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杨天恩来了电话,生育中心给他来了电话,如果孩子要在中国生要办很烦琐的手续,不然孩子就不能获得荷兰国籍。其实他所谓的“烦琐”是他要本人来中国,他显然不愿意撇下他的电脑来为他女儿办户口。
杨母一听又决定马上起程回荷兰,她说:“你晓得不,一个荷兰国籍值多少钱?五万欧!回!马上回!”
这时我的宝宝已经快八个月。医院的医生说,这样坐飞机很危险,可是杨母死活不同意,最后她隐瞒了我的怀孕月数,去买了飞机票。
因为我们走得急,也没什么行李可以收拾的,我就带了康庄的婶婶给我宝宝织的小衣服,而杨母居然把我们这几个月攒的卫生筷塞进了行李箱。
我一直觉得有钱人比没钱的人更爱钱。有钱人知道钱的功用,有钱人知道成为有钱人的代价,知道成为有钱人的辛劳,知道付出的艰辛,知道收获的艰难,而没钱的人并不知道这些,他们爱钱的最大理由是需要钱。
可是杨母花在神明上的香火钱,花在半仙身上的孝敬钱,却眼睛都不眨一下,她说那是救命钱,是赎罪钱,是功德钱。
就这样我坐了十小时的飞机又回了荷兰。我走的那天,贝贝很伤心,她说等妹妹生下来的时候,我要发照片给她看,她给了我一个Email地址。
我们出了机场,是康庄来接机,因为杨天恩今天要做季度汇报,走不开。
我几乎胖了一圈,腿也肿得厉害,穿着肥大的孕妇装走了大厅,有点害臊,康庄看到我,居然笑了,那朵笑里有点落寞又有点安慰。在回荷兰的前一天他知道了我们要回去的消息,他说太危险了,不可以这么做,可是杨母说她当年生如意的时候还在餐馆里炒饭呢!康庄拿她没辙,唯有嘱我千万小心。
康庄的额头贴着一段肉色的胶布,我走近他,看得很清楚。
“你瘦了!”我说,心里很是难过。
“因为你胖了!你的标准不同了!”康庄却说。
“快走啦!”杨母的声音像背景音乐一样响起。
康庄帮杨母把行李拿上车,杨母说不能硌着她孙子,坚持让我坐前位,我吃力地上了车,康庄帮我扣好安全带。
车上了高速,杨母就呼呼睡去了,呼噜声开始在车里飘荡,康庄随即把车里的音乐调小声。
车子匀速地行驶着,我们什么都没说,彼此都强忍着不偏过头看对方,突然康庄的手覆在我的手上。轻轻地拍了三下,像是问候,像是安慰,也像是鼓励。我们叠合的双手,却即将要开始另一种疏远。不觉中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再见的时候,我们都已经变了模样。从前,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车子快到家的时候,我的肚子突然疼了起来,刚开始忍着没吱声,后来终于扛不住了,开始咿呀起来。
“怎么了?”康庄问。
“肚子有点疼。没事。”我咧着牙说。
“怎么这么多水啊?”康庄看了一眼座位前头。
“破羊水了?”我最近阅读了不少生产知识。
“妈!妈!南希破羊水了!”康庄大叫起来,唤醒了杨母。
“什么?什么?南希你可千万挺住啊,今天日子不吉利,你好歹挺到明天啊!”杨母也大叫起来,伸手拉住我的手。
“啊!我疼啊!”剧烈的阵痛突然就出现了。
“去医院,我们去医院!”康庄的声音开始发抖,车子开始提速。
我们来到医院我已经疼得快没意识了,医院出动了担架把我推了进去,我只听到杨母一直我耳边叫唤:“千万别生啊,好歹等到明天!”
我感觉有人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一直没松开,我一再用力,腹部的疼痛越来越厚重。
“如果,如果,我死了,告诉527那个人,527。”我离我最近的那个人说,我不记得他是谁了。我只是把我的遗言告诉了他,我一直用力,再用力,突然听到了哭声,然后我就晕厥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杨天恩坐在我身边。
“孩子呢?”我问,“她好吗?”
