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来,雪梅的计划全打乱了。她看着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半成品针线活冥思苦想:“我过的这到底叫什么日子啊!一点自主权都没有。我要是不给父亲做那两双鞋子,就不会引来嫂子的这些针线活;我要是不自己掏钱给父亲上鞋子,就不会提醒父亲把我的私房钱收得一分不剩,想买点东西去看外婆的钱都没有。我这叫好心办坏事,自作自受。”
不管有多忙,雪梅还是决定先去看外婆。没有钱买礼物,她就尽量从家里找她认为最好的东西带给外婆。父亲非常支持她去看外婆,叫她多带点东西,一个舅舅家送一点。梅子约嫂子一同前去,嫂子说,上次她去惠惠家时,就顺路去看过外婆和她的父亲,这次她就不去了。
雪梅到了外婆那里,看到老人的身体状况比自己想象的要好得多,感到很高兴。雪梅十分钦佩这位意志坚强,承受了若干次沉重打击仍然不屈不挠的外婆。外婆老泪纵横地说:“儿啊!才几个月不见,怎么变得又黑又瘦了呢?是营养不够,还是跟着大人上山去苦去累的呢?真让人心痛啊!”
她不忍让老人为自己担心,摇头说:“不,不是,爸爸和嫂子都不让我下地干活,我只是待在家帮助照顾一下燕儿,刷刷锅,洗洗碗,挺清闲的。”
外婆说:“我们村寨里像你这样大的姑娘,都长得水灵灵的呀!你这样憔悴,是不是缺营养呀?你就听外婆的话,在我这里多住些日子,我炖点补品汤给你调养一下。你爸爸那里,我会叫人去跟他说清楚,是我要把你留下来陪我的。”
雪梅说:“不行,外婆,我还得回去。自我妈走后,屋里特别冷清,我爸的日常生活还需我照顾。嫂子也常说,她一个人待在镇上的家里,晚上挺害怕的,所以我也要陪陪她。家里吃的应有尽有,什么都不缺,我就是吃不下,其他什么病都没有,你就放心吧。只要你身体健康,我就放心了,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外婆叹息道:“儿呀!我不勉强留你,你要爱惜自己,健康太重要了!等过些日子把你后妈接过门后,你爸爸的生活有她照管,家里多一个人,你和你嫂子就会轻松多了。”
在两天的时间里,听到两位亲人提到接后妈进门的事,引起了雪梅的关注。昨天嫂子的话她认为是开玩笑,根本没当一回事,今天外婆说出了那就绝非开玩笑了。她想:“我虽然是个不起眼的黄毛丫头,但毕竟是这个家的成员,连父亲都不得不承认我能顶上大半个劳动力。难道我连父亲娶后妈这样的大事都不该知道吗?”
她半信半疑地问:“外婆,你听谁说的,我爸爸真的要娶后妈了吗?你讲的过些日子,这么说日子已经定下来了,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呢?”
外婆说:“儿啊!这是蓉蓉上次来看她爸爸和我时亲口告诉我的。据蓉蓉说,就定在今年阴历七月初七,你爸爸说,赶在秋收之前接进门,等于秋收大忙季节请个帮手,对全家都有好处。我以为这些你全知道。看来她们没告诉你,可能是怕你一下受不了,想缓些日子再说,肯定是这样。”
雪梅心里万分难受,她含着眼泪对外婆说:“我真的搞不懂,我妈才死没几个月,为什么他们就这么急于帮爸爸找后妈了呢?这么说爸爸已经同意了,他也太绝情了,太心狠了!我妈刚刚去世,尸骨未寒。爸爸正在为妈妈守孝期间,不说守十年八年或三年五载,这一两年时间总该守呀!怎么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呢?我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哩!”
讲到这里,林雪梅已泪如雨下,泣不成声:“照这样看来,我的努力全白费了,我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我再努力也感动不了父亲和嫂子,也无权阻止他们。外婆,我真的好害怕,你说我该怎么办呀?”
