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亚如没想到这老房子里的天花板会这么高。简直像教堂。
抬头看去时,只能看到穹形的最中间那些斑驳晦暗的花纹,那是阳光可以摸到的地方,是些枯死的时间的脚,像标本一样风干在那里。穹顶的四周那些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则成了幽暗的所在,像很深的水底,混沌的,深不见底的。窗帘是藏蓝色的平绒,很旧了,开始脱毛,像秋天里兽的皮肤。微微一动那窗帘,立刻飞出了很多灰尘,灰尘攀着光线,直向那幽深的天花板游去。
李亚如刚进房间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客厅里那个空着的角落。这个喑哑冷清的角落里空空荡荡的,看上去像这个房间的一处缺口,然而这缺口是瓷质的,泠泠的,脆的,空的。她盯着这个角落看了几分钟,然后对搬运工人说,把大提琴放这。她进这屋子的第一件事,是先要给大提琴找个地方。一个只适合大提琴的地方。对它来说就像一处巢。
工人们走了,她光着脚在木质的地板上走动着。房间里的家具并不多,屋子显得很大,天花板那么高,似乎那天花板上已经是另一个世界了。空气里有一种凛冽的空旷,划过皮肤时有些锋利。她突然看到在门的上方写着很大的三个字,十三堂。她有些奇怪,再看过去,墙上挂满了油画,散发着松节油的清香,她一幅一幅地看过去。她又低头看着地板,棕色的涂着清漆的木地板,她看着自己在地板上的倒影,像站在一片浩大的水面上。有风正从窗户里吹进。窗帘膨胀了起来,像里面站满了人。她又看了看周围。走在这老房子里,似乎到处是眼睛,到处是耳朵。
这是她租下的房子,房东电话里告诉她,她上午有课,钥匙放在了门顶上,她要搬家就自己搬。李亚如是来这所大学的音乐学院进修的,在宿舍住了一个星期之后她就发现,必须得在外面租房子,因为在宿舍里不能练琴。但要租北京的房子谈何容易,一连找了几天都没找到合适的。这张出租启事是她无意中在学校的海报栏的角落里看到的,试着打了那个电话,往出租的房子竟然就在学校里。居然是学术交流中心后面那几座小别墅里的一座。那是些有一百年历史的专家楼,很老但很漂亮。租金却收的不高,她一面意外一面欣喜若狂,房东在电话里说,她只是想把其中的一间租出去,不然一个人住着太空了。李亚如马上就搬了进来。
这时,门很轻微地响了一声。她顺着声音看过去,突然周身有些紧张。就像在一个荒凉废弃的古戏台上忽然撞见了人,因为不知道是哪个年代里的人,竟觉得这人是不应该出来的,出来也像魂魄。门开了窄窄一道缝,立刻有正午的阳光涌了进来,柔和混沌透明的金色,像团琥珀,中间夹着一个扁扁的人影,像琥珀里的虫子,纤毫毕现,却是不辨时代的。人影看了她几秒钟,然后脱了鞋,走出琥珀,向她走来。那点扁扁的影子一点一点地长出了胳膊,腿,还有一张脸。李亚如只觉得嘴唇和嗓子在渐渐变干,那影子像显影液里的照片一样清晰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最先看到的是大理石般修长苍白的脖子和盘在脑后的一丝不乱的头发。
是个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
女人走到她面前,停住,看着她,又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大提琴,然后无声地翘起了自己的一只手,说,你好,我是许粼粼。她翘得很缓慢,像把一个动作分解开了,每一下都是一个点,像屋檐下的水滴成了一条线。虽然连起来了,却仍然是断的,每滴水里的核都是她的脸。李亚如看着那只修长的手,柔软的没有骨头的痕迹,闪着丝质的光,苍白,像一只白灯笼投在雪地里的影子,冰凉,模糊。她也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握住了那只手。那只手却微微一收,只轻轻含在了李亚如手里。轻而浅的一点,像被啄在鸟嘴里的一点食物。
只一个瞬间之后,那只手就无声地却是锋利地收回去了。李亚如的那只手在空中停留了几秒钟之后也向下滑去,指尖上还留着黏而冷的一点女人的温度,像一只濡湿的虫子爬在那里。她迟疑着开口了,你就是房东?许粼粼已在看着别处,听到这话她身体没动却把脸微微侧过来一些,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李亚如,说,准确地讲,这是我母亲的房子。不过她现在在法国,所以这里只住着我一个人。
哦,你母亲,那应该是这学校里的专家吧。
她是个画家,你没看十三堂那三个字吗,是她自己起的画室的名字。向古代文人墨客学的,可是起的不伦不类,都看不出屋主是个男人还是女人。看到这墙上的画了吗,都是她的。她很自恋,总是想让别人看到她的画。其实一切搞艺术的人都这样,不可救药的孤独,很想让别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
有个艺术家的母亲真幸运,你也是画画的吗?
