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长学这时却说到了兴头上,一番话接住一番,他又点拨萧郡:“不瞒你说,我们是请过一等一的法律专家私底下研究过这个局的。老专家最后都说,这局要做成,非得吕孟庄不可。
“嗯?为什么?”萧郡不明白。
“要把这样的局做成,我们认为有两个必备条件。”王长学伸出两个指头来,口气像学校老师讲解数理化原理一样,“第一,当然你得是黑社会,只有黑社会才愿意组织、动员大家去搞垮一个企业、搞垮一个项目,才会团结一帮人去作恶,去搞破坏。但光是黑社会还不够,黑社会听上去有三头六臂,可有的只能干点儿支锅赌博的活,有的只能帮人收收账砍砍人,实力再强一点儿,顶多也就欺行霸市,那还要拣软柿子捏。真要打垮一个企业,断送一个动辄上十亿的项目,黑社会再是人多不一定有用,能杀能砍也派不上用场。只有你彻底了解企业,彻底摸清了项目,也就是我们商业上所说的掌握了企业的全部情报,你才能利用这些情报,才能调动各种商业资源去实施破坏。所以我说,第二个必备条件是你得搞信托。”
“你看看吕孟庄做的这些生意,哪一回不是信托资金一进来,他的管理人员也跟着进来。他要占一个董事席位,于是企业大小决策就全知道了,他要占一个财务高管,企业的财务状况对他就是透明的。你再想一想,一个人掌握你公司的财务,了解你公司的决策,熟悉你公司的内政外交,他随便瞅准你一个漏洞,指点打点下狠手,还把你弄不死吗?”
“好了,现在吕孟庄作案的两个必备条件是占全了,作案结果你也看见了,是我们全军覆没嘛。”王长学一直说到现在,茶也没顾得喝一口,他向前倾了倾身,一只手搭在桌面上,手指头有节奏地敲起来,边敲边问萧郡,“是不是只差个作案动机了?”
萧郡点点头,没有说话。王长学突然改敲为拍,一掌拍在桌面上,嘴里狠劲儿吐出话来:“吕孟庄的作案动机,就是囤地呀。”
五十三
王长学这次在萧郡面前坦诚多了,除了一个劲儿地说吕孟庄如何作恶,他也主动透了自己不少底。他承认是他一手把这些地产老板拉成一个圈子,至于他先上“两会”闹,后来大家再统一跟记者见面,都是经过圈里人提早筹划好的。
“这不叫演戏,也不叫整人,更不是来蒙你们记者,这叫讨还公道,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吕孟庄怎么搞我们,现在我们就怎么搞他。我明确给大家伙说,我们要团结,要行动一致,只不过,我们团结起来不去作恶,而是要伸张正义。当然了,也不是说,光我们几个人就把正义伸张了,我们知道要靠媒体靠记者,尤其是像兄弟你这样有正义感的记者。”
萧郡把这些话听在耳内,未置可否。这次见面,他自始至终也没就吕孟庄是否囤地这个结论,跟王长学透露自己一丝一毫的态度。
其实从专题组调查情况看,不管吕孟庄的动机是不是为了囤地,反正经他信托公司过手的土地,无一不被撂荒三五年之久。土地从政府手里拍出时一个价,到撂荒几年后再倒手开发,地价全都飙上了天,这中间实实在在有暴利。
所以,萧郡心里早有个判断,他的判断恐怕比王长学来得更加清晰。在他看来,吕孟庄是不是黑社会,是不是操纵了一帮人搞垮了王长学他们的项目,甚至信托上游资金到底是不是吕孟庄本人坐庄,这都难以查证,但是吕孟庄的信托公司已经为囤地、为人谋取囤地暴利,扮演了最关键的中介角色,这一点是铁板钉钉的。
在这次见王长学之前,萧郡已经把第一批采访资料提交给了韩淑菲。韩淑菲拿到资料后,从前到后梳理了一遍,一下就抓住了要害。她跟萧郡提出她的想法,说吕孟庄不是四处宣扬他的信托公司是全市民营老板的娘家人吗,不如把这一批信托融资案一个不落地登报,让大家看一看,他这个娘家人是怎么当的,他把这些亲戚害得有多惨。
萧郡觉得这个报道方案最妥当不过,当即表示同意。之后韩淑菲又交代他两件事,一是要专题组全力以赴地追踪每一块地的囤放时间、最终去向,以及囤地形成的利润,还限他一周之内拿出一张完整的数据表来。二则让萧郡悄悄约一位本土地产专家,单拿这些数据叫他分析,叫他计算这五万亩地对本市地价、房价上涨的影响。
