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吃完饭已经快九点了,我要带若素回康庄的住所,表哥给我拦了出租,回家的路上我们再次经过了南站的天桥。
“师傅停车。”我说,我想最后一次去找寻,不忍放弃。
我抱若素下了车,吃力地上了楼梯:“爸爸,爸爸。”若素无意识地呢喃,像是在鼓励我。
夜色下的天桥,摆摊的人都已经回家了,空空的,我终于放弃了最后一丝希望,准备穿越而去,在前面的阶梯下来,然后坐车回家。
我下了楼梯,刚要招手拦出租,却在天桥的底下看到了一个白影子:“天恩!天恩!”我带着颤抖和期待。
杨天恩抬头,眼里空洞洞的,没有给我任何的情绪。他缩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就是曾经的公子哥儿,电脑神童,Egame大赛的冠军,若素的爸爸,杨天恩。
“你怎么在这里啊?”
“我饿了!”杨天恩说。
“我带你去吃东西。去吃你爱吃的鱼丸面!”我说。
“不要!我就吃汉堡!那面太好吃了,可是吃了会想,如果我吃不到了,会痛苦的。”杨天恩却说,他突然有了一些感悟人生的能力。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说。
“不是!是我对不起你!我没用,我想过了我以前只知道升级,我好像也没怎么和你说话,我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你什么时候睡觉的,什么时候生病的。都是我的错。”杨天恩抬头看着我,他和康庄是不同的,康庄总是给我的完美的解释,而他会道歉。
我带杨天恩在附近的一家快餐店吃汉堡,他一共吃了四个。
“你怎么在这里?”我问他。
“从你,你那里出来,我上了Taxi,那个人问我去哪里,我说去杭州,他说杭州要坐火车,很远,那我就说去蹲天桥,他就带我来这里的,原来这就是蹲天桥!”
“你怎么没钱吃饭啊?”
“我钱不见了!”他说,一定是在天桥下这种龙蛇混杂之地被偷儿给摸去了。
“我想回家,我想我姐姐了。”杨天恩突然说,无限感伤。
“你姐姐,你姐姐她。”我话到嘴边有点儿难以启齿。
“我姐姐我会保护她的!我以后都会保护她的!”杨天恩信誓旦旦地说。
“你恨我和康,和姐夫吗?”我问。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和我姐姐都错了,因为没有好好地和你们一起,所以你们不要我们了。”杨天恩起身把托盘里的剩下的食物和垃圾端去倒进了垃圾桶。那个背影让我看到他的成长。
“你能再给我一点儿钱吗?”杨天恩又坐了下来。
“好。你去哪里?”
“我想去找我妈,然后带她回家。”杨天恩淡淡地说。
“我陪你去找她。”
“南希,你,你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我,我会改的,以后一定陪你去看医生,陪你去超市,送你上班,每天晚上洗澡,一定会准时给Candy喂奶,还有换尿布。”杨天恩突然拉住我的手。
“她已经开始吃米饭了。”我看着我身边坐在儿童椅上的若素。
“那我也可以喂她!真的!”
“一天喂五次。”
“我可以!”