外婆既吃惊又伤感地说:“心肝儿啊!我一直认为你是一个非常聪明、乖巧、听话、懂事较早的孩子,没从更深处地了解你,体贴关心你、理解你的感受,万万想不到你和大人一样装着这么多心事。听外婆一句话,不要想得太多,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一切都会好起来。你妈走了,你爸还很年轻,才四十出头的人,娶个后妻进屋是合情合理的事。有个后娘来操持这个家,你爸爸的担子会更轻些,心情也会更好些,你的日子就会好过得多。不要过多忧虑,后娘并不那么可怕,后娘中也有心地善良的好人。儿啊!你要知道,你外婆我就是从很年轻的时候就到汪家来当后娘的,那时你汪家大舅还不到六岁,我把他当亲生儿子一样疼、一样爱,在条件有限的情况下,我宁可委屈你妈,也不会亏待你大舅,因为人家是没娘的孩子,我就更应该关心他、保护他。外婆就是这样不分彼此地、含辛茹苦地把他和你妈抚养成人,操持他们成家立业,结婚生子。你大舅、大舅妈也一直视我为亲生母亲,非常尊敬和孝顺。几十年如一日我们都是相依为命,和和谐谐地过日子,不知情的人根本看不出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现今你妈在我前面走了,我唯一的指望就是你汪家大舅。他们非常理解我失去亲生女儿的悲痛心情,对我更加关心和体贴。所以,孩子,任何事情都不是绝对的,不要太悲观,多从好的方面去想。”
讲累了的外婆休息一会又补充说:“退一万步说,如果你爸爸娶进的后娘确实待你不好,你也不用害怕。有外婆做你的坚强后盾,我一定把你带过来,绝不会让你受他们的气。就是我不在世了,你大舅和舅妈也会像你妈一样疼你爱你,会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你相信外婆,这是绝对办得到的。”
六旬老人苦口婆心的教导,信誓旦旦的承诺,使雪梅百感交集。她认识到父亲要为她娶个后娘进门是必然的。她也想通了,父亲的身边的确非常需要有人来陪着。既然如此,就顺其自然,走到哪步算哪步了。
尽管心事重重,她还是做出高兴的样子,吃了一顿外婆精心烹饪的饭菜后回家了。
回来的第二天,她按原计划去看了干妈。她非常想念这位慈祥、善良的大伯母。干妈家是母亲生前特许她能够随意走动,能够在那里待上两三天的唯一地方,所以她把嫂子安排给她的针线活带了部分过去做,也顺便给干妈捎点从外婆处带回来的礼物。数月未见面的干妈苍老多了,头发白了一大半,背也有些驼了,双手枯瘦得像松树皮一样,每个手指的关节部位都突出地呈现出来。一个守寡数十年,吃尽苦头的快六十岁的老人,还要拖着一大帮缺娘少爷的孙儿孙女的确很艰辛。雪梅本有一肚子苦水、满腔委屈要向干妈倾吐,见此情景,她就什么也没说出口。结果还是干妈先开口,问她的心情、问她的健康,她答复一切都很好,请干妈自己保重,不要为她操心。
雪梅既然带着针线活去做,就打算多陪几天干妈,帮助干妈做些家务,照管一下侄儿侄女们。干妈把所有好吃的东西都拿出来,尽情款待她的宝贝干女儿。
这些日子,干妈主动告诉她父亲娶后妈的事,干妈教她,后娘接进门后,一定要像喊自己的亲娘一样叫妈妈,不要叫娘,免得人家多心。干妈还讲了许多人心换人心的道理和例子。
雪梅心里明白,外婆和干妈都是心疼她、关心她、爱护她的人,因此才这样不厌其烦地教育她要尊重后妈、孝敬后妈。她从心底接受老人们的教导,也希望真能做到以心换心。