韩淑菲做事谨慎,反复交代这两样调查需做得不显山不露水,给专家也只提供数据资料,不要把具体地块、牵涉人物泄露半个字出去。
萧郡一一记下来,在这次约见王长学之前,已经将各项工作做了周密安排,专题组的进展也十分顺利。
萧郡这次见完王长学后,可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眼下他只考虑最后一个问题,他该如何跟吕孟庄见面。
他要见吕孟庄,说起来是一道工作程序,也是做记者的必须向报道对象履行的一道手续。但夹着陶莕媛这层关系,他见或不见成了两难。
萧郡想过让专题组其他记者去见,但前几次这样安排后,记者上孟庄集团全都白跑路,吕孟庄根本不现身,所以他顾虑,再派别人上去,怕还是见不上吕孟庄,这样就完不成最后一道程序。二来,如果他一直不出面,而陶莕媛知道他是专题组负责人的话,免不了给她感觉,是他躲在背后整人。所以,几经权衡,他决定还是先跟陶莕媛通个气,然后自己再出面找吕孟庄。
周五上午,萧郡给陶莕媛打了电话说他的想法。没想到,陶莕媛的反应完全出乎预料,她说不用萧郡亲自约,稍后她跟吕孟庄说一声,找个时间见面谈就是了。
萧郡一听,又怕陶莕媛掂不来中间的关系,担心她只顾给自己这一头帮忙,那头却给吕孟庄带来麻烦,影响到两人关系,因此赶紧挑明:“工作上的事,我想我直接联系他更好,这样免得你在中间为难。我给你打电话,就是觉得,应该事先和你说一声,倒不是想借朋友关系来约采访的。”陶莕媛那头沉默了片刻,再说话时忍不住抽泣起来:“谢谢你萧郡,我懂你的想法,知道你不想影响我。不过,你别管这些了,我自己会把握,再说他也通情达理,我只是觉得,你俩见一下谈一谈,可能对他会有好处。”
陶莕媛长叹一口气,接着才说:“萧郡,在你面前我也不遮掩,这段时间,他过得挺不好的。他也犹豫过,要不要出来和媒体说清楚,即便现在,真要是别的记者来,他或许还会犹豫,但是你来了,他还有啥顾虑呢。”
听陶莕媛这样说,萧郡不好再推却。这样,晚饭过后,在陶莕媛安排下,他和吕孟庄在市里一家会馆见了面。原本陶莕媛说一起来,可能后来觉得三人见面难免尴尬,并没有过来。
冬天的吕孟庄脸上没有夏天时候的鲜色,即便在房间脱掉风衣外套,一身墨蓝呢料的修身西装依旧衬出他一层黯然来。
吕孟庄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处境,和萧郡招呼完,各自落座后,他就先叹息一声,然后又不知拿什么话开场,索性拿起镊子,一语不发夹了块热毛巾递到萧郡面前,自己再取一块,焐了焐下巴和腮。
萧郡拿毛巾敷手背,边敷边就想,王长学、吕孟庄,他都只见过两次,两人的气场却是天差地别。王长学疑心、戒心都写在脸上,说话滔滔不绝,话里话外总耍着奸巧,吕孟庄正相反,哪怕不开腔,一举手一投足,都是要和人交心样。
吕孟庄放下毛巾后,才说了句话:“萧郡啊,咱俩能见这一面,其实很不容易。”
萧郡没在意这话,对付着说:“哪里哪里,平时各人都忙各人的吧。”
“说起来你可能不理解,因为莕媛这层关系,和你见面,我是有些忐忑的。”吕孟庄望着萧郡,说完这句长吁一口气,感觉话在他胸中憋屈了很久。
萧郡看着面前杯中起起伏伏的茶叶,没有作声。
“其实很惭愧,不跟你谈莕媛这一层关系吧,我自己心里放不下,一谈起来,又怕拿捏不好,让你误会。怎么说呢,一来我的确想说一句,在个人情感上,八十岁和十八岁的男人都是一模一样的,一样会不懂事,一样会不理智,一样会犯傻,会犯痴,但是感情都是真实的。这一点,我希望你能理解。”
萧郡还是看着面前的杯子,不动声色。吕孟庄接着又说:“另一方面,我的确早就应该找到你,应该有这个勇气来告诉你,让你放心,我会对莕媛的人生负责。我想,我们两个男人能够做到这一步的话,这首先是对莕媛的尊重,她毕竟就是一个女孩子,无论如何她是无辜的,即便她在情感问题上处理得不好,那也不说明她本质坏了,顶多她还不懂事、不成熟。所以呀,我们不能让她一个女孩子家去承受这样那样的尴尬、痛苦和压力。当然了,我们能这样做,恐怕也是对我们自己感情的一种尊重。”
吕孟庄说完停下来,好像在等萧郡的反应。打一开始,萧郡不想碰这个话题,但越听吕孟庄说,越觉得应该表个态,因此想了想,还是接了话:“她的一切,现在只能由你去照顾好,我呢,会祝福她,当然也会祝福你,祝你们幸福。”