“再说吧。”我淡淡地说。
杨天恩也没再说什么,我送他到我表哥那里,临走前我告诉了他,杨如意的死讯。等我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快凌晨一点了,我抱着熟睡中的若素下了车。
“你去哪里了?”门口康庄站在那里,他穿着西装,手边却没有行李箱。
“你怎么回来了?”我惊奇地说。
他把我的手机递给我,显然他是为了联络不到我而回来。
“哦。我今天出门忘了带手机,你找我了吧!”我说,康庄接过若素,我们一同上楼。
“你没去婶婶那里!”他用的肯定句,显然他也确认过了。
“我去找他了。”我轻轻地说,却像宣誓那么诚恳,“我知道。”
“因为姐姐她。”我顿住,不知道如何描述杨如意已离去。
“她不是你什么姐姐,她的事我们不管。”康庄说,我们已经走到了门边,我拿钥匙开门。
“阿坚没找你了?”我自然以为他还不晓得杨如意的事。
“她的事。我听说了。”康庄淡淡地说。
“你,这对你没有任何意义吗?”我不解地看着他。
“能有什么意义,我是个不怀念过去的人,我只有未来。”康庄抱若素回房。
我快步跟上他:“难道,她和你生活了十三年,你就这么面无表情地评论这件事。”我突然觉得杨如意是如此的可悲。
“那你想让我泪雨滂沱,痛哭流涕吗?”康庄给若素盖好被子,然后拉我出门。
“我已经为了那个家付出太多了,为了一个该死的男人花去了我完整的青春。难道我还要追悼一个给我戴了无数绿帽的妻子吗?她用刀子割我的肉,你知道那种疼吗?”他终于叫了出来。
“我不喜欢你这么刻薄!”我说。
“南希,你别傻了,你不能因为她不在了,而把自己再送进杨家去做祭奠,我们已经出来,不是吗?难道还要活在死人和活人的噩梦里吗?”康庄拉住我的手。
“可是杨天恩是无辜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我答应陪他去找杨母,他们要一起回荷兰。”我说。
“你准备和他再续前缘吗?我为了你把贝贝都送走了!你现在却和我说这种话!”康庄终于露出了他的破绽,原来他怪我容不下贝贝。
“爱情不是交换。”我说。
“可是对我说是的,爱情就是交换,我爱你,你也必须等量地爱我,不能少一分!”康庄突然变得很激动。
“我不想再谈了,我要休息了。”我起身。
“不许走!”康庄一把按住我,吻我,这吻是发狠的侵略,是亵渎,它没有美感,康庄第一次让我觉得男人的可怕,他把所有的不甘和烦躁的妒意,全重重发泄在我的唇上。
我给他一段有破绽的爱情,现在的他要去破译我的私心我的背叛吗?
原来女人的心离男人的脑,很远。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我词不成句,终于我奋力给了他一记耳光,他停了下来。
“对不起,我忌妒!”康庄恢复了一些神志。我起身跑回了房间,那一晚他睡在了沙发上。
原来他是一本晦涩难懂的书,而我爱的只是他精致的封面。
第二天早上,我给荷兰的玲玲打了电话。
她告诉我杨如意带着杨天恩的潜水设备去了海边,她一直没上来,直到氧气耗光,法医在她的胃里找到一枚戒指,戒指的内环刻着Yang & Hu 1999。
我起身洗漱,然后准备带若素出门,今天我得陪杨天恩去庵堂接杨母,庵堂的所在非常偏僻,以杨天恩的能力是万万找不到的。
“南希。”沙发上的康庄叫我。
“什么?”我回头看他。
“我送你去吧。”康庄说。
“我自己坐车可以了。”
“还是我送你去吧,出租人上山下的,细菌多,对若素不好。”康庄站了起来,他的善解人意又回归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朝他奔去,他将我和若素拥住。
“我知道你在责备自己,恩怨是撇不清的,你只能忘记。”康庄说,“你去找他吧,我会在家等你,一直等你。”
我点点头。
我和杨天恩终于看到了杨母,她看起来气色不错,就是更加瘦削了,当杨天恩把杨如意的死讯告诉她时,她竟没有洒下一滴眼泪,只说了一句:“菩萨能救她,能救她!”
死亡对宗教家来说是祥和的。
“妈,我们回去吧!”杨天恩拉着杨母,哀求。已然是孤儿寡母的他们叫人看了于心不忍。
杨母却只对若素说:“孙女啊!你要快快长大!”
“奶奶!”若素唤她。
“唉!”杨母顿时热泪盈眶,她在这绝尘绝世的庵堂大概顿悟了很多她之前排斥轻视的情感。
“南希,你是个好孩子,以后杨家就靠你了!天恩不懂事,你多担待!妈,会给为你日夜诵经祈福的。”
“妈,我,我,会的。”我不忍心当下拒绝一个迟暮女人的托付。
“妈!我求你了,你和我回去吧!好不好?好不好?”杨天恩突然跪了下来,他马上就要变成孤单单的一个人了,他大概感到了恐惧。
“傻孩子,你现在成家了,妈妈也老了,你要自己过日子,妈妈哪天两腿一蹬,这个家就要你来担了,你们夫妻要彼此相爱,给我多生几个孙子!”杨母却说。
我和杨天恩走出庵堂,杨天恩回头看了一眼庵堂上的牌匾,问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慈云庵,就是像Abbey(修道院)那样的地方。”我说。
“以后如果你有时间,你能替我来看看我妈妈吗?”杨天恩问。
“我会的。”
“谢谢你!”他开始变得生分起来了。
“我抱Candy吧!”杨天恩接过若素。
“我们过几天去上海,把结婚证给……”我说不下去了,我的残忍让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随便你!我都听你的!”
