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李存我后,柳如是登梯上至绛云楼二层,有一架用综绳拉拽着的斜梯搭在最顶一层的阁楼天井沿上。天井是江南湿地建筑用以通风换气兼具采光的一种古建格式,阁楼留有宽达四尺的带状环绕空间,横铺一层地板,东西南北四方都有推窗垂帘,一般人家都当做堆放杂物什件的仓房,如是却另派用场。
自人绛云楼那天起,如是即遣仆下清理洁净,以后经年累月日日擦拭,阁楼地板早已显出自身的木纹。如是得闲便会手脚并用轻盈地攀上,推窗一览钱府园林全貌,远眺虞山的最色。这会儿,她会亲手"静扫一室,用博山炉爇沉水香,香烟缕缕,直透心窍,最令人精神凝聚"。楼前不远处园圃中一座大理石须弥座上有只巨石,俯瞰之下,巨石如虎蹲凤阁般跧踞其上。自上而观之,最具风致,易见石孔洞穴,嵌空灵透,似可接纳万千气象。
如是缘梯而上,泰半为览观此石。石一人多高,信是五代时大画家董源遗石,不知曾经几代藏家云烟过眼,后由钱宗伯故旧门生相赠,植立于绛云楼前,世称"小昆仑"。
钱曾亦喜此石,屡屡言说柳、钱,欲请云间摹石高手凿石刻铭,锲志石缘。如是起初未加理会,后见其啰唆不停,不得不直言辞拒:"先贤大家,画坛巨擘董淑达遗石,贞明而幽奇,原为公结构山石妙本,今钱园有幸供置,是为至德,宝之、护之尚恐不及,岂可妄缀石铭!"说罢一拂博袖,款款而去,边走边吟出两句琴偈,小刺钱曾一番:“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
绛云楼倾圮后,园圃不久沦为荒园,"小昆仑"石淹延岁久,杳无踪影,以致世间鲜有人知。董源是与南唐中主、后主同时代藏石大家,曾南唐中主李璟,官北苑使,故世称北苑。
清代画家周棠,字少白,号兰西、兰白,山阴人。写意花卉酷似青藤、白阳,山水师法二石。晚年一八六零年后,专事画石,各种皴法,随心所欲,轮困磊砢,洞窍玲珑,与戴熙有"南戴北张"之誉的山水画大家、大学士、文达公张之万称周棠画石清代第一。少白饱具眼福,同治年间,不知其于何地,曾亲观"小昆仑"石,兴致所至,常摹画"小昆仑"。
甲申年夏,摩石精舍雅藏周棠奇石斗方八幅,原装老裱四条屏,每条两幅,八幅中竟有七幅辍长跋,说尽石之妙趣。其中一幅赭石淡墨,少白行书跋曰:
"北苑有‘小昆仑"石,高五尺、迳四尺,嶐然拥土,岩穴空明,惜无志款,不知为何代物?兰白拟作。"
释读少白跋文得知,当其五代南唐时,董北苑得,此"小昆仑",即为古石,董之前,迷不知究为何人于何地供养。
透过绛云楼柳如是书房的冰纹格窗,隔着一道月亮拱门,又见一石插石栏中。此石更是大有来历,石格之高,系朱勔花石纲所遗,时有越中第一石之誉。徽宗后,曾为诗人陆游所藏,明季归董其昌,柳如是得于董氏旧园。此石磊块正骨,不以灵谲波诡傲睨人主。窋咜数孔,疏爽明易。如是拟照董其昌玩石家法,石后仍植剔牙松一株,"辟咡负剑,与石意相得"。
十日后,李存我所书《绛云峰》楠木匾制好,高高张悬在椒墙斋壁间。五尺横匾,石青填字,朱红润章,光彩夺目。"绛云峰"三字沉雄豪宕,才情逸气喷薄而出。文玩古物,如欲尽出古意隽昧,须精心调停、摆置,座架案几不可或缺。李笠翁在其所著《闲情偶寄》一书中早有精论,于此道,如是更为精擅。
绛云楼上下两层,大堂花厅文房闺楼间的古物摆放,在如是调理下,元不雅韵尽出,即在最适宜之处,摆放最适宜之物,留有清旷,简明疏透。如是格外喜欢陈眉公继儒先生所撰《小窗幽记》卷七"韵"语:"文房供具,借以快目适玩。铺迭如市,颇损雅趣。其点缀之注,罗罗清疏,方能得致。"
绛云楼中各类奇石的供置,更见机心。单是一架木假山摆在何处为佳,如是会遐思多日,宗伯见状往往笑她,"冬哄甚矣,何如随兴摆放,愈见潇散之趣"。一旦如是选定了位置,奇石矗然而立,宗伯再往观之,亦觉妙甚!此中之深雅,盖非浅学者可窥其堂奥。
当代艺林巨匠范曾先生于此更有高诣妙论:
