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姑娘怎么了?”长青疑惑不解,向唐流:“出了什么事?我说错什么了?”
“没有。”唐流慢慢坐下来,心冻如铁,她叹:“你没有错,是她发觉自己错了。”
“什么意思?”长青听得更加胡涂,他一回头,看到葛瑞躺在地上,玲珑走时将巾帕铺在他脸上,不由又是一惊:“葛头怎么了?”
“他死了。”
唐流淡淡地,看着他:“傅将军终于想到还有这个人了吗?”
她倒也不十分愤怒或绝望,原来许多事情的来龙去脉,真相亦不过是如此。
平迟迟没有回来,唐流哄熏儿睡去,看侍卫将葛瑞尸首抬出,搬动时他面上落下巾帕,唇仍微张。唐流随即闭了眼,有许多事情并不只有睁眼时才能明白。
天亮时,她从噩梦中醒来,额上大汗淋漓。
平坐在对面牢栏里,关心问:“阿流,怎么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竟不知道,唐流摇摇头,不肯说。在梦中她看到玲珑,仍穿了离去时的衣裳,立在夕阳花园中,笑一笑,对她说:“阿流,对不起,我尽力了。”
“詹姑娘没有回来。”长青在那头焦急:“她会不会出事?”
唐流不响,只是看住平,说:“玲珑不会回来了,长青将官复原职,我要嫁给齐王了。平,那你呢?太后允了你什么样的结果?”
太阳已经升起,第一缕阳光,自房顶天窗透入,照得他眼神明亮,平是永远的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偶尔眉心微蹙,眼里含了温柔与怜惜。他正用这样的眼神看了她,轻轻说:“我倒不记得太后曾说过的话,只是刚才我发了个誓,如果齐王敢碰你一下,我必与之同归于尽。”
唐流怔住。
如此简单,原来在挣扎于抽丝剥茧般的真相之后,仍可以听到这样肯定容易的句子。
“那好。”她微笑:“正好我也有一个誓言,如果齐王敢碰我一下,我必与之同归于尽。”
太后果然遣人来召她,沉着脸,开门见山:“你知道吗?那个叫玲珑的女子昨日夜里刺伤了少相,已被侍卫斩杀于齐王府中。”
“是吗?”唐流淡淡说:“我以为她是去杀齐王的,她没有成功吗?不要紧,我可以把这事做完。”
昨夜一梦成谶语,然而她早知道,玲珑所有的心思,甚至是昨夜的情景,她穿着残破血污的衣裳,昂首走向齐王,说:“我有一个关于罗永城的秘密要告诉你,但是,请你放我一条生路。”
彼时,她所有的生命已不在那里,可她所有的力量、勇气、决心、智慧,凝聚成最后一击,令她绝对不会空手而归。
太后费了很久很久,才明白自己并没有听错,她扶了桌角,慢慢坐下来。
“看来你是准备与我拼命了。”她极缓极缓地点头,说:“在这之前,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罗永城在一夜之间老去,胡须里有星星的白,他坐在椅子上,高大宽阔的身架成了一堆皮黄瘦骨。
“你不是要见她吗?”太后对他说:“我把她带来了。”
“不错。”罗永城道:“我要你带她来,是要她站在这里,听我们之间的一个交易。”
“什么?”太后奇怪:“我同你会有什么交易?”
“是的。有一个。”罗永城长叹:“请你放了这些人,长青、唐流、平将军、玲珑、葛瑞。只要你肯放了他们,我保证,你不必再担心那个誓言,我会自己死在你面前。”
“你认定我要杀你?”太后皱眉:“我不会杀你。”
“不,你会的。如你这样谨慎小心的人,真的会放心让我继续存在这世上?你这次匆匆赶到这里,难道不想除去眼中钉的吗?”罗永城苦笑:“你说得对,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这些人却是为了我才到这里,他们全部受我所累,我知道你办事向来周密。将来,你会一个个的灭口,你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保住我的身份来历。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并不需要那么麻烦,何必去杀这许多人,只要我死了,立刻万事干净。”
他抬头看她:“母后,请你念在当初与我的一段相处时光,请放过这些人。”
太后被他一声‘母后’叫得簌地一抖,眼前椅上浓须汉子面目渐渐浮动,隐隐绰绰换作记忆里某个顽皮鲁莽的孩子,腰佩小刀,手里捏了弹弓,甜甜道:“母后,看儿臣为您打下树上那只鸟。”
她犹豫起来。
“你若是硬要把唐流嫁于齐王,这孩子脾气执拗,说不定反而会坏了你的大局,不如让她同平将军走吧。”罗永城道:“自家的孩子,难道也非得赶尽杀绝了不成?”
