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不相信你还有闲心去旅游
有谁知道,无家可归是什么滋味呢?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这个陌生的地方,四顾茫然,只觉得天地之大,却没有我贾妮的容身之地。
给马丽亚打去电话,孰料她竟然说自己在异地旅游。我想起了前几日黄山也去旅游,不由得疑惑顿生:“马丽亚,你就说实话吧!我不相信你有那个闲心去旅游,你不是把供体卖到大山里去吧!”
“哪能呢?贾妮,我和佘老大一起呢,说是公事也是公事,说是私事也是私事,最近有些外国友人来华旅游,其实,就是想在中国换器官呢!想必你们黄瓦已经开始行动了吧!”
我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黄山走了好些日子,原来,是去联络外国患者啊!
“那外国人换了我们中国人的器官,我们中国人需要肾源怎么办?现在供体这么紧张缺少。”我不由得问了一个比较国际化的问题。
“你真是杞人忧天啊,贾妮,我没有想到,你还有这么崇高的爱国主义精神。其实呢,你说的也对,可是你管那么多干吗啊,现在都是有钱为老大,外国人有钱嘛!还有,既然你这么热衷于国际问题,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现在很多国家比如巴基斯坦、印度的难民,都是靠卖肾度日,现在国际上竞争大着呢!外国人也是看着我们这里的供体多,配型成功率高才来的,其实那点钱,对于他们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
马丽亚还想侃侃而谈,却被佘老大打住了,我还听到佘老大不高兴地说马丽亚:“别话那么多了,小心被人听到!”
想来这种国际器官交易,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佘老大行走江湖多年,这点小九九还是有的。
就在马丽亚将要关掉手机时,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我赶紧问道:“马丽亚,你们供体营的小莲还在你们那儿吗?”
“别提了,你说那个小婊子啊,前几天和一帅哥跑了,那帅哥还说是她哥哥,来了就要找小莲,看来两人关系不一般啊,小莲死也不跟哥哥走。后来我就说了,你要出钱把小莲赎回去。本来嘛,小莲在我们这里住了大半年了,本想吓一吓她那哥哥,让他走了算了,可是呢!也不知道小莲哪根筋又错了,马上就给了我五万元,说是在这里的食宿费,然后拉着哥哥的手就走了——奇怪啊,看来这小婊子勾搭的男人也不少呢!”
“那个是霍东,就是领走小莲的那个,在我们这里待过半年。”我对马丽亚说。
“嗯,原来这样啊,我给你说,那小莲一走,我的日子清静了不少。”
马丽亚嘘了口气,想到佘老大就在自己身边,没有把周扬说出来,完了还说,“贾妮,有空我去找你玩啊,我听佘老大说,你和黄瓦快结婚了!”
我哭笑不得,这哪儿跟哪儿呢?看来,这供体组织之间是藏不住秘密的。
我没地方去,只好在街上胡乱溜达。
2.这应该都是黄瓦作的孽
“贾妮。”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唤我,听起来有点耳熟,可是想不起是谁。
“贾妮,你能不能给我点钱?我好几天没吃饱饭了。”是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女人,细细一瞅,原来是李姐。
她已经没有了上次遇见时的狂乱,而是一副可怜凄惶的样子。
“李姐,你咋还在外面乞讨,你为什么不回老家去?”
看到李姐没像上次一样叫我赔她儿子,我心里安定下来,也更加激发了我对她的同情心。
毕竟和李姐一同生活过那么长时间,作为同一个阵营里的供体,我们还是惺惺相惜的。
“我儿子死了,丈夫不要我了,出去找活干,我没有本事,也没有力气,我只有乞讨了。”
李姐边说边流泪,却也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滴。
我从兜里拿出了五百元钱,是的,我身上带的钱也仅有这点儿了。我只给自己留下了五十元,剩下的全递给了李姐。
“李姐,你不能这样子啊,你还不老,才三十岁,你应该找点事做。我还记得以前在供体营里,你说你在纺织厂做过纺纱工,你的纺纱产量每个月都评第一呢!”
