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为父亲专门写过一篇文章,不是不想写,而是一直不知如何下笔。对父亲的回忆太多,要写的太多,简直无法浓缩成一个专门的主题。
今年的春节过后,84岁高龄的父亲身体虚弱得行走吃力,没几日就卧床不起了。84岁,本命年,民间有73、84是生命的坎儿之说,父亲嘴上不说,但在心理上也是很在乎这一年的。
父亲本没什么大病,只是人耗到老,身体各器官指标都处于低落的态势,包括精神。近几年来,每逢节假日,我从几百里外赶去探望他时,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流泪,慨叹自己老了。
父亲是劳动者出身,他喜欢运动,足不出户的笼子生活,憋得他精神低萎。虽然兄嫂极为孝顺,为父亲订了不少报刊杂志,父亲也经常性地读读书看看报、看看电视节目,但他更喜欢到户外活动,他最眷恋乡下那些老伙计。
进城来的头几年,父亲经常早起到户外散步,到菜市场、公园逛逛。每年都能回农村老家一次,和村里的老伙计们一起唠唠闲嗑,晒晒太阳。过了80岁,父亲的腿脚时常不听使唤,身体状况也是每况愈下,便很少下楼了。看一会儿书,看不下去了;看会儿电视节目,乏困了。便和母亲说说话,说上几句后,话不投机了,便躺下睡觉。
节假日当是父亲和母亲精神最振奋的日子。可是,远在农村的儿孙们又让他们牵挂,所以,节假日又是老人情绪波动最大的日子。每当这时,我便感觉自己愧对父母,无力使他们更快乐无忧。
最遗憾的是没能在父亲在世时,专门写一篇关于父亲的文章,让他亲自读到,这简直成了我的一块心病。不论父亲生前社会地位是卑是尊,他是否伟大,是何人物,他终是爱我们的父亲,父亲的一切,莫过于子女最了解。作为喜欢写作的我,又从事几年的文秘工作,不写一篇关于父亲的文章,心里有种痛,有种愧疚。写吧,写写自己的父亲,虽然他看不见读不到了。如果像麒麟文化中解释的物质不灭原理那样,父亲的灵魂仍会感知的。我不迷信,但在这点上,我情愿承认这个麒麟文化。
(一)悬着的马鞭
从我记事时起,我家外屋墙上的一角就悬挂着至少三支以上的马鞭。鞭杆子是木制的,鞭梢是牛皮的,鞭梢和鞭杆之间缠着皮条子,缠得密实整齐。
除了父亲每天早上选一支拿走,晚上再挂上,闲下时摘下来整理整理,别人谁也不敢动。兄弟们曾偷偷拿了到院子里抽着玩,一旦差了样,当即被父亲叱咤一通。
父亲给生产队赶马车,一驾三套挂的马车,他手中的鞭子常常是悬在手中,从不轻易甩在马身上。他指挥马前行,总是喊号子:“驾,驾;窝,窝;吁——”马鞭只是在马的上方摇晃。
父亲爱他的几匹马如爱我们一样,或者说,早些年他更爱马一些。他与几匹马、一挂车相处的时间每天要在十几个小时以上,经常是半夜就爬起来出车。生产队外派车拉脚(即上别处做活,为生产队赚钱),少不了父亲的车排头一号,谁让他这挂车马抗硬呢!爬坡、过河总打头阵,又轻易不出意外事故。父亲是息事宁人的主,外出不惹祸,队长放心。
但是,常年与车马打交道,哪能一点风险没有呢。父亲54岁时,一次夜间出车,为了拢住被火车鸣笛惊吓得正欲狂奔的马车,他的左膝盖撞到了路边的障碍物上,严重损伤,他一瘸一拐地坚持干完一天的活,回到家中,全家人大惊。在母亲和哥哥的逼迫下,到市里医院做了检查。那时我才10岁,父亲说顺便领我到市里开开眼,再去看看姑姑,于是,我陪父亲去的医院。城里的医生哼呀哈呀地对我们不爱搭理,没用任何仪器,只用手隔着一层裤子按按,说吃点药回去养着吧。我们就离开了医院。
父亲哪里养得了,回去后,没休息一天,仍然操起马鞭早出晚归,以至后来的几十年里,左腿时常不听使唤。
父亲从没想过要什么时候放下马鞭,他的意念中,只要能爬起来,就要握鞭子赶马车,去挣口粮钱。然而,一次惊险,使父亲不得不放下了心爱的马鞭。