“南希!南希!”杨天恩两泪涟涟。
“孩子不会?”我感到了呼吸困难。
“南希,你好伟大!”他继续在哭。
“孩子很好!很健康,像你一样可爱!”是康庄的声音,我所能见着的视野里看没有他,我疲累的身子不得弹动,我只知道他在我周围的某一处。
“孩子呢?我要看看我的孩子。”
“孩子出生有点早,现在在保育房。”康庄的声音。。
“我要见我的孩子!”我突然觉得很害怕,生育完毕的女人不是应该有个小宝宝躺在怀里恬睡吗?为什么我的情况会如此特殊,我哭着喊着要见孩子。
“听我说,听我说,孩子很好!你要信我!”康庄紧紧地抓住我的手。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他坚定的目光让我安静了下来。
我在不安的梦里来回奔跑,我听到宝宝的哭声,我醒了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了,我在护士的搀扶下,坐上了轮椅,她说可以带我去看看我的宝宝。
在一个透明的小箱子里,我的女儿正在安睡,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我说了宝宝很好!”康庄和杨天恩站在我身边,他们一大早就来看我了。杨母没有来,后来我才知道当她看到我女儿的身体时候,她晕了过去。
我在医院待了两天就出院了,医生说宝宝还要在医院待满一个星期。
我回到杨家,见到杨母,如我所料,她责备我念求子咒不够虔诚,我得不到观音的心,让她得不到她的长孙。
“妈,你就别说了,南希很累了!”杨天恩第一次为我主持公道。
“好好好!你们的事我婆子不管了,为了你那个破女儿,我花了多少钱你知道不?你们一个两个没良心的兔崽子!”杨母气呼呼地进了房间。
杨天恩扶着我进了房间,我转头问他:“这是什么?”我看到我的房间里贴满了黄色的灵符,这又是杨母的杰作。
我女儿在她所说的“煞时辰”出生,她又开始想法子要破解它们了,想起我在国内喝的烟灰,我已经挺安慰了:“随她去吧,黄旗飘飘也挺好看的!就当我们的女儿是正黄旗的大格格吧。”
杨天恩将我扶上床,一把将柜子上墙上的符都撕了下来,说:“我现在可是当爸爸的人,我现在应该充满了Powerful!”他还向我做了一个塑手肌的动作。
我一笑发现伤口有点疼:“好疼啊!”
“能不疼吗?那么大的孩子就这么出来啊!好可怕啊!”杨天恩居然说。
“你当时在看啊?”我问。
“是啊!妈在,姐夫也在!”他说。
“不会吧!”我觉得有点窘迫,原来康庄也进了产房。
“你看,这是我们宝宝的出生卡,上面有记录,陪产人员,奶奶,爸爸,叔叔。”杨天恩把宝宝的出生卡递给我,荷兰的医院还是真是毫无顾忌,我生产的丑态都叫康庄看见了。
“当时我抓着谁的手啊?”我问。
“姐夫啊!他的手都被你抓青了。”他说。
“那你当时在哪里啊?”我问。
“你腿抽筋,我和妈一个一只在帮你按摩呢!”杨天恩回答。
“对了,姐姐呢?”我问。
“她现在去医院看宝宝了!”杨天恩漫不经心地说。
我叫了起来。
康庄驱车去了医院,他带回了杨如意,他到的时候看到她正贴在宝宝的玻璃门上发呆着。
杨母告诉过我杨如意流过一个孩子,三十岁的杨如意,她似乎也懂得女人这种柔软的爱。
我再见她的时候,她变得好安静,没有和我说恭喜,也没给我问候,静静地就开了。
她照旧还是去新莲花上班,有时候和康庄一起,有时候独自一个人就走了。
过了几天我女儿从医院回来了,杨母说已经让国内的徐大师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杨金红”。
“妈,这名字不适合!”我立马反对,好歹我也是出生于书香世家,怎么能取这么俗气的名字,你叫和我喝香灰我能忍了,你叫我女儿“金红”,我忍不了!我爸说名字是一个人的一辈子的代号,马虎不得。”
“那你说叫什么吧?”杨母压着火问我。
“要不就叫杨若素。”我想起亦萱的那两个宝宝,来之安之,安之若素。
“杨若素?一听就觉得没力气,不富贵!不行!”杨母说,“你要是不愿意你女儿叫金红,我叫徐大师再求一个,绝对不叫什么若素。”
“你们别吵了。名字我已经取好了,医院说宝宝出生后七十二小时以内要去市政府登记,我已经去登记了。”杨天恩发话了。
“叫什么?”我和杨母异口同声问。
“你猜,是你最喜欢吃的东西。”他对我说。
“栗子?你不会叫咱们女儿栗子吧?”我急了。
“不对!”