你看像吗?我是学钢琴的。
真好。
我学钢琴是因为我喜欢钢琴这种干净的乐器。
你也是学生吗?
音乐学院硕士二年级。你呢?来读研还是读博?看起来咱们年龄差不多吧。
我是来这里的音乐学院进修的。
哦,进修。到毕业就拿个文凭那种?那你还有必要住校?我听说进修的人都是一年露一两次脸,最后也都过了。不过呢,一张文凭还不就一块遮羞布,又包羞又遮丑的,那么多人又空疏又愚笨,还不是都被遮起来了。你还得租房,不是本市的?
不是,我是外地人。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李亚如看着许粼粼,突然又加了一句,家在农村。
哦,农村。农村的孩子也学大提琴?
……我以前上艺校学的就是乐器,在一个农村小学当了好几年音乐老师了。
哦,以前学的就是乐器?风琴还是二胡?
……小提琴。
哦,后来怎么改大提琴了?
喜欢。
哦,其实我把房子租给你,也就是因为你在电话里说你是拉大提琴的学生。这么有质感的乐器,我喜欢。人也总要有点质感才好的。来,我带你看看十三堂里面,是不是听着很怪?我习惯了,我母亲不在我也这么叫,你也会很快习惯的。还有,记住我的名字,是粼粼,不是玲玲,我最讨厌别人记错我的名字。你叫什么来着,哦,李亚如。还算好记,你不知道,我记性是顶顶不好的,什么都记不住,我要记不住你的名字,你要经常提醒我。
李亚如跟在许粼粼身后,两个人无声地在木地板上走过去。许粼粼指着墙上的画说,看到了吧,她画里到处是列维坦的影子,她其实只不过是在重复那些已经死去的艺术家们,还觉得自己是天才。画画的都是些偏执的女人。不过,搞音乐的也好不到哪去。
李亚如没有看墙,她看着她们两个人的脚,四只光着的脚像四尾鱼一样游动在波光粼粼的地板里。许粼粼指着其中的一间卧室说,我住这间,你住那间,你自己收拾吧,我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她向自己的卧室走去,走了一步忽然又回过头来,我们水电费平摊,还有,我们都不要带男人回来过夜好吗?一旦其中的一个不喜欢另一个了,那不是很麻烦吗?李亚如抱着肩笑,可以,我们都有自己的很多事情要做。她的意思是,谁就每天没事做只顾着找男人呢,真是自以为是。
进了自己房间把门关上,李亚如把自己像堆沙子一样平摊在了床上。她忿忿地想,一脸过时嫁不出去的表情,还把自己当幅名贵的油画一样挂在那里。第二天,李亚如白天去进修班上课,晚上回了家,许粼粼还没有回来。她坐在那个角落里,拿起大提琴开始练琴。拉完两支曲子的时候,她突然一回头,许粼粼正站在她身后,双手抱肩。她一只嘴角笑了笑,你拉的这是什么曲子。李亚如说,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许粼粼又笑,难吗?李亚如看看大提琴,抬起脸说,怎么说呢,不容易吧。许粼粼又说,你还会什么曲子?
