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初夏的一天,我要搬到一间新宿舍去。一位教语文的同事告诉我,你的隔壁住着咱们组的陈老师,她已结婚。那两间屋子不隔音,彼此连呼吸的声音都听得见。他调侃着说:“每天晚上是‘风声、雨声、哼哼声,声声入耳’,看你这光棍日子怎么过!”坦率地说,屋子的破旧、简陋,对我是无所谓的。二十几年的独身生活,使我养成了好静的习惯;在工作之余,如果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净土,那是悲哀的事。早晨学生下操后,我来到了这间屋子。这里原来是一间旧教室。由于教工住宿紧张,学校采取应急措施,从中间砌一道薄墙,一隔为二,可以暂时解决两户人家的住宿问题。轻点,隔墙有和我仔细观察一番,想探究一下不隔音的原因。这屋是人字形结构,中间砌的墙没有直达屋顶,然后两边用报纸糊上顶棚,上面其实是空的。与其说,两间屋有一墙之隔,还不如说是一纸之隔。我刚才开门的时候,就清楚地听见隔壁顶棚的轰轰声响。
住在这样的屋子里,是不会有安静可言的,同时能不能和邻居友好相处,我感到一种没有把握的茫然。
现在,隔壁的声响清楚地传进我的耳鼓,是擦皮鞋的声音。紧接着歌声又起,女声,一定是陈老师吧!唱的是一首广告歌曲:“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正义的来福灵……”我不喜欢这首歌,但有两样东西深深地吸引了我:一是属于女性特有的青春、恬悦的音质;二是分明夹杂在其中的对生活幽默达观的意味。我突然莫名其妙地联想到,著名电影艺术家赵丹曾把一张菜单念得使举座动容的事,这种联想又带给我一种轻松的愉悦感,不觉无声笑了。
我渴望继续听下去,但上课铃响了。
中午上完课,我没有直接去教工食堂,却来到了我的新宿舍。搬行李这件事我已安排到了下午。我想,我只是愿意在屋里站一会再吃饭吧。这时,隔壁的锅碗瓢盆正在丁当作响,间或有陈老师夫妇的笑语声。我明白,他们是在准备午饭。
不一会儿,我的门被她推开了,还有她的丈夫。她笑着,脸膛上浮现着夏日的光辉,“张老师,中午就在我家吃饭,家常便饭,不要推辞啊!”她丈夫干脆做出拉我过去的姿势,盛情难却,我去了。
屋子里很拥挤,我怀疑这是世界上利用率最高的房间。双人床、写字台、灶台、灶具、粮袋,停放的自行车,墙上风干的红辣椒……单纯而繁杂;一缕阳光从门缝里射进来,粉笔灰在光线中浮游、翻动……
陈老师搬掉写字台上的书籍,摆上炒好的菜。一碟素豆腐,一碟炒鸡蛋,烹调得很清爽,馨香扑人。米饭也焖得恰到好处。屋子虽小,此时此刻却笼罩着一种融融洽洽的家庭的温馨。
我们边吃边谈,没有一定的主题,就像西方的意识流。我们谈起了母校中文系一位受人尊敬的老教授;谈起了省里那位大作家的一本新作……
“陈老师,你来盐池还习惯吗?”我突然问。
她眨动着眼睛,用极其温柔的目光扫一眼丈夫说:“现在好了。刚来的时候,心里也痛苦过。有一次星期天,他不在,外面刮风沙,昏天黑地的,心情很压抑,我都哭过。省城固然繁华,但我对自己的选择,从来没有觉得后悔。
“毕业那阵,我也矛盾过。恋爱了几年,难道就此分手吗?我说服了父母,决定跟他来山区。有人不理解我的决定,在背后说,她一定是怀了人家的孩子,要不然跟他跑到那个鬼地方!我们有些同胞说话可真刻薄!”
“其实,促使我来山区的真正原因,是我对生活的独特理解。我曾看过一些描写扎根边疆的知识分子的报告文学。我常常想:他们为什么抛弃繁华的都市、优越的生活,心甘情愿地,甚至隐姓埋各地工作在荒凉的地方。后来,我明白了。他们爱这个世界,他们关心人类的命运。这种爱和关心形成了一种自觉的责任感。所以,他们在和荒野大漠相处的时候,精神其实是自由的、舒展的。我也渴望这种人生境界。”
她停下来,拢一下鬓发,给我们添上饭菜,又补充说:“当然,促使我来这里的另一个原因就是爱情!”她笑了,那表情调皮得如同一个小姑娘,我也报以理解的微笑。
饭后,屋子里闷得慌。她站起身,推开窗户说:“凉快一下吧!”
初夏时节,满院的沙枣树竞相绽开了花蕾,当窗户打开的时候,它的醉人的清香拥挤着飘进这个拥挤的房间,我们每个神经末梢都感到了它。
陈老师激动了,来回踱着步,深深地吸口气,道:“张老师,你注意过没有,沙枣花的香气,在不同的时间里有所不同:早晨,它是清香的;中午,它是温香的;傍晚,它是柔香的……”
她说完,又笑了。是欣赏自己体物的细腻、敏感,还是嘲笑自己在我面前过多的表白?似乎都不是。总之,她笑得轻松,笑得酣畅,笑得阳光都在空气中飞溅……我感到我那曾经黯淡、冷漠的心也变得光洁、灼热了。这笑声,终于在我心里导致了一种对生存的隐秘激情,而这激情,正是我失去很久的东西。
整个下午,我忙着收拾行李,再也没有听见她的声音。晚饭后,又陪学生上晚自习,然后备课、改作业。当我回到屋里时,已经十一点多了。伸一下懒腰,突然觉得疲惫不堪,胡乱擦把脸,洗了脚,就躺在了床上。中,我听见了他们夫妇的谈话,声音极低,可在静夜里却每个字都清晰可辨。
妻子说:“今天下午我正改作业,龙校长的女儿来屋里玩。她说,阿姨,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你妈妈不想你吗?哎呀,那孩子聪明极了!”
丈夫说:“是啊,我们几时也能有一个可爱的千金!”
听着,我忽然想起一个同事的话,说陈老师结婚都一年多了,肚子里还是没动静。身边没有孩子,她或许已经感到母性被压抑了吧!
好一阵寂静。但又有了声响。
丈夫说:“噢,忘了铺一块旧床单!”
妻子说:“轻点,哼……你轻点呀!”
我不知道这“轻点”的要求,是为限制丈夫的“鲁莽”,还是出于对我的尊重?但我无端又觉得是后者,于是从心底涌起一阵感激……试想,隔壁如果没有我,他们不就可以自由一些、舒展一些吗。
在这个飘着沙枣花香的初夏的夜里,我的眼泪濡湿了枕巾;有点冰凉,这是一种很平常的感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