那是父亲58岁那年,秋收时,父亲赶着的马车拉了一大车的玉米秸子,刚进村,路边几个顽皮的孩子朝马身上打石头,头马被惊,率先奔跑开来。情急之下,父亲跳下车辕,跑到前边,紧紧地拽着套马的缰绳,踉踉跄跄地跟着马车狂跑,同时竭力制止惊马的飞奔,拽着它朝正路上走。生怕横竖不顾的惊马伤着路边的人畜。马车在村里的主要道路上跑了一大圈,惊马才渐渐地稳下神来,父亲一下子瘫伏在路旁边住户的院门墙上,大口喘息。
闻讯赶去的大哥心疼地喊:“爸呀,你多大岁数了,还这么玩命。高低不能让你再干了。”父亲捂着胸口吃力地说:“好在没伤着别人。”大哥找到队长,气呼呼地说:“赶快找人接我爸的班,不然,再出事,你吃不了兜着走!”就这样,父亲离开了他心爱的马车,放下了握在手里几十年的马鞭。
马鞭悬挂在外屋墙上,成了真正的摆设。
(二)爱马如斯
父亲的马鞭悬挂起来了,心仍系在马的身上。队长考虑到父亲对马的饲养有一套经验,安排父亲在生产队喂养牲口,从此,父亲不分昼夜守在生产队里。马车出勤了,他便收拾马舍,准备饲料,马归来时,也正是人吃饭的时候,父亲总是先喂马,自己后吃饭。夜间,即使是数九寒冬,他也要起两次,给马加料。他在生产队喂了5年马,把马喂养得肥肥壮壮。
直到1982年,村里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父亲63岁,回到家里和弟弟莳弄那点少得可怜的土地。父亲闲不住,又把生产队没有卖出的几匹马牵到家里饲养了大半年,怕有贼偷,父亲没睡过一晚上的安稳觉。到底将马养得膘肥体壮交给了买方的手上,然后,又细心地告诉人家每匹马的禀性,怎样饲养它们,怎样使唤它们。然后,站在门口恋恋不舍地看着人家把马拉出胡同口。
转回身进屋,摘下马鞭,到院子空旷处,尽情地甩开来。“叭、叭、叭叭叭叭——”
母亲说:“你这个马疯子,离了马就难受。”父亲长叹一声:“唉!老了,这辈子与马没缘了,如果再年轻十岁,这几匹马,砸锅卖铁我也要买下它,落不到别人的手里。”然后,慢悠悠地收起马鞭,又挂到原处。
听母亲说,爷爷当年对三个儿子的安排是:大伯在家掌管农村的家业,我父亲到城里谋生意,叔叔上学走仕途。只有我父亲不如爷爷的愿,又回农村务农了。
父亲年轻时,在城里当伙计,学着做生意,每到休假时,他就拉上家里的马在太子河边溜。马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带上镶着红穗子的辔头。父亲接近一米八的身材,穿戴整齐,从村里走过,吸引了不少人的眼球。母亲在媒人隔着窗子的指点下,看到了手牵马匹的父亲从家门前走过,原以为父亲只是喜欢马,将来是买卖人的料,也就依了姥姥和姥爷做主的这桩婚事。谁知,父亲因为爱马,连城里的工人都不当,回了农村。
土改时,家里分了几亩地。那时,父母只有大哥和二哥两个未成年孩子,母亲原是识文断字扎花绣朵的小家碧玉,照顾家务已经忙得不可开交,那几亩地怎么办?父亲舍不得租给别人种,又舍不得那挂马车落入别人手里,毅然决然放弃了城里不很累的店员工作,回来务农一辈子,吃苦受累。但是,父亲一拿起马鞭,心情便舒畅起来,套上马车,就感觉自己是活得最有趣味的人。
丢下马鞭,离开了心爱的马之后的老年生活中,父亲总是和我们唠起在生产队里赶马车时遇到的故事,越唠越起劲儿。母亲常打断他的话:“提起你的马车就没完没了,都唠一百遍了,谁爱听啊!”父亲便不好意思地为自己打圆场:“我多阵儿说过这事了?就你不爱听。”常常因此老两口打一阵嘴仗。母亲说:“原以为你是买卖人,照买卖人嫁你的。你把孩子们都耽误了。要是那时候你听我的,在城里商场当店员,孩子们不都是城里人嘛。何以让孩子们自己奋斗,撂在农村的两个吃苦受累,过的是什么日子!”一提到撂在农村的孩子,父亲立即收起了笑,沉默一阵后辩解:“谁不让他们念书了?谁能念,我不都供吗?”常常这样,晚饭后,灯下,全家人聚在一起时,由欢声笑语转为最后的叹息,然后,熄灯睡觉。
(三)糊涂君子
父亲平时言语不多,但心里有数。家里家外不愿跟人计较,凡事能忍则忍,能让则让,息事宁人。母亲和大哥常在家里说爸窝囊、含糊。