李亚如冷笑,想,以为别人就根本不懂音乐?她看着她说,我只会古典音乐,舒曼的,埃尔加的,帕格尼尼的,福雷的,你想听谁的?两个人都沉默了一刻,就好像两个人中间的空间突然被撕开了一块,走风漏气的,接不上了。许粼粼忽然把两只手从肩膀上拿了下来,说,两个人总得有人做饭吧,我去做饭,你练琴吧,做好了叫你,你需要时间来练琴。说完把手在李亚如肩膀上放了一下,很快又拿开了,然后就向厨房走去。李亚如想,其实她就是想告诉自己,你还是个入门生,什么都不会,先练着吧。过了好久,李亚如觉得那只手还放在她肩膀上。潮而腻的,像靠着一个沉闷的雨天。
晚上,两个人坐在客厅里边看电视边吃晚饭。许粼粼眼睛看着电视,嘴里细细地嚼着一片菜叶,她吃菜都是蒸着吃,从不炒。蒸好的菜痉挛在一起,绿成一团。她吃什么,李亚如只好跟着她吃什么。她一点一点地嚼着菜叶,发出了细微的沙沙声,李亚如顿时觉得像身边有很多蚕在吃桑叶。她也不看许粼粼,眼睛看着电视,身体却像张弓一样暗暗地绷着,像是随时会遭到什么袭击。电视开的声音很小,两个人都不说话,周围的空气清澈的像口井,连自己咽食物的声音都有回音似的,咕咚一声。竟把自己吓了一跳。果然,许粼粼先说话了,我顶讨厌那些把电视开那么大声的人,像是要让方圆十里都听到一样。
顿了顿,她突然毫无前兆地转了方向,你的手应该保养一下吧,弹琴的手不应该是这样吧。你睡前在橄榄油里加上蜂蜜,涂在手上,再戴上棉手套睡。她说这话的时候始终没有看李亚如一眼,一直看着电视屏幕和她说话,就好像在和那电视说话。李亚如看着自己的那双手,一时觉得自己手上也长了许粼粼的眼睛一样,正直直看着自己。她没有吭声,许粼粼便又自顾自地拐了个弯,娴熟地,享受地拐着弯,你身上这条裙子是刚买的吧,是LesPetites买的吧?你可要想好了,这会把你的零用钱都花光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许粼粼还是刚才那个姿势,从始到终都没有看她一眼。但她好像暗地里已经把她身上的一切都倒背如流了。李亚如终于把目光从电视屏幕上拔了出来,扭过头气愤地看着许粼粼。许粼粼还是不看她,她只能看到许粼粼的侧面,许粼粼一面细细嚼东西一面微笑,侧面的一根筋忽隐忽现地直通到太阳穴那里,像水纹一样把嘴角的那丝笑一圈一圈地扩散开去,这使她的整张脸看上去都在那笑容的波光潋滟里了。李亚如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生硬的,像嫁接出来的声音,嗯,就是在学校门口的那家LesPetites,很近,一出门就看到了,我就顺便进去看了看。说完这句话她就后悔了。许粼粼侧面的笑更深了,汪成了一处湖泊。其实在买这条裙子的时候她已经想到许粼粼的笑了,因为许粼粼第一次见李亚如的时候穿的就是一件LesPetites的衣服。
李亚如那天路过校门口的那家LesPetites店突然就走了进去,当她开口准备问那条裙子的价位时突然住了口,指着裙子的那只手也停在了空中,在重重叠叠的衣服里,那只手挂在衣服缝隙里像只皮影。她看着衣架上的那条裙子,裙子里空荡荡的,好像有很多个许粼粼正住在里面对着她笑。她直直地瞪着那衣服,就像在和许粼粼们对视。最后她还是把衣服买了下来,她对自己说,为什么只能她穿,自己就不能穿,难不成这专卖店是专门为她许粼粼一个人开的?她偏要把这衣服买下来,穿在家里给那个女人看。
一鼓作气买下这件衣服的时候,她心里有一种把许粼粼已经打败了的感觉,竟有些悲凉决绝。但穿上之后才发现,那种打败也像是把别人的衣服抢了过来,见到许粼粼时竟然还是心虚的。还好,许粼粼好像并没有注意她身上穿的是什么裙子,也没有说什么,她暗暗舒了口气,同时又鄙视自己,怎么像躲过了一劫似的,好像这衣服是偷来的抢来的,真是太没出息了。没想到在吃晚饭的时候,许粼粼看都不看她就闲闲拈出了这句话,你的衣服是LesPetites的吧。