雪梅在干妈家里待了整整八天,回家后,看父亲的气色、情绪都很不错。父亲对女儿只字未提他要娶后妻的事,女儿也就装着什么都不知道。虽然不是农忙时间,但勤劳惯了的父亲仍然是早出晚归,放牛割草,开垦荒地,忙个不停。要不是女儿经常提醒他,逼着他要注意生活规律,要爱护身体,并经常过来给他做饭菜,他就一天只吃一顿饭,甚至胡乱吃一点干粮,喝两碗凉水就管一整天。
看到这一切,雪梅对于外婆、干妈、嫂子们急于张罗娶个后娘进家的事也非常理解。
一九五〇年的农历七月对雪梅来说是极不寻常的一个月份。七月初二是母亲去世整六个月的日子。七月初七一转眼就到来了。按照父亲的安排,后妈接过门就住在旮旯湾老家,不住在镇上。为此,雪梅和嫂子初五就到大山老家去收拾整理屋子,初六在干妈的带领下备了两桌丰盛的饭菜,初七的清晨全家都换上干净、整洁的新衣服。八点左右,兴奋异常的嫂子背上小燕打头阵,干妈带着雪梅走在中间,后面紧跟双会二爷、永忠堂哥,一行六人前往漫坡坪子冯家去接新母亲。
夏秋交替的阳光仍然明媚耀眼,光彩夺目。水田稻浪随风起伏,抽出一条条嫩生生、绿油油的谷穗。苞谷一个个颗粒饱满、鼓鼓胀胀,大豆由翠绿变为橙黄,快要成熟。硕果累累的田地里洋溢出的丰收盛况难以填补雪梅心里的空落,山间的野草闲花散发出的馨香驱散不了她的惆怅。她深一脚浅一脚地紧跟在嫂子的后面,依傍在干妈的身旁,不知不觉就进了一栋大瓦旁。率先进入她眼里的是一个年约四十的中年妇人和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聪慧的雪梅立马就认定中年妇人是她的新妈妈。她对窗明几净的瓦屋和少妇均不感兴趣,只是专注且迅速地扫了新母亲一眼。新妈妈身高、穿着、打扮、发式几乎和生母无异。稍有不同的是身材过于丰满,白里透红的瓜子脸润泽生光,在薄薄的一层雪花膏的粉饰下,显得格外年轻而富有活力。真的长得很漂亮,但说话声音不够清脆,动作似乎没有生母那么干脆利索。直觉告诉雪梅,新妈妈绝对不是狠毒之人,在操持家务方面可能没有生母那么麻利,但性情可能比生母温和。看得出新妈妈和生母一样,都是勤劳、朴实、心地善良的好人。雪梅对这位新妈妈立即产生了好感,心里舒畅多了。
在寒暄的过程中,雪梅看出嫂子和干妈对这家人的情况非常熟悉,唯一陌生的就她一人。少妇端出一大锅热气腾腾的嫩南瓜和新苞谷浆混煮的疙瘩和一盘腌茄子、一盘腌嫩辣椒招待客人时,她婉言谢绝了主人的盛意,说她胃有点痛,实在吃不下,很对不起。她说的也是实情,在这种场合下,她没有食欲。
宾主之间在谈笑风生中吃完了这顿午饭后,少妇起身收拾碗筷,中年妇人招呼双会二爷和永忠堂哥进里屋抬出一个旧的大碗柜和一个正方形的柜子,并请他俩先背走,随后就是干妈牵着雪梅紧跟在后面。雪梅问干妈:“我们家又不缺柜子用,干吗把那两个旧柜子背来呢?”“儿啊!别乱说话,那是你爸爸的意思,取那两个柜子的谐音,希望你新妈进门后早生贵子。”干妈小心谨慎地回答干女儿的问话。
林雪梅若有所悟地“啊”了一声,就再没说话了。
到家以后,由父亲领着全家先对着神龛跪拜,供奉祖宗神灵,再对着生母的牌位三跪九叩完毕后入席。
在这大喜的日子里,雪梅很知趣,很随和地陪着大家一起共进晚餐,为的是不惹父亲生气。席间,新妈妈往她碗里夹菜,干妈趁机对她说:“梅儿,叫妈!”她还是有点不太习惯,就勉为其难地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嗯”就过去了。其实,雪梅从心底已经接受这位妈妈了,只是还不太喊得出囗,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是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