家里,当年是大家大口,大伯管家,大娘自然也说了算。大伯家孩子多、孩子大,衣食住行可他们满足,我们这边穷对付。父亲不吭一声,从不找大伯理论。孩子们都大了,到了分家时,分得不公平,家什器皿可大娘挑,房子、地也要可大伯选,父亲仍不吱声。母亲和大哥忍不下了,提出:房子和地抓阄。爷爷终于主持了一次公道,同意了。先抓土地时,我家二哥一伸手,抓了东片,地势占东,面积也大。西边本来就窄,还有一口公用的洋水井,去掉一条小路,耕种的面积更少了。大伯哪里肯吃亏,他提出:房子不能再抓了,老大必须住东头,东为大嘛。其实,东屋是大两间,另外,西边有个厢房,下午挡西屋的光。我父亲说:“按哥说的吧,我们住西屋。亲兄弟,一奶同胞,针针卯卯的让人笑话,吃亏也没便宜别人。过日子,底子再厚,坐吃山空也白搭,只要别懒,日子是累出来的。”就这样,一个大院里住着,自家门前的地是别人的,交叉拧劲儿一辈子。直到大伯去世十多年后,父母被我二哥接走,把房子和地都廉价兑给了大伯家的孩子。
在外边,父亲从不轻易和人争吵。如果不是人格尊严的问题,他一概是哼一声:“算了。就让你吧。”所以,村里有不少人拆当不开时,愿意找他,“找老四爷子”父亲大排行老四,老少爷们儿都称他“老四爷子”。
20世纪70年代的农村,生活都很困难。到了年节,买点猪肉钱都拿得费劲。我家每年春节都能杀头猪,留下了自己家过年用的,其余的都卖掉。村里大部分人都没有现钱,父亲就赊销给他们。每到年前杀猪那天,猪还没开膛,就有不少人在我家等。等到猪被刮了毛、开了膛,放到案子上,人们争先恐后地把手按到猪的腰条上:“这块给我。”那年月缺油水,肥猪肉是抢手货。来晚的人便磨叽要搭点下货什么的,父亲笑而言曰:“行,拿回去给孩子们吃吧。”
有几户困难户,年年从我家拎走一刀猪肉,三四年不还钱,父亲从不上门讨债。时间长了,有人实在过意不去,见市面上猪肉价格低下来,按最低的价还点,父亲只是一句话:“行啊,别挂在心上,有事吱声。”其实,我家也挺困难,我家人口多,学生多,交学费时也愁。
记得我读小学三年级时,要参加公社组织的文艺演出,需要扯块花布做衣服,妈没钱,便想起那几户欠账的人家,打发我去讨债。先去的两家都说:没钱,过两天想法子还。到了第三家,说法一样,我有些着急,心想,我的演出服装不是做不成了吗。于是赖在他家不走,气呼呼地说:“你们都这么说,可是,过几天就不赶趟了,怎么都这么赖呢!”那家妇人从葫芦头儿里摸出几个鸡蛋,装进大碗里,哄我说:“拿回去吃吧,能顶多钱算多钱。”我想,也罢,这几个鸡蛋拿回去给体弱的弟弟补补身体也好啊,便拿了回来。原以为父亲知道后会夸我几句,谁知,父亲却粗声粗气地对母亲说:“明知道人家没钱还去要,让人看咱成什么人了?一个堡子住着,谁没有为难遭灾的时候?”转过脸,瞪了我一眼,道:“小孩子家家的,就敢干这事,上好你的学得了,大人的事,以后少管。”
那些年,村里几户特困人家白吃我家猪肉、粮食究竟多少,根本没法计数。母亲曾经在小本子上记了账,记了也是白记,人家不还,父亲不让要。可他们再来借粮、借糠、借柴火什么的,只要家里有,父亲二话不说给人拿走,决不让人空手回去。
那年头,每到秋天,大家都要捡地(捡生产队拉秋后落在地里的粮食和柴火)、到树林子里搂树叶子,多数人都先圈占一片后,再逐步地收拾。父亲硬是看不惯,他说:“地是公家的,怎么自己画个圈就是自己的了!这是霸道,不仁义。凭力气捡多少是多少。”我们兄妹几个不听父亲的,也学着人家圈一块,不让别人捡,但常常是后来者没地可捡,便凑到我家人跟前,嘻皮笑脸地对我父亲说:“老四爷子,让给我们点呗。来晚了,别让咱白来呀。”于是,我们的努力在父亲的“行啊,随便,搂多少是多少?”中前功尽弃了。
(四)慈父情深
父亲在生产队劳动的那些年,我正处在少儿时期。父亲早出晚归,一天在家说不上几句话。他不是不爱家,不是不爱我们,而是没有时间顾及。
和父亲最亲近的时候,就是村部演露天电影时。我和弟弟缠着他带我们去看电影,最幸福的莫过于父亲抱着我和弟弟,一手托一个,父亲的手,力量真大,有时,我和弟弟竟睡在他怀里,然后,他就抱我们回家,我家离村部有一里多路。