我揪心地看着李姐,希望她还能恢复以前开朗爽利的模样。
“唉,当过供体的,有几个还愿意工作呢?”李姐苍凉的一句话让我的心为之一紧。
也许是她道出了实情,这实情,其实是我们每个供体都不愿意承认的,不愿意面对的。
试想,在一个有吃有喝有玩的地方,甚至得病了也有专门的医生免费医治,这样的日子难道不是每个人潜意识里都喜欢过的吗?很多时候,恍惚中还把那儿当做了真正的世外桃源,无忧无虑。
可是,当你捐献了你的器官,当你终于有一天不再被供体营所利用,当你走出了供体营的大门,你就会发现自己根本就适应不了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它让你必须通过劳动,通过竞争才能获得生活所需要的食物和社会尊严。
我不知说什么好,因为我发现,李姐只不过道出了事情的真相,虽然这真相那么无情、残忍、羞耻。
真相必定是真相,它让人心里发冷,让伪装在一团和气、幸福之下的光晕彻底曝光。这时你才发现,你所为之迷醉的,你所沉溺的生活,只不过是一针毒剂,它给你带来了暂时升入天堂般的快感,带给了你飘飘然的憧憬,带给了你梦里伊甸园的幸福。可是那只是暂时的,当你醒来,你只能任由生活这座大山把你压垮,而那针毒剂,它也让你全身溃烂,精神委靡,最后沦落街头,靠着乞讨没有尊严地活着度日。
李姐当年在供体营时,是多么开朗好胜的女人,现如今竟也变得不思劳动,只想着不劳而获,供体营的生活已经把她彻底毁了。
“贾妮,上次我错怪你了,我还一直以为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李姐叹了口气,拿着我递给她的钱,有点惭愧地说。然后她把钱都装进了自己的衣兜里,由于我给她的大部分是零钞,鼓鼓的钞票把衣兜都撑起来了,这个情景让她的脸上不由得荡漾出一副孩子般的满足。
我们拉着手,坐在道边的树荫下,凉爽的秋风送来阵阵凉意,佝偻着背的老树很有爱心地给我们支起一片阴凉。此情此景给我的感觉却很不真实,友谊是不真实的,眼前看到的景物不真实,未来不真实,甚至曾经经历的过去也蓦地不真实。“社会”、“人生”这些概念突然就模糊不清,让我整个人缓缓地飘起来。
假如不是曾经当过供体被伤害被出卖,我们多像一对多年不见,终于相逢的老朋友啊!
那样的情景,应该是喜中带泪,最终大团圆的喜剧。
可是,我们的相逢却只有过往的悲剧重新在我们的叙述中过演。也许这是当过供体的人都无法避免的悲剧。
李姐接下来的话更给这悲剧披上了悲观的色彩:“贾妮,我承认我当初做错了,我是利欲熏心了,可是也不至于让黄瓦派人那样对待我呀!”
我心口又一次一紧:“李姐,你给我说实话,黄瓦怎么对待你了?我听他说,他没有派人绑架你。”
“嗯,他是没有绑架我,可是比绑架了我,还要——”李姐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好像有很多见不得光的秘密在心里挣扎。
“当时,黄瓦和我协定的捐献骨髓的红包是三万元,可是我通过秘密接触才知道,患者竟然出了三十万买我的骨髓,于是我和患者沟通好,十五万元买我的骨髓,这样他们既可以少出一些钱,我也可以比以前多得到十二万。我们想方设法甩开了你们,在一个深夜,我和患者连同她的家属来到了另一所三甲医院,重新开始打动员剂。就在这个时候,由于我隔离了一天,重新打的动员剂反应非常强烈,就跟……就跟妊娠反应差不多,呕吐、恶心、浑身酸疼、发烧,这与我预料到的完全不同。我只听医生说,打了动员剂,只是稍微有点感冒症状,可是,在我打了动员剂的第二天,晚上睡觉时,一挨床边,就浑身疼得难受,最后一天,我开始昏厥,那时候,我是多么想念你啊!我想起了你在病房时对我的细心照顾。就在第三天,那天是准备抽取骨髓的日子,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的情景,那天早晨,我起得很早,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忽然遇到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他看着面色苍白的我,对我建议说,我完全可以不做骨髓移植。他们的病完全可以用另一种药物代替,他还承诺,我离开后,他将说服患者用这种进口的药物,事成之后,将给我十五万元的报酬,比我捐献骨髓的价钱一点也不少,唉——我咋那么傻啊!”