"雅舍平居,切忌堆砌古物,以显奢靡,概当删其腐习,益以新格。余喜明人风格,得潇散放浪之趣义,一字一画一石一鼎,殊不多备,颇似随手悬寘,实则索心善调,刻意向为之。今观欧西法京巴黎女子仿佛明乎此意,衣饰清雅,平谈无奇,仅一巾一簪,即见其楚楚风韵,饶有别致,点缀之妙,恰至好处。"
绛云楼木质结构,青砖粉壁,两架桦木楼梯的转折处,一面楠木护墙板衬映着一架木假山。木假山被托承在一只圆面五足榉木香几之上,榉木虽为良材,但毕竟普通价廉,民间百姓亦多用此木打制家什,却偏偏得如是青眼看顾,用心是让此几与榉木楼梯融合一色,不抢眼,不掩假山之气。
木假山植于一椭圆形联体带圈底加如意足托座的汉向玉高盆中。石盆通体乳白色,其间黄色土藓,累累坟起,识者自知其年代旷远,又与石盆环外壁雕刻的随形开光内的卷云纹相互比鉴,当鉴为唐盆无疑。
这架木假山原配唐代石盆,乃于顺治十二年出土于长安郊野一座颇具规格的唐墓中。当地农夫荷锄掘地犯此墓,墓门洞开,墓内金银陪葬物,立遭哄抢。等到长安城书院门内古玩大商户宝唐轩的老板闻讯,星夜兼程赶到时,墓室内外已是一片狼藉,触目所及满是朽烂的彩绘棺椁残片。沉重的汉白玉墓门等石构件,横七竖八地仄歪罗叠在一起。这些石头在明代,远不像今日这样是好古者寻觅的值钱古董,也因此逃过了一场洗劫。
宝唐轩的老板是行内的高手,亲自下到这座唐墓的中室,劫后之余,多费搜寻,当真让他找到了好东西。此物正是当地农夫、小古玩贩子,视而不见、弃如敝屣的汉白玉石盆。他先发现了石盆,一眼看上去,以为是花盆,翻弄审看中,见盆中残留着细碎的小石粒,盆中和盆附近散落着几十枚大小差不多和杏核一般的鹅卵石,宝唐轩老板不禁大过望,惊呼:"石盆,石盆。"这的确是一只植供石山的石盆,唐时若要将石山养在盆中,防其倒覆,多用调和好加糯米汁的三合固定支撑起石山,表面为美观,再嵌缀一层立插着的鹅卵石,彩色的或一色的均可,此艺绵延千载,传承至今。
古玩商急忙四下里找寻石山,眼里盯着的是石头,好半天,未有收获。也折腾乏了,一大理石盆太湖石屁股坐在石件上,小想一会儿,无意间脚下碰到了一截木桩样的东西,捡起一看,此物两尺多长,最宽处三寸许,上手感觉极为轻飘。古董商立马来了精神,吩咐伙计拿出墓外,就着烛光细辨。这截木头似有孔洞,疑被塌土搪塞,遂命伙计取竹刀、棕刷剔除刷净积垢。不到一个时辰,只见一峰瘦骨岑岑的木假山峭立在众人面前。老板见后,惊得一言未发,忙命伙计,速用软布裹好,舁石盆上车,连夜返回长安城内。
一个月后,长安古董圈内爆出了惊人消息,说是宝唐轩得手一只新出土的唐朝木假山,原物原盆,连盆中的老土都在,瘦峭极了,简直和唐代大画家闫立本所画《职贡图》里小厮手捧的峰石一模一样,是唐皇的贡品。
宝届轩的老板,坐拥宝山,不慌不急,非胜流名士难得一见木山尊容,还放出话来,叫什么"不待俗眼",其实说白了只是老板耍的一个行内的小手腕,不过是想奇货可居,漫天要价而已。有几个实力雄厚的同行想倒过来,老板倒是给了面子,让他们上了几眼,询价时,又坚不出价,这买卖肯定做不成了。
这架木假山拿到店中后,老板早就想好了,不卖给本地人,同行更不卖。老板十分明白,这件古物,能卖多少银子谁也估不准,全靠你的客人情况而定,只要熬得住,不愁卖不出天价。这架木假山恐怕不止在长安城内找不到第二件,纵是京城的古玩厂肆也未必见得着。孤品、孤品、绝然是孤品!老板常常这样给自己鼓劲,再加上最重要的是得手这架木假山几乎没用银子,没本儿,何愁留不住。
古玩行内,有两句话:"一物一主。该谁的就是谁的。"这话应在了钱谦益族曾孙钱曾的身上。此时的钱曾已是名噪江左的诗人、藏书家,为钱宗伯的入室弟子,绛云楼遭火烬后,钱谦益痛定思痛,将馀烬之典籍书册,包括一些珍贵的宋版,尽数转赠嗜书如命的钱曾,大大充盈了"也是园"藏书楼。
此时的钱曾,人性中恶劣的一面尚未显露出来,对柳如是也算是不违礼数,甚至有点想讨好这位年轻貌美的才女,倘论辈分,却是他的曾祖母。那一架木假山便被钱曾送给钱谦益做生日寿礼,可钱府上下,连丫鬟花役都晓得,钱少爷是在投如是之所好!钱曾是如何得到这架木假山的呢?说来颇具古人美妾换宝马的豪举异趣。