虽然父亲成天不在家,为生产队效力,但他心里也牵挂我们。有时从城里回来,为我们捎回点儿农村吃不到的东西,给我们解馋,他还记着我们的生日,尽量为我们送点生日礼物,尽管礼物微薄,一块面包、一把糖果,但足以让我们幼小的心感到甜丝丝的。
我们兄妹上中学以后需要住宿,父亲必亲自护送,认真查看学校环境后才放心;然后,时常找机会到学校看我们。以至于操办完父亲的后事,年过半百的二哥用毛巾捂住脸痛哭,二哥说:“一想起当年家境那么困难,爸还能送我上学,数九寒冬到部队去看我,一幕一幕,真是刻骨铭心啊!以往一进家门,爸就隔着玻璃窗看我,现在一进门,空落落的床上只剩下老妈一个人了,到现在我才真正意识到:爸真的走了,我们没有爸了。”
到我们都成了家,父亲仍然惦记每一个孩子。他在农村种新鲜蔬菜,总是怕城里的孩子吃不着,便千方百计地给送去;老年后住进城里二哥家,每到换季时,他又惦记农村的儿子。他总是在我们中间灌输手足之情,谁日子过得最差,他最惦记谁,自己无能为力了,便千方百计促使有能力的儿女去帮。
老年的父亲,更显出在生活上容易满足的美德。他从不愿意给儿女添一点麻烦。身体不舒服,轻易不言语,能挺则挺。吃饭不可口,也不吭声,怕儿女着急,坚持吃完才下饭桌;兄嫂忙不过来,请钟点工来做饭,他感觉到自己成了儿子的累赘,上火病了一场。吓得兄嫂赶忙辞了钟点工。父亲常说:“我是知足了,这日子就是上天堂了,吃穿住都不愁,还老讲什么保养,过去的皇上也赶不上咱啊。”
父亲生活一贯节俭,也反对我们铺张浪费。他总是说我们为他买的衣服贵,看我们穿新衣服,就说:“又买新衣服了,那钱啊,储备点,要不然,等到用时就抓瞎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但是,当我们穿戴整齐地站到他面前,自信地告诉他我们有能力穿得像样一些时,他脸上也挂满了得意地笑。
(五)永远的怀念
父亲去了。尽管他割舍不下双目失明的老伴儿,割舍不下我们,尤其牵挂农村的两个儿子。尽管我们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接受不了父亲离开我们的事实,但是,父亲确实是走了。
父亲走后的半年多里,每次我去探望母亲,母亲都要讲诉她的梦,说是大白天就能梦见父亲。
父亲和母亲性格不和,对问题的看法也很少有相同之处,争争吵吵磕磕绊绊过了一辈子,但还是相互牵挂、相互体谅的。尤其走到夕阳景下时,这种感情与日俱增。
父亲卧病在床时,母亲因为眼睛看不见,只能悉心听父亲的呼吸声,有时听不见父亲的呼吸声,她便摸索着把手伸到父亲的鼻子和嘴前感应,生怕父亲悄悄地离开这个世界。
我们每次去探望母亲,都要先到北山祭奠父亲,母亲是非常支持我们的。等我们回来,她要分别听我们讲述祭奠父亲的过程,我们也就或坐或卧地依在她身边,重复讲述,她刨根到梢地问,我们就不厌其烦地讲。
父亲去世后,原来最喜欢独处的我却最怕独处了,每到一个人静下来时,父亲在世的一幕幕总是跳到眼前。一想起读书时,为了抓紧时间学习,有时节假日不回家,年过花甲的父亲就拎上母亲装好的几盒子食品,步行十几里路送到学校;一想到父亲年过古稀还骑自行车驮着几个菜袋子,跑四十多里路给我送新鲜蔬菜;一想起父亲养老在二哥家的这十多年里,我每次去探望,父亲都站在阳台里朝大门外张望等我到来的种种情形,泪就情不自禁地流,头就没法制止地痛。因此,把午睡的习惯改掉了,因为,我根本无法入睡。
父亲就是一名朴实的农民,没有显赫的社会地位,没有很高的文化知识,没有一点钱财留给我们,但他勤劳善良的品质、脱离了农民意识的品味、宽容大度的气量就是留给我们的最有价值的财富,是永不消失的财富。
父亲在我们心中永远是活着的,我们感知他时时关注着我们,鼓励着我们,约束着我们。
父亲,我们永远怀念您!您永远活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