李姐边说边哽咽了。
“你真的相信了医生的话?”我的心情忽然沉重了,我知道,医院里有很多这样的“潜规则”,某些没有良心的医生为了达到一己私利,不惜把患者的生命抛在一边,而给患者推销价格高得离谱的“外国药”,而这些患者出于对医生的绝对信任,最后不仅仅钱财两空,还失去了生命。
“我真傻啊,我竟然听信了那个医生的话,因为他给了我五万元的定金,我就那样走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名医生竟然是黄瓦雇的医托,在我走后,患者因为已经进行了大剂量的化疗,全身的白细胞被消灭后,就那样等在无菌仓里死去了。据说,她死的时候大声喊了两个小时,最后睁着眼睛,张着嘴巴死的。我这才知道被这个医生骗了,说什么外国药都是假的,他那样做,就是为了让我离开医院。而我非法得到的五万元,也因为患者亲属告发,被法院没收了。而那个医生,却死也不认五万元是他给我的,还诬陷我临阵逃脱,是怕骨髓移植伤害身体……现在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我一闭上眼睛,就想起那个患者被病痛折磨的样子,那一个人是被我害死的,我是个刽子手!”
李姐呜呜地哭起来。
“我的儿子小强等着置换心脏瓣膜,也因为没钱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期,死在了医院里。我回了趟老家,小强的爸爸恨我没带回钱来,更生气我成了不做家务的懒女人,就这样把我赶出了家门。我现在可怎么活呀。”
“李姐,别哭了,办法总会有的!”我一边作着徒劳的安慰,一边拍着李姐的手背,希望小小的动作能起到一个安慰的作用。
“我是完了,贾妮,我这辈子算是完了,我现在谁也不怪,只怪我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听信那个医生的话!我即使有罪,罪孽深重,可是那名患者是无罪的啊。”李姐咬牙切齿地说,把那个医生吃掉的心都有。
“这应该都是黄瓦作的孽。”我轻轻吐出一口气,缓慢地说。
“嗯,我也猜到了是他的主意,可是我从哪找证据去啊!”李姐边说边立起身子,“贾妮,我饿了,我三天没吃饭了,谢谢你给我的钱,我先去找家饭馆吃上点饭!”
李姐蹒跚地走了,我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下来。
3.从一开始,我就爱他
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黄瓦会骗我,他说过,是李姐捐献骨髓后,患者受到了感染才死去的。
可是今天,多亏我遇到了李姐,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已经断定,这一切都是黄瓦的安排,他手眼通天,早已经通过贿赂等手段,让医院的医生听命于他,我甚至怀疑,那个医生只是一个穿着白大褂,伪装成医生的人。
一切疑团,只有见到黄瓦才能揭晓了。
本来以为,我再也不会踏进民意居供体营,本来以为,我已经和黄瓦再也没有交集。我没想到,我还会因为李姐的事情重新走进供体营。
我想象着黄瓦会怎样对我解释,他是不是会对我道歉?一想到这一层,我摇了摇头。不会的,他是从来不道歉的。他对他做的事,永远都认为自己是有理的。
也许他得到的痛苦比较多,或者,多年的江湖阅历已经改变了他的本性。本性?一想到这个词我又苦笑了。
我能改变一个人性变了的男人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又一次来到了供体营。供体营还是老样子,树木、街道都和原先一模一样,连空气的味道都是原先的味道。这儿的人也照旧,要么愁眉苦脸,要么嘻哈爽朗、无忧无虑,要么是一副冷漠麻木的样子,木讷地瞅着某个地方,发呆犯愣。
黄瓦的别墅坐落在供体营的最里面,走进去的时候,因为罕见人影,会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这不得不让人脊背发凉,感到鬼影重重。
黄瓦办公的大厅里没有一个人,偌大的办公室空荡荡的,而通往另一间过道的门却大大地敞开着。
那道门,通往的是这栋楼的地下室。
黄瓦一个人在里面做什么呢?
一想到黄瓦可能在地下室里苦思冥想,独自咀嚼命运带给他的伤痛,我的心里,竟然生起一丝同情和怜悯。这个老男人,感情的伤痕,还有生活的烙印太深了。也许,他也希望冲破那道世俗的门槛,他也期盼正常人的爱情,可是,他走不出去,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所以,他只能以变态的报复去对待负于他的人,到后来连无辜的人也要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