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混江湖,少不得打打杀杀,有的为了地盘,有的为了女人,有的为了银子,总之都有利益牵扯。
老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夺妻之恨不共戴天。两方有了利益纷争,纵使好话说尽,最后免不了还是要做过一场。
其实不管是门派势力还是流窜匪徒,都靠拳头说话,只是门派之争更隐蔽晦涩,因为它们还要在某个地方扎根求存,面子工程不得不做。
而像盗匪之流便不同,他们明刀明枪,快言快语,一言不合就开打,对外常表现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豪爽,但谁又看到他们大刀砍头的狠戾凶残?
一个出色的盗匪群体,必有过人反侦查能力,其次要有老鼠一般机敏的嗅觉,逃跑也要跑得最快。
混黑的都信奉一条至理名言:刀剑无眼,跑路至上。你可以不通拳脚功夫,不懂精妙剑术,但是一定要勤练轻功,否则迟早有被人追上的一天。
过山峰是一种毒蛇,过山风是一窝盗匪,毒蛇又滑又腻,盗匪又狠又辣,为祸一方。
偏偏他们逃命的功夫也是一绝,衙门数次围剿均无功而返。
历来清剿匪寇,一看衙门是否有决心,二看是他们否阻碍地方门派利益,三看是否有过路侠客拔刀相向。
如果恰好衙门无能,门派不管,又无游侠,这地方的匪类就闹得凶,过山风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声名鹊起。
有两种人最怕出名,一是杀手,二是流寇,他们干的本就是隐秘的事,出了名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过山风出名后,已有半年没开张,乌老大已经三天没杀人,刀口都锈了,山上燕窝鱼翅竟成家常菜,可想而知兄弟们有多穷了。
以前他们是蹲点抢道,剪径夺货,收成全看天意,现在天意不眷,自然另求出路,转而做起江洋大盗,把目光投入城内。
像张府那样的世家不必去想,去了也是送菜,王庭机构更不敢惹,相当于投案自首,那他们只能把目标缩短到富裕人家之间。
恰巧王大善人寿辰在即,他是有名的慈善者,但无官职在身,又没门派庇护,就算花钱请护院,也请不到什么高手。
乌老大把他当作目标,先派几个兄弟入城踩点探听情报,后又将十来个好手分批乔装混入城中。
他们装成客人把杏林酒家围住,只待王大善人一露面,便风速亮出刀兵,把酒家里所有人控制住。
那护院认出乌老大身份,喊道:“乌寨主,大家平素井水不犯河水,你又何必在此动刀兵,累得衙门捕快出动,你们也难走出城中。”
常说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取错的外号,这话或可倒过来说,譬如乌老大,因为身如乌蛇,满嘴黑牙,道上的人便叫他乌老大。
世上老大千千万,碰上时叫老大,背后里叫什么就不知道了,起码现在在杏林酒家中,乌老大确实是老大。
他操着一口三十八斤重开山刀,打斗以狠辣著称,阴狠是他的刀法,狠毒是他的性格。
听见护院强逞英雄的说话,他阴着脸,上来就是个嘴巴子,直把人打得原地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头都歪了,脖子扭成麻花状。
这记杀手把所有人都震慑住,众人噤若寒蝉,乌老大冷声冷气道:“王善人喜欢请客,老子也喜欢请人吃东西,大善人请你们吃酒,我嘛,身无长物,只有刀一把,谁不听话,就请他吃刀板子!”
大伙这下更不敢出声,马大厨也被人从伙房撵出来,乌老大目光扫过,他慌忙丢掉手中菜刀。
王大善人壮胆哆嗦道:“好汉,左右不过求财,只要你答应放条生路,多少钱我都给。”
“你当然得给!”乌老大揪住他衣领过来,因为长久不洗澡而堆积的臭味烘来,顶得王大善人鼓喉欲吐。
乌老大拿刀一一指住场内众人,道:“这里一颗人头,就值一千两,你能救多少人,就看你有多少钱。”
刀锋指过,角落里仍坐着一乞丐,一醉汉,乌老大眉头一皱,喝道:“把他们拖起来!”
几个手下得令,伸手来抓衣领薅脖子,离体尚有三尺,几人忽而浑身颤抖,齐齐崩飞出去。
就见那醉汉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哈尽满身酒气,泄出冗繁慵风,拉喳胡子显沧桑,玉面如飞吐英豪。
这醉汉竟是个俊朗青年,但他腮下唇边胡须乱长,眉宇挂着浓浓忧愁,身上一点朝气也无,仿佛步入暮年的老朽。
乌老大看他随手震飞几个兄弟,凛声道:“朋友是什么人?来扰我兄弟做事?”
