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潼,东有临河,西有潼水,因而得其名。
今日阴雨,我沿骊山渭水游历。两千余年前,也是细雨缠绵,我随众人葬秦皇于骊邑;过些许年,更曾阴云重气,鸿门坂上我在刘项兄弟之间以剑搏命;又过了很多年,也似眼前山色空濛,我驭轻骑载江南荔枝疾掠华清,只为博那轻薄一笑……如今,骊山仍犹在,渭水已不清,斯人前事亦化云烟。景色更新,天气仿佛,但只物是人非,我在努力调整和适应这横亘千年的时差。
秦皇陵前,树木青葱,山色犹奇,一如我手中明信片的图片。我确信邮戳上的日期,不久前发送于此。我再读背面那段文字,揣度邮者的深意。
“我的使徒,不要再次试图找寻和追杀我。近三百年来,科技发展、物质充盈、人口丰稠,我再也不必通过掠夺和杀戮来延续生命,此起彼伏的战争不再缘我而起,我不会再次给你消灭我的理由。”
“没有生存的压力,我反而迷失了自我。两千多年前,我茫然无措地坠落到这个星球,旅程太远,没有前人告诉我旅途的目的。我曾试图统治这个荒蛮、无知的世界,所以我创造了众多使徒,但是我没有意料到人性的坚韧、人类的意志是如此强大。你我之间的争斗,我没有赢,但也没有输。每次你率众反抗我,反而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我赋予使徒们分享我的能力,而使徒们改变了这个世界的运行轨迹,我创造了你们,而你们创造了历史。每当我仰望星空,我不知道我来自哪个遥远,也许我才是真正的使徒,派往到这个世界的使徒。”
“下次遇到你,或许我会救赎你,也是我的自我救赎。”
字迹很清晰,但我的意识却越来越模糊。同样,我也迷失了自我,同样,我也不知我此行临潼的目的。或许我想遇到那个人,但是在暴起同归于尽和俯身接受救赎之间,我不知道我该选择哪种。世人皆喜长生,但怎知长生之苦痛。我随徐福东渡而偶获长生之身,苏武牧羊之时我在千里荒野觅得雌羊,道陵飞升之后我于龙虎山拾骸建冢,华佗监斩之前我痛泣焚毁青囊,冉闵杀胡令起我立军中明枪执仗,玄武门之变我在城楼上执鸣更漏,元祖回归入葬我率马队扶灵踏平黄泥,戚继光抗倭我登钓鱼岛弑寇血祭天……两千余年,治世我行走于荒野,乱世我隐迹于朝市。我无亲也无故,从不主动结交朋友,但终会有许多人卷入我的宿命。我见证许多忠肝义胆,见识更多阴险欺诈,也历经周遭善恶蜕变。身边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余我空载着这身皮囊,灵魂早已被漫漫岁月侵蚀尽透。
恍惚之间,一队游人走近。秦始皇陵博物馆的讲解员被围在中间。青色的头皮剃得锃亮,一身干净的休闲西服,是一个干练的小伙子。
“为什么后世的诸多皇陵被盗,而距今更远的秦皇陵却留存很好?西楚霸王火烧三百里阿房宫,为什么却没有对世仇掘墓鞭尸?江东子弟兵有没有意图抢掠墓中的珍宝?”发问的是一个女中学生,明眸皓齿,长发披肩,身段婀娜,衣着鲜艳,抱着厚厚的历史书,长相像极当年同船东渡的珠儿。
“墓室坚固无催、机关重重,防护的并不是秦皇尸身和陪葬珠宝。项兄弟火烧阿房,也是另有事因。”不知为什么,我冲口而出,或许我真的把这女孩当做为珠儿。
人群诧异地望向我。“这人好像是傻子呀。”几个中年妇女在低声议论。女孩身边几个男同学也在凑趣:“还项兄弟,我看他像条狗耶。”
“我料想你们肯定会问我这类问题。”讲解员接过话题。“胡适先生说过,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所以学习历史,我们即能入得进去,又能走得出来。读历史,不是读别人写好的一整套经过史料筛选、价值统整的既成结论,如果不想被灌输既定的判断,那就自己去读,每个人在读史的时候也都在形成自己对历史的一套判断,只需要对自己诚实,琢磨历史记载之真义,坚砺合乎自我之本心,就足够了。”
女孩在低头领悟,略有所思。周遭的游人并不满意,他们更想听到奇闻秘辛,而讲解员根本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一哄而散了。也许只有我和女孩知道,讲解员也是只想讲给女孩听。
我不禁回想起幼年时父亲讲过的一句话,不必拘泥历史故事是否真实,只要记住那些名垂青史的人,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为何去舍命拼争,从而指引自己存在世间的价值。
也许当世只有我知道脚下的幽深地宫究竟埋葬着什么,但这没有丝毫意义,甚至无足轻重。
我望向天空,心意彻底空明。或许我应该尝试讲述一些故事,或许可以讲给酷似珠儿的女孩听,我们曾经的故事,开始我的自我救赎。
我来自战国时代,就从我的幼年讲起,我所经历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