太后沉默。她眼光又滑到唐流面上,那一处伤疤与冷然表情,在后宫里还有另一个表情淡然的女子,整日依在窗前,自顾自哼唱一首词。当长公主开始发疯时,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中邪,宫里请了道士做法,结果只令她病情越来越沉重。有时候,太后自己也怀疑,为了顾全颜面同皇族尊严,这一切牺牲是不是太过巨大。
她沉沉地,叹了口气。
房间里燃了龙涎香,桌椅锦杌描金画彩垂璎珞,皇族惯用的排场,愈突出罗永城蓬头垢面,风霜满面,与周围背景格格不入。他自己也查觉,因此更憔悴放弃,任头发散乱胡须纠结,一夕之间老去的不止是他的容貌,还有信念与生趣。如一个拼尽全力跋山涉水几生几死后的游人,柳暗花明后却发现面前只是万仞悬崖。
在知道真相那的一刻,他已不知该如何面对余生,于是转而将生命双手奉于他人,因他之迷途而牵连的朋友,牺牲?不如说是顺水人情。
唐流面无表情,然而一瞬间将他看透至大彻大悟,也不是轻蔑或怜悯。罗永城与傅长青,其实始终不明白自己真正的愿望,他们一直反抗与挣扎的,却是他们内心极渴望的东西,而某日才与实质真相略一触及,便立刻溃不成军。
她淡然地笑,目光穿过罗永城,投在某处。她在想,如果一切重来,自己会不会还会卷入这场事件。不知那个时候,平会在哪里?而玲珑又是怎么样?
原来,他们同熏儿才是她这一生最重要的人。世情寒暖如何?贫富相争又如何?一切运转如法则自动循序,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罗永城虽已走到末路,仍被她苍凉目光看得发梢发寒,他只得转而问太后:“我的交易你可同意?”
太后不语,不自觉蹙紧眉心,她向来以办事果断狠辣自居,只要能牢固儿子宝座,杀人见血全是一咬牙关之间的决定。难得罗永城肯引颈受死,不用破誓便可除去她心头多年的隐疾,可是话到嘴边,不知为何总开口答应不下来。
罗永城紧张地盯住她,欲要探出些许端倪。唐流忽地冷笑,她发觉太后并不是不喜欢这笔交易,只是不喜欢这样容易地答应他的要求。多年玩弄权势于股掌的习惯,已令她放不下高高在上的虚架子,同自编自演的叵测心计。所有的真实、心思、愿望一概掩藏,她是宝相庄严如神人仙姬,万事只有她提个头,后人才能豁然开朗,哪有被小小罗永城一言说中的可能。
于是她虽然心里千肯万肯,脸上照例要勉强深思,度量着该说些什么堂皇的话,先绝口令罗永城死了这条心,再绕个圈子兜转回来,便是要如此,也非得变成她的主意。
唐流走上前,在罗永城椅旁半蹲下来:“庄主,允我替你梳头好吗?”
“哦。”罗永城吃一惊,不料她在这当口仍有闲暇,倒不知该怎么拒绝,只好作她去桌上妆龛里取了梳子,拆了头巾,一下下梳理发丝。
太后也是奇怪,她看唐流一眼,才要说话,门外有宫人进来传话,在她耳旁道:“禀太后,派去少相府的太医回来了,说少相伤势严重,只怕……不知可否挨到晚上。”
“什么?”她怔,来不及多想转身就走,在门口停一停,低声吩咐:“加派人手把这房子看紧了。”
她匆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