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长信宫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冬季的夜晚总是到来的格外早。思佩看到她们迎上去说道：“小主，刚刚清秋姑娘来了，请您去漪兰殿一同用晚膳呢。”
“你快去漪兰殿告诉惠芳仪，容我更衣随后就到。”
刚刚在雪地走了许久，不免沾湿了鞋袜。绿珠不放心，怕陈菡遥受了风寒，还特意煮了姜汤让陈菡遥喝了，这才往漪兰殿去。
两人见了面，寒暄几句，用完晚膳便坐在漪兰殿的东次间聊天叙旧。陈菡遥见卫嫚儿没有主动提起去甘泉宫的事，也不主动去问她，只是和她聊一些近日里发生的新鲜事。东一句西一句的说了一会，卫嫚儿拿出一个雕花小盒子，打开盖子，推到陈菡遥面前软声说道：“菡遥姐姐，这是拓跋今年新进贡珊瑚手串，姐姐可看看喜不喜欢？如今姐姐被皇上如此看重，嫚儿早就想去向姐姐道喜，可这身子不争气，拖了这么久。”
躺在锦盒软垫里的手串珊瑚颗颗朱红，硕大饱满。鲜卑比邻大凉，进贡的红珊瑚是个中珍品，这样成色上乘的珊瑚手串每年秋季上贡时也不过能有一两串，怎么可能会在只承宠一次就不再被召幸的卫嫚儿手中？陈菡遥想及此处心中隐隐猜到这大概是今日卫嫚儿今早去了甘泉宫后带回来的。她也不点破，笑着说道：“这珊瑚手串确实漂亮，是皇上赏赐妹妹的吗？怎么不曾见妹妹戴过？”
卫嫚儿眼神四处乱瞟，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尴尬：“这是当日我侍寝后皇上赏的，如今拿出来是想当做赔罪的礼物送给姐姐的。”
陈菡遥目光紧了紧，看着卫嫚儿躲闪的样子，握住她放在桌子上的右手，卫嫚儿一向畏寒，漪兰殿的炭火和地龙总是烧的特别旺，每次进到漪兰殿都觉得比飞羽堂暖和的多，可是她却能感觉到卫嫚儿的手冷冰冰的。“嫚儿，你说谎的时候眼睛总是四处瞟。”
卫嫚儿咬了咬嘴唇，一把挣开陈菡遥的手，她像是下定决心一般的抬起头看着陈菡遥，眼神带着看待陌生人的疏离，她冷声说道：“瑶婉仪真是聪明，这样的珊瑚手串今年鲜卑只进贡了一串，自然不是我这样不受宠爱的妃嫔会有的。这手串是贤妃娘娘赏的，希望瑶婉仪能常常带着去给她请安。”她一口气说完这一串长长的话，连停顿都没有，说完她猛地喘了两口气，收回目光，起身背对陈菡遥扬高下巴站着。
“嫚儿你叫我什么？是我听错了吗。”
若是陈菡遥此刻抬头便能看到她娇小的身影微微颤抖着。可是她没有抬头，她只是不可思议的盯着自己被甩开的手。
“瑶婉仪并不曾听错。我劝瑶婉仪还是听贤妃娘娘的话，这后//宫毕竟是娘娘的天下。清秋送客吧。”她快速的说完，也不管坐在一旁呆愣住的陈菡遥，直接回了寝殿。卫嫚儿觉得她浑身上下都在不由自主的哆嗦，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身体里骨头打颤的声音。她一刻也不想再停留。短短的几句话，她说得冷淡无情，明明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句子，每个字却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一样刺的心脏生疼。到寝殿的路很短，卫嫚儿却觉得自己怎么也走不完。她脑中不断闪现过一同学绣花的寝殿旁淙淙的小桥流水，陈府后花园里曾经玩扑蝴蝶的假山亭台，乐陵三月天里开遍漫山遍野的桃花，早春白堤边摇曳枝条的垂柳……可这一切的一切都在这深不见底的凉宫里被狠狠摔在地上，碎裂成再也拼凑不完整的彩色碎片。她不再是那个单纯天真的卫嫚儿了，她们再也回不去了。
李昭和果然遵守承诺没有再翻陈菡遥的牌子，今夜凤鸾春恩车在漫天飞雪中带来的人是长乐宫的陈美人陈素。
乾元殿里，李昭和望着墙上裱好的杏花图，越看越喜爱，心情大好的说道：“做的不错，下去吧，明儿自个儿去领赏。”
李炜乐滋滋的道了谢，躬身退出去关上了门。
图上从右边斜伸出一根杏花花枝，雪白的杏花或含苞待放或娉婷盛开花枝之上。右下角提着四个遒劲有力的欧体字：瑶池仙品。
少倾，门吱的又响了一声，这次是两个小太监抬着锦被进来，等他们一离开，李昭和就三两步走到床前，轻轻掀开被衾。
陈素睫毛颤了颤，闭着的眼睛睁开了，似乎是冷空气忽然接触到露出来的皮肤，她打了个战，身子往下缩了缩。
李昭和看着她胭脂色的面颊，心中就涌出把她抱在怀里的冲动，下一刻他便这样做了，一把把陈素连人带被子掂起来抱在怀里，垂下头有些淡青色胡渣的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杜若的香味，感到浑身都放松了下来。随即在陈素红的要滴血耳垂上轻轻吻了一下，说道：“朕都想你了。”
