,没多久就又把我们系的队员逼得什么都忘了,只想着自己得分。比分继续拉开。这样的状态,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了。结束以后,所有的队员都瘫坐在地上,阴着脸不说话。我也很郁闷。去年的亚军居然败给了连16强都没进过的医护系,传出去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看得出来刘导的心情也不好,但他仍然用一贯平和的语气说:“打得不错,特别是第一节和最后一节的前几分钟打得很不错。虽然我们输了这场球,但是也可以通过找出输球的原因,来帮助我们顺利赢下剩下的几场比赛。只要我们把剩下几场都拿下来,照样可以以小组第一第二的成绩进入下一轮嘛。”
我也说:“就是,大家不要这么沮丧了。快起来,回去冲个澡,睡个好觉。明天还要早起训练呢。”队员们闷闷地散了。我和队长一起往回走。
我问他:“怎么没有请个教练呢?”
“本来请了的,临时又被别的系挖去了。”
“那就再请啊,没个人临场指挥怎么行?
队长本来心情就不是太好,现在听了我的话,发起火来:“现在怪起我来了是不是?上下嘴皮碰一碰,说得倒是很轻巧。你那么厉害怎么不去请啊?你以为我想输吗?”说完,气呼呼地走了。
我一时气结。
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我终究还是强迫自己理清了思绪。生气归生气,该做的还是要做。我拨通了体育系老乡的电话。“老乡,我记得你是选的篮球专项吧?”
“是啊,怎么今天想起来关心我一下了?”
“什么话,我几时不关心你了?”
“那我被一个郁闷的哥们儿快缠死了你也不来救我。”
我知道他在说沈海。一起过来的老乡,大都知道我和沈海以前的事情。分手以后,也有跑来问我的。我已经解释烦了。“少来了。和你说点正事,帮我们系带一下男篮怎么样?”
“帮你们系带男篮?我疯了吧。”
“干吗说这种话?”
“谁不知道中文系男篮水平高,我去不是找气怄吗?”
“找什么气?就是因为我们的球员起点高,又这么好学,你才更应该珍惜这个扬名立腕的机会啊。”
“你还是饶了我吧。”
我故意装凶:“我告诉你,现在你是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我可是知道你家门开在哪儿的,小心我去抄家!”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凶了?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这个你不用担心。你现在帮我们带篮球队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我会好好谢你的。”
“怎么谢?”
“请你吃饭还不行吗?”
“就这么简单?那我也太便宜了吧。”
“那你要怎么样啊?”
“不如在你们系帮我找个女朋友吧。”我笑,还好他没说出“和沈海和好”之类的话来。“好,没问题。中文系最不缺的就是美女和才女了。”就这么说定了。我舒了口气。然后拨通了队长的电话。“我找了个老乡,体育系大三的,专项是篮球。他答应过来帮我们系。一会儿我把他的电话号码发给你。”
队长没有马上接话,顿了一顿,才说:“好的,谢谢你。刚才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我知道你也是因为心里难受。”
“乐乐,有时候真觉得你不像个女生。”
“不是吧,我挺淑女的呀。”我笑。
“我指的是你比有些男生更让人信服。”
我心里很温暖。付出了不一定要强求回报。只要有人肯定,再苦再委屈也是值得的。这是我在刚才那一瞬间领悟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