“棉花糖?”
他点点头。
“什么?你不会给她取名叫杨棉花吧?”我站了起来。
“杨棉花也比你那个什么若素听着舒服。”杨母接嘴。
“不行!不行!我女儿不能叫杨棉花!”我激动地差点去抓杨天恩的衣襟。
“南希,我们是在荷兰,怎么可能取个中文呢,你们听好了,我女儿叫Candy杨。”
我坐了下来,虚惊一场,往后若杨母抱宝宝,她就叫她“大金红”,我若抱宝宝就唤她“小若素”。
杨家的亲戚来看孩子,无不发问:你家媳妇生的双胞胎啊?
我和杨母两种不同价值观拉扯着彼此,在杨家小若素更像是一块试验田。
杨母说孩子本来早产我还叫她小若素,会越叫越小的,医生说三个小时喂一次,杨母却要我两个小时喂一次,说吃得多,长得快,结果宝宝就一直吐奶。
杨母又说尿布贵,宝宝尿了好几回,她还觉得尿布还可以再吸点,结果宝宝的屁股都闷红了,她居然还说红好红好,红的餐馆今年发大财。
我心疼得不得了,就说孩子我自己照顾就好,叫她去休息,她便生气了,把若素抱了起来,丢下一句:“没我这个铁命的老太婆给我孙女护着,就你一个天煞女还想碰我孙女!”
我因为伤口还没复原,只能在床上躺着,她抱若素去了香房,我忍着疼追了出去,可是香房的门已经锁起来了。
门内若素哭得厉害,杨母只是咿呀咿呀地哄着,就是不给我开门。
我就在门口哭喊着:“妈,你把孩子给我!妈!求你了!……”
那个徐大师估计为了推卸失算的责任而说了我一堆坏话,现在的杨母看到我就觉得碍眼,我说给若素喂人奶,她却不同意,说我的奶水是“祸水”,宝宝喝不得。
我哭叫了半天,杨母充耳不闻。
“你怎么了?”康庄扶起我。
“妈,妈,把孩子抱进去了!求求你把孩子给我!”我满脸是泪拉着康庄哀求。
“你先回房去。我和妈说!”
“我要孩子,我的孩子!”我继续哭啼。
康庄把我抱了起来,送我回房,把我放到了床上:“你信我!”
我点点头。
康庄出了门,然后去敲香房的门:“妈,你开门啊!”
然后响起杨母的声音:“你别替她说话了,这命就是命,要是件衣服啊我还能给她改一改,天恩的孩子我自己带,你别劝了!”
“妈,你也是过来人,南希就算命格不好吧,可是她人不坏,这样你教她念经,她如果诚心,菩萨也会感动啊,她老人家也不是普度众生吗?罪人她都度,南希她也收的……”康庄苦心相劝,用了接近她思维的句子。
过了好一会儿康庄终于回来了,他抱回了若素。
我紧紧地抱着若素,眼泪淌得厉害,我终于明白了康庄那天说的那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为了能守护在若素身边,我开始巴结杨母,我日日查黄历,我上网学风水,康庄说对症下药就可以逢凶化吉。
在我说服杨母给若素喂母乳时候我却发现我的奶水已经收了,我掐得乳头都流血了,可还是点滴不出。杨如意看在眼里,居然替我去药店买了一管去淤的药膏。
我在客厅给若素喂奶或者换尿布的时候,她偶尔会驻足观望,她看着若素的目光是温和的,可是她从来不抱若素。
杨天恩不爱抱若素,他说她的身子太软了,他怕把她捏坏了,还背着杨母给她取了一个外号叫“毛毛虫”。
而康庄偶尔会抱抱她,在杨如意不在,而杨天恩在的情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