吕孟庄点点头,表示接受,这时两人四目相对——相差整整一代的两个男人,竞在一瞬间会意了他们对于同一个女孩的那份怜惜。
吕孟庄做个“请”的手势,两人一起喝茶。喝了一口,萧郡看吕孟庄准备进入今天的正题,遂放下杯子,边摇手示意边说:“吕总,对不起打断你,我想我应该把话说在前头。今天我是带着采访任务来见你,而你也希望见一见媒体,所以我们才有了这次见面,那刚才我们聊的都是题外话,接下来,就进入正式采访环节了。”
萧郡边说边拿出录音笔,打开放在桌子上。吕孟庄一直微笑着看他把话说完,那情势就像一个长者在欣赏对面年轻人的言谈举止。
听萧郡说完,他才连声说,好好好,我明白你的意思,懂你的心意。
但接下来的谈话并不合萧郡的感觉。吕孟庄大概是听到一些风声,知道萧郡所在报社有一个专题组始终在跟他的事,又可能并不了解调查进展,所以他说话掐着分寸,口气倒像跟新闻机构做澄清似的。
“具体事情,我不打算一一去说了。我想,不管是正常举报还是恶意诬告,这种事啊,它应该遵守一个大家都认同、都能接受的基本规则,那就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我如果有问题,欢迎任何人去法院起诉,欢迎去庭上直接举证,如果不起诉不举证,大家都采取王长学的办法,而且得不到制裁,那这个社会的任何一个人随时都有可能成为受害者,只不过今天这个受害者是我,但明天就可能是你了。”
“就信托公司的问题,我觉得大家没必要被王长学领着去漫天猜测、想象,这样显得很愚昧。我们的每一笔业务都要经过银监部门审查、批准,每一份合同在有关部门都有备案,具体交易、抵押,甚至债务重组的各个环节,都要经过中间部门鉴证登记。这都是有案可查的,放着有案可查的东西不去查,宁愿被王长学鼓噪着起哄,这个社会是怎么了?”
“最后我想说,我吕孟庄努力把每件事情做好、做成功,对社会负责,但我也是个普通人,不可能每件事情都有能力做好。有的事情拼尽了全力,最终还是做不好,找不到窍道。我就感觉,信托一头连着投资人,一头连着企业,我这个半路出家的信托人,当初愿望是美好的,那就是让投资人赚钱,替企业解忧,现在看来却是很幼稚的,现实不是这样,就好像鱼和熊掌不能兼得,有些企业老板要钱的时候讲得很好,什么合同什么承诺都敢签,可钱一到账,诚信、契约精神全丢一边去了,拿着钱他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根本不管这是投资人的钱。坦率地讲,我很头疼这个问题,到现在也没找到两全其美的办法。不过我要说的是,在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之前,我吕孟庄坚持对投资人负责,他们信任我把钱托付给我,我就一定对他们负责到底,哪怕要面对王长学,哪怕还有更多的王长学要将我打趴下,我也绝不动摇这个信念。”
吕孟庄不谈具体事情,只跟萧郡澄清这三层意思。萧郡听完,说:“吕总,我们之间能不能毫无保留地谈一谈具体事情,以及具体细节。”
吕孟庄说:“萧郡,就像我不会让你谈你们背后的采访细节一样,请你理解我现在的处境。到目前,这些话仅仅是我能对你说的,也是我想对你说的,我会对我说的每一句话负责,我也真诚希望你,希望你们媒体能够伸张正义,伸张我这些想法。”
萧郡一听,已明了吕孟庄的意思,也知道今天采访该结束了,遂默默收拾起录音笔。
其实萧郡这时并不了解,在此之前,吕孟庄虽然避开了媒体,却私下以个人名义主动找过公安局和检察院,但却碰了一鼻子灰。他以为王长学无端诬陷应该受到制裁,但两家都说这事不在管辖范围之内,让他自行去法院起诉。他后来权衡再三,觉得告到法院,就算赢了官司,也输了气势,王长学既然喜欢制造舆论,不如就以舆论对付他算了。
正是这样,才有了今天他和萧郡的会面——萧郡完成了采访的最后一步,他却想借这一次报道打一场反击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