陈素觉得自己有些呼吸困难，她挣扎了两下，李昭和反倒搂的更紧了。只能有些无奈的开口说道：“陛下…您先松开，臣妾要喘不上气了。”
李昭和赶忙放开手，摸了摸她绯红的脸颊，站起身，牵起她握着的右手说道：“你和朕来。”
陈素似乎受到了惊吓一样，挣脱开他的手，只听到叮当一声，一个平安扣滚落下去，在地上叮叮当当的滚动了片刻才停下。
李昭和转身诧异的看陈素，却见到她伸出藕臂把被子裹紧，声若蚊蝇：“陛下，臣妾没有穿衣服的。”
李昭和这才想起侍寝时妃嫔是不着寸缕的裹在被子里由小太监抬进来的，他随手拿了件外衫给陈素。陈素看着那明黄色绣着龙纹的衣服，慌忙推脱道：“皇上，这衣服臣妾不敢穿。”
李昭和啧了一声，一手拿起衣服，一手揽着她动作有些笨拙的把衣衫往她身上套。边套边说：“你怎么总是这么多不敢？朕让你穿你不敢穿却敢武逆朕的意思？”
陈素闻言也不敢动，由着他摆弄了半天，两颗扣子还扣错了位置。李昭和似乎没注意到这些不妥，满意的打量了一下，拉着她走到一旁的小桌几前坐下。
“喏，给你吃的。”，他指了指着桌上的几盘点心。几个莲花形小瓷盘里整整齐齐摆着红豆糕、桂花糯米藕、芝麻糖和马蹄酥。
陈素看着这些熟悉的点心，联想到了宫里传的沸沸扬扬的关于皇上亲自让后厨学做了卫地糕点来讨瑶婉仪开心的传闻。心中便想也许是皇上有心问她关于陈菡遥的事，只是她虽然与陈菡遥在陈府中一同待了七年，可是一直和妹妹陈真住在侧院，平时除了节日祭祖，两人从没有过交集，她对这个姐姐是真的不了解，当下心中思索着怎么对李昭和解释清楚。
李昭和看到陈素盯着点心发呆，干脆拿起一块马蹄酥递到她面前：“怎么开始发呆了？张嘴，这是刚做出来的。”
陈素下意识张嘴咬了一口，酥香松软的糕点入口，久违的家乡的味道在唇齿间化开。“好吃吗？”陈素接过李昭和手中的马蹄酥，又咬了一口，眯着眼像一只耽足的猫儿：“真好吃，和臣妾在乐陵吃的一模一样。”
李昭和看她吃的开心，说道：“那朕以后把这个厨子赏给你，你想吃了就让他做给你吃。”
陈素愣了一下，慌忙解释：“陛下，您不必这样。其实……其实臣妾并不了解瑶婉仪的。”
李昭和听她这么一说也愣住了，这才明白过来，她居然以为自己翻了她的牌子给她吃这些点心是为了向她了解瑶婉仪的事。他有些可笑的说道：“啧，朕只是想让你吃，和她无关。你别想太多，再尝尝那个桂花糯米藕。”
陈素张了张嘴想说话，又怕李昭和再说她抗旨不遵。再加上她最喜欢吃的就是桂花糯米藕，便没有再开口，安静的吃了起来。
李昭和看着她细嚼慢咽的吃着点心，开合的红唇间偶尔露出丁香小舌舔舔嘴角的碎屑，几日以来空虚的内心像一块涨满水的海绵，忽然就想这样一直坐着看着她，没有繁琐的政务和朝堂上的尔虞我诈，没有除掉韦家和一统天下的宏图伟略，只是陪着她笑，陪着她哭，然后一起牵着彼此的手相扶到老。李昭和微微晃了下头，抬手帮她把一缕快要垂到眼前的头发拨到脑后，挪开了目光。这才看到看到脚边不远处有一个平安扣，便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平安扣。放在手心里对着烛光看着，青色的平安扣系在一条明黄色的细绳上，上端编成一个草花结。环形的青玉成色很普通，上刻着两个篆体小字：平安。
“这是你刚刚掉的平安扣？”
陈素抬起头，大眼睛眨了两下，有些惊喜的说道：“这本来是臣妾带来送给陛下的，刚刚掉了，臣妾不敢去找，还以为要找不到了呢。”
李昭和一遍遍摩挲着平安扣上的草花结：“这是给朕的？”
陈素点点头，李昭和说话鲜少露出感情，她揣测不出他每句话的含义，只能时刻小心翼翼的。
“臣妾看皇上上次看了挺久，以为您喜欢草花结，所以编了一个。”她看了看李昭和面无表情的脸，抿了抿嘴唇，“这…这玉是臣妾的，并不是名贵的好玉，您若是不喜欢，臣妾再拿回去…”
李昭和打断她的话，握紧了手心的那枚平安扣：“你怎么不早些送给朕？”
“臣妾这几日并不曾见过陛下。”
“朕很喜欢。”
陈素松了口气，语气也轻快了不少：“您喜欢就好。”
陈素喜爱甜食，没多久桌上的桂花糯米藕和红豆糕已经空了小半盘，李昭和抬手摸了摸陈素的头，温和的开口道：“你再给朕绣个荷包装这个平安扣好不好？荷包上绣一朵杏花。”
陈素闻言，又点了点头答应道：“好。”
床幔垂下，烛火尽熄，李昭和从背后把陈素抱在怀里，手臂搂在她的腰上。陈素刚刚吃饱了点心便困了，躺在床上没多久就已经昏昏欲睡。在陈素感觉自己快要睡着的时候，隐隐听到头顶传来李昭和的声音，如果不是那字字句句都说的太认真太清晰，陈素甚至以为她听错了。向来平淡的音调在朦胧中温柔的不太真切，像是一团烟雾，刚传到耳边就被吹散了。
他说：“素素，我叫李昭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