没有前奏,没有血光,没有伤口,却是直指着穴位一针下来的。
睡觉前,李亚如穿着睡衣在台灯下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抬起了一只手犹疑着伸向床头柜。她的这只手迟钝而笨拙,像生锈一样,当这只手落在那瓶橄榄油上时,她心里一阵狂跳,竟下意识地看了看房间四周,是那种偷到东西时瞬间的惊慌与狂喜。趁着这点喜悦的余温,就像烤着一盆炭火里的余烬,她把两只手涂满了橄榄油,然后用雪白的棉手套厚厚地捂了起来。躺在床上时,她看着天花板,小心翼翼地护着两只雪白肥厚的手掌,一时不知道该把它们安置到哪里。看着这两只雪白的手掌,她突然觉得这上面也全是许粼粼的眼睛。这个女人,简直是个幽灵,钻进她的房间里无时不刻地看着她。
第二天一早,李亚如就像过年早晨一样亟不可待地醒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摘掉两只手套,在晨光中看着自己的两只手。两只手在一夜之间真的有了脱胎换骨的陌生,看着竟不像自己的手,倒像是遥远的橱窗后面的东西。渴望的却是近不了身的东西。现在,就在自己眼前,不,在自己身上。她用一只手指轻轻在另一只手上划着,突然觉得,许粼粼已经住到她身体里了。
她穿着许粼粼的衣服,长着许粼粼的手。真是可怖。
早晨在客厅里再见到许粼粼的时候,竟有了些恍如隔世的感觉,仿佛是多年前一条壕沟里的战友失散后现在又重逢了,外面那层薄脆的壳是陌生的,底下却是那么一点灼着人的炭火,不耀眼的,却是埋在下面做芯子的。李亚如感觉到这火光不小心已经溅到自己的眼睛里了,眼睛异常明亮,顿时有些羞愧,觉得自己是一只走风漏气的玻璃瓶,里面有点什么内容全都一览无余。再看许粼粼时,她却是和昨天一模一样的,她没有任何缝隙地和昨天接上了。好像李亚如的一举一动都是在那里自己排话剧。这更让李亚如感到羞愧。
每天晚上回了家都是许粼粼做饭,倒不是李亚如不愿意做,是许粼粼不让她做,她抢着干,让李亚如练琴去。她说,我白天在琴房练过了,你还是多练练琴的好,不然你怎么能进步。
她的意思是她是天才,连勤奋都用不着,而她李亚如呢,连勤奋都没有了还剩什么?仍是含着暗器的许粼粼式的话,在李亚如听来,这话再怎么着也是自家人的,像长在鱼身体里的刺,就长在那里了,却是不伤人的。她便由着她去,她坐在屋角拉琴,许粼粼在厨房做饭,厨房的门开着,她一边做饭一边听她拉琴。有好几次,李亚如拉着拉着拉进去了,曲子拉完时,一抬头看到许粼粼早已经站在旁边了,她抱着肩静静地听着,安详清冷,脖子和肩膀很瘦很硬,像月光下嶙峋的树影,仿佛已经站了很久了。
李亚如坐在那里,抱着大提琴,在那瞬间里突然有些微微的不知所措,她感到自己的眼睛里静静地湿润下来了,她便坚硬地看着别处,问,晚饭好了?许粼粼说,是的,看你拉琴,就没叫你。李亚如放下提琴说,让你这么优雅的女人每天做饭,真是不好意思。许粼粼笑了起来,用一只手上的两只指头掩住了嘴,小拇指翘起,优雅吗?谁还能不吃饭。她说着先向前走去,李亚如跟在后面。
许粼粼穿着一条黑色的亚麻长裤,上面只穿一件黑色丝绸小吊带,半个背明晃晃地露着,被黑色衬的白到了不近人情。李亚如想,我又不是男人,露给我看干嘛。坐在餐桌前的时候她忍不住又鄙视自己,自己刚才的话真是投其所好。谄媚,真是谄媚。她是她的房东,她毕竟住在她的屋檐下,何况,两个住在一起的女人,除了更深地发现对方衣服下面的东西,还能有什么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