我送杨天恩回到我表哥家,然后去附近的小饭馆订了一碗鱼丸面叫店员送上去给他,我现在能做的也大概就这样而已。
我回到康庄的住所,康庄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你回来了?”我的开门声惊动了他。
“我累了,去睡觉了。”我说。
“孩子给我吧,你去睡。”康庄抱着若素去了客房。
“过几天,我要和杨天恩去上海。”我回头对他说。
“哦?”
“离婚!”我转过身,不想第二个人看到自己的面目可憎,可是我不能再摇摆不定了。
我吞下几颗安眠药,然后上了床,在梦里我一直在光着脚奔跑,我穿过浓密的森林,我感觉自己飞了起来,突然我看到杨天恩,他站在很高的天桥上,朝我微笑,然后一个纵身跳了下去,他变得血肉模糊。
突然康庄抱住了我,我惶恐地睁开眼,康庄却呵斥我:“以后别吃这种安眠药,非处方的,有幻梦性。”
“我怎么了?”我感觉全身都是黏黏的密汗。
“你做噩梦了。”康庄帮我盖好被子。
“你别走!”我拉住他。
“我不走,我在这里。”他在我的床边坐了下来。
“我不想睡!”我拉着他的手,我害怕再次入梦。
康庄抱我到了客厅,给我盖上毯子,他往影碟机里放了一个光碟。
“是胭脂扣?”我问。
“他点点头。”
这光碟是前几天我们买的,一直没机会看,一部很老的片子,两个已故的明星。故事是个关于一个阔少和一个妓女的爱情,十二少爱上了妓女如花,为她做了很多事,两人相爱了,却因为十二少的家人的反对,两人相约自杀殉情,如花带着十二少送的胭脂扣在阴间等了他53年,她返回阳间,却看见十二少当年负情偷生着,她将胭脂扣交还给他,然后绝望地离去。
这片子我和陈居庸曾一起看过,那一夜我和他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会,因为回去晚了,学校都已经锁门了,我们一群人就在那朋友家的房间里看通宵影碟,起先大家以为胭脂扣是鬼片,觉得刺激,结果一看是爱情文艺,男生马上睡了过去,另外两个女生也开始昏昏欲睡,而只有我和陈居庸看到了最后,他让我觉得愿意鉴赏爱情的男人都是多么的罕有啊。我问他:“你可以为爱情而死吗?”他说可以,然后他吻了我。那就是我们爱情的开端。
“你会为爱情而死吗?”我靠在康庄的身上,问他。
“不会!”他不假思索的回答让我有些难过。
“片刻的温存终究抵不过一世的桃红。”我感叹道,陈居庸曾立誓舍生忘死,却在等待时叛变了。
“这片子大概会害你失眠。”康庄看着我,关掉还在跳字幕的屏幕。
结果我真的失眠了,下午陈居庸给我来了短信,他说他要见我,他从北京回来了。回来就要见我。
第二天我向康庄谎称要去上陡门看我大姨,并把若素送到了康庄的婶婶那里,康庄今天约了薛先生谈事,一大早就出门了。
康庄回国后给我办了一张银行附属卡,这种给予很甜蜜,也很牵制。
我在小区的门口的储蓄所提了五百元人民币,我不想刷卡留下我消费的痕迹。
我们见面的那个茶室是我们以前常光顾的,我到的时候陈居庸已经等在那里了,老位置,照旧的口味:冰红茶。
曾经的我们彼此许诺,此生同喜共悲,生一对像彼此的子女,天荒地老。
可是时间最能折损的便是女人的容貌和男人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