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心听到的秘密。
在梦中。
天阴沉沉的,云头压得很低,东北风呼啸。下人们进进出出,在忙着准备春耕。我还是个小小的女孩,头发散着,左右两侧各扎了一个髻。我在哇哇的哭,也许是哥哥们不跟我玩,或是受了什么其他委屈。“妹妹,你别哭,”一个小男孩递给我一只糖,他身形瘦小端正,双眼矍铄有神,说:“妹妹你吃糖。”此时父亲和另一位微胖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那男人看到我俩,意味深长地微笑。他招呼着男孩给父亲行了礼:“宽儿,以后跟着先生习书,定要勤勉尊师,和同窗友爱,好好相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吧?
父亲曾官至太子太保,教授皇太子功课,彼时正辞官赋闲在家。家中请了一个较有名望的老先生,在曹家祠堂里开着私塾,父亲偶尔到此指点下书法和绘画。哥哥们和亲友中年龄相若的小孩都送来一同读书,一是图父亲的名望,二是希望共习切磋能有所进步。父亲还算开明,我到了念书年纪后,也让我和哥哥们一起诵读。
幼年时的岁月总是极美好的。我是家中幺女,因着上面都是哥哥,从小骄养得凶。每天课业毕后,我跟在哥哥们后面到处玩。董家的孩子格外皮,尤其是大哥,春天抓虾、捉蝌蚪,夏天爬树、摘桑葚、捉知了,秋天摘果子、钓鱼,冬天爬树、掏鸟蛋、放山火,每个季节都有好玩的节目。这所有的活动我都参与,男孩玩的把戏我都会。少年的精力似火,没有先生在的时候,男孩们叫嚷推搡,嘶吼着吵闹着,似乎只有如此才能用掉多余的精力。只有他例外,他总是很安静,在人群里恬淡的立着或坐着,静静地看着其他人的打闹和游戏,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哥哥们笑话他似妇人,他只是含而笑之不理睬。
只有对我是例外。每当我同其他男孩一起玩耍淘气,爬树或是下河,他都紧紧相随亦步亦趋。绿英在树下或岸边尖声喊“小姐小心”,他是不出声的,神色凝重呼吸急促,直到我平安落地或上岸,他才松掉一口气,好像自己平安了一般。“妹妹不要太淘气”,他总是说,我也总是不听,尽管这样他却也从来不发火。先生功课盯得紧,书背不出要打手心,戒尺一下下敲在手上的声音能疼到心里去。他总是先提前写好大大的字,在我背书时,绿英躲在先生背后,在窗外高高举起字条给我做暗示。有他这么护着,上私学的那几年就这么无忧无虑地过去了。
父亲虽然在家赋闲,不问政事,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以退为进之策,父亲迟早会被朝廷重新启用。父亲的同年袁大人已官至侍郎,同乡徐大人也官升至二品。家里一直客来客往,门庭若市。念完三字经、百家姓,再念完诗经,男孩子们开始背四书读朱子,准备科考了。哥哥们陆续通过了乡试,进了国子监,这个私塾就这么慢慢的散了。而父亲这时也在陪都谋到一个职位,上任去了,行前辞了先生,这个私塾算是正式关张了。
最后一堂课,先生授完功课,一番祝福,一番感叹,再一番祈愿,气氛莫名地伤感,我泪眼婆娑。他在课桌下拉住了我的手,轻声地对我说:“妹妹,你一定要记住我。”
“妹妹,你一定要记住我。“这句话一直在我脑中回想。我一直记得你的。
梦醒来,枕畔已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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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天气晴好,开阔的天空只飘着几丝云彩,东南风习习地吹。我将家里的被褥衣物全翻出来晾晒,扫掉连日阴雨带来的霉味。入春来,我在院子里种了几棵九重葛,靠墙栽了牵牛花,为了学习料理,又种了几盆迷迭香、百里香和罗勒。每日将花草搬进搬出,浇水施肥除草,心里多个惦念,倒也容易忘记忧伤。柳青送我的食谱,我从头开始学做,已掌握了七八分,自信不会辜负了王大仁给的难得的机会。这半月余,王大仁来过一次,只略坐坐,还算守诺,带来了剩下六本《儿童百科全书》。
柳青依旧忙进忙出,新工作她干得越来越顺手,那种忘我投入的精气神,很让我赞叹。闲聊时,我会小心地问及,为何我会帮她代班,出现在王家。原来柳青的上一份工作,是王大仁公司的行政助理,说白了就是万能勤杂员,平日里订火车票、订机票、定酒店、准备行程、收集各种文献,订蛋糕、切水果、端茶倒水,公司里什么杂活都干。“谁让我们是野鸡大学毕业的呢,就得适应力强。”柳青万分无奈,原来“我”是她的大学室友,她学的是财会,我学的是中文。
碰巧有几日,公司里啥事都没有,王大仁就让柳青到他家去,替他整理下家中工作室的设计草图和资料,还要分门归类存档,以后公司出书时好用。这种故纸堆里翻捡的事情,柳青向来是最讨厌的,头两日还能忍受。加上那几日股市大涨,到第三****再也受不了了,道“打工挣钱不如股市获利”,就让我顶了她的班,她去交易所守盘了,哪里知道我竟然落水了……
不能再讲了,再说下去柳青又会大哭,我连忙岔开话题。
“李可,过去的事情你能记起什么来吗?”柳青问。我摇摇头。
“有些事情,我本来不打算跟你说的,以前你总是为这个伤心,现在你全忘了,我想这也许是个好的开始,以后你可以幸福地生活。这一个月来,我想了很多,我想我没有权力隐瞒你的过去,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柳青少有的神色凝重。
我静静地听。
“你是个弃婴,从小是在孤儿院长大的。”
我松了一口气,这对我来说算是好消息。命运是公平的,也许我上辈子享受了太多父母亲人的恩宠,这辈子合该用孤单来偿还。
“那家孤儿院离这里不远,旁边还有个庵堂,庵堂里有棵好大的银杏树,王家离那儿也不远。你若愿意,周末我就陪你去看看。”
“我知道了,谢谢你,柳青。”
柳青走后,我在家里继续收收捡捡。阳光和煦,天空碧蓝,微风拂过,一群白色的鸽子飞过。多美好的春色。远远的一阵钟声响起,古朴旷达,由远及近地将万物都罩进它平和的余韵里。
这钟声莫不是从庵堂里传来的?王大仁也说过,董宅的地址上现在是一个庵堂。那颗银杏,兴许是当年留下的。想到这里,我精神一振,略整理衣服就出门了,循着钟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