钱曾风流才子,平生所好,无非是两样,善本、美色。顺治十三年,钱曾纳一陕籍美妾,将要择日过府成亲时,钱曾父钱肃毅病故,服丧期,婚嫁皆停。小妾一时进不了钱府做如夫人,便整日缠着钱曾,要钱带她回长安探亲。钱曾也想出去散散心,此前没有去过六朝古都长安,正好一览大小雁塔,三日后,便买舟西行。经苏皖鲁冀豫,一路上钱曾恋情于山水美色,优哉乐哉,一月后抵达长安。
多年来,钱曾每到一处,必到当地的古玩书肆,寻购中意的古物善本。钱曾正法眼藏之,落不下好东西,眼光一遛,许多孤本善本是在漫不经心地随意翻阅中觅得的。钱曾真应写一本《求书敏求记》或许比他的《读书敏求记》多些趣味。钱曾所著《读书敏求记》是第一部研究版本目录的专著,传世后,开创了清代学者注重版本、编撰善本书目的风气,确定了鉴定古籍版本以书质品相等物质形态及雕刻风格等外在形式来裁量的标准。《四库提要》评其“述授受之源流,究缮刻之迥异,见闻既博,辨别尤精”。
钱氏小妾家在长安阿房宫遗址附近的平民区,她的父母还在蓬门草户地过着寻常百姓的日子。到长安的当天,钱曾就去了小妾的家,见了她的父母双亲,送上苏省几样土仪,撂下五十两银子,匆匆聊了几句。两位老人浓重的陕西腔,钱也听不全懂,而钱的一口江浙官话,老人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杌凳没有坐热,钱曾就起身告辞了。小妾也只好红着眼圈与父母话别,跟着钱曾住进了仕籍长安的同窗好友王选宅中。
三进院的大宅子,王选腾出了一进,特意盛情招待钱氏。晚上接风宴,自然免不了请几位长安城内的名绅胜流作陪,别是一番雅集的盛会。城内的晚辈学子,早闻钱曾大名,不约而阴纷纷前来拜见这位诗坛的俊杰,皆欲沾慨几分来自文风鼎盛的东南名士的儒雅才气。
一位去年刚得了诸生功名的厚道小伙,满脸的腼腆之色,在一位名闻乡梓的研轮老手——万历年间的老翰林引见之下,拜揖了钱曾,说一口钱曾完全听得懂的陕西官话,朗朗诵出了几首钱曾早年随宗伯学诗时的七律。钱曾大为快意,不承想两千里外竟有这样一位如此仰慕自己的青年学子,不啻他乡遇故交,于是非要即席收为弟子不可。这时,王选身边主人席位上就座的一位须发皓白、神情端肃的老人,意欲站起身。王选恭恭敬敬地扶住老人说:
"孔老先生,请就座,请就座。晚辈谨遵教喻。"环坐者只有钱曾尚不知老人是谁,但他一看王选持礼甚恭的样子,及与老人说话时的口吻,一下子猜出了定是孔子后代孔贞运。
明末衍圣公后代绪继南北两宗,山东曲阜为北宗,陕西长安为南宗,南宗的一脉,即孔贞运一门。孔贞运,字用行,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钱曾起身致礼:"先生在上,弟子失礼,万望博士恕罪、恕罪!"老人挥手示意他坐下,遂缓缓言道:“先圣曰:‘有教无类。"我朝文风熏蔚,故两江俊彦,方能不惮千里之遥,收我三秦子弟为徒,令老夫十分快慰,还请学士严加教喻,‘古之学者,必严其师,师严然后道尊"。
孔子后代,所言果然不同凡响,引经据典,终不离儒学要义。钱曾起身拱手致谢,并高举酒杯,祝老博士克绍圣绪,福体安康!满桌的缙绅耆宿又为钱学士提携眷顾后学的盛情嘉意,频频举杯致谢!
钱氏已然喝了不少西凤老酒,胸腔中早有热力上涌,脸色却是越喝越白,小妾看得最明白,轻轻拉了他一把,小声劝他"少喝几杯了"。钱曾醉意醺醺,早已看不清小妾的粉面究有几分精致了,口中连呼:"斟满,斟满,莫使金樽空对月。"小妾见他真醉了,便去夺他的杯子。钱曾闪过,来了青年时的豪兴:"曾与众君今宵痛饮、痛饮今宵,浮大白、浮大白、浮一大白,恰似长鲸吸百川!"贡生小伙儿看得眼都直了,深羡前辈风流,今生恐难学得像,把钱曾的酒话都一一记在心里,回去后当夜以端楷书体恭恭敬敬地录在竹纸小簿上。对钱曾慨然收他为弟子一事,深信不疑,激动了整整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