青年也不答他,把面前酒坛一一倾倒,倒不出一滴酒来,唤道:“老板,再上酒来。”
“装神弄鬼!”乌老大瞧他见人无状,把自己当空气,当头挥刀斩下。他的刀技千锤百炼,刀下亡魂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端的是一口见血封喉的利刃。
便见霞光万道,瑞蔼千条,沉刀斩过,竟挥了个空,乌老大擦亮眼睛,不能置信。
往常他出刀,要劈人头绝不劈到胸膛,要斩手指绝不削到手掌,二人相近咫尺,他的刀又怎会劈歪?
“老板,还有酒无?”
老板听到青年招呼,有心做生意,但刀锋架着脖子,不能稍动,青年见他不动,兀自探手,隔空将酒坛抓摄过来,拍盖便饮。
这一手隔空取物,把乌老大骇得不轻,忙拱手伏身道:“不知尊架在此,多有得罪,告辞!”
他说罢,抬脚便要走,只听青年轻声慢语道:“乌寨主远来是客,何必着急走?是这里饭不好吃,还是酒不好喝?”
乌老大如遭定身,举步难下脚,原来衣领已被对方单手擒住,丹田真气调动不得。
青年拂袖扫过,凝酒成冰,封住门户,把扇木门变冰雕,手推不开,刀劈不烂。杏林酒家登时成监室,囚住一众客人。
在场中,有勤勉老板,有敬业厨子,有潦倒乞丐,有面善老人,有跋扈匪寇,熙熙众生,嚷嚷群像,千般面孔,万种人心。
青年只问:“我有一惑难解,还请各位答我。”
他劈手捏住乌老大脖子,问道:“我问你,假如你只能活三天,你要做什么?”
“我,我不知道。”乌老大结结巴巴,脑中千思百转,思虑着对目前有利的语言,不敢轻易开口。
青年手上就用力两分,捏得他三魂动荡,七魄生疼,追问道:“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如实讲来,稍有隐瞒,要你脑袋搬家!”
乌老大声泪俱下,手下已被青年武功震住,哪敢妄动?他痛哭流涕,如控如诉道:“我错了,我不该做流寇,如果只能活三天,我一定学一学王善人,做些善事,为自己积积阴德,福荫后代子孙。”
“你说谎!”青年尖刀一样的目力直透他心底,盯得乌老大头晕眼花,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再给你一次机会,如实告来。”
生死大权握在别人手上,乌老大哪里还敢耍小聪明,如实道:“我要杀人,我要放火!反正我也要死了,不如多拉两个垫背的!!”
青年忽松口气,放开手,道:“你是个不折不扣的禽兽。”
他丢开乌老大,阿北仍呆呆坐着,酒馆内遭遇变化转折之快,看呆了他,直到青年问他:“如果你只有三天生命,你打算干嘛?”
阿北拿眼偷偷瞥了蓝寡妇,欲言又止,青年眼神何其尖锐,立马瞧出他的心思,笑道:“原来你想临死风流一把,我懂了。”
阿北羞愧得低下头,像做错事的孩子。
蓝寡妇早在乌老大等人亮出刀兵时止住弹奏,缩在一角,青年走近他,问了同样的问题。
蓝寡妇期期艾艾,说不出口,青年便佯装威吓道:“所有人都要回答,不说的人都得死!”
被他厉声厉色吓一吓,蓝寡妇花容失色,酝酿良久,终道:“我要睡觉,要跟你睡,跟他睡,跟所有见面的男人都睡一遍!”
她一开口,似水淹大坝,打开闸门,如泣如诉道:“谁规定寡妇就要守寡?谁说寡妇就不能再有男人?我偏不,我要跟书生睡,跟官人睡,跟乞丐睡,睡到死为止。”
阿北吃了一惊,没想到平素不以笑脸示人的蓝寡妇内心居然藏着这样的想法,颠覆了他的认知。
“说得好!”王大善人跳将出来,举手赞成:“如果是我,我就要叫上全城的婊子,快活个三天三夜,我已经憋了十多年,不想临死做个憋屈鬼。”
这次轮到大家都吃惊了,一个守节十多年的老者,大家对他的印象几乎成圣人一般,似乎他不该有七情六欲,不该有非分之想。
他们之所以吃惊,是因为习惯于用圣人的标准要求别人,以严苛的眼光看待别人,倘若他人作出一丝一毫与自己想象中不同的举动,自然会惊讶甚而愤怒。
青年这回直接让所有人回答,有了先例在前,他们答辩起来便不羞愧。这个说要吃得撑死——是常饿肚子的,那个说要吃欢乐散笑死——是常被欺压的,有权的想弄权死,有钱的想花钱死,无权无势的想杀个人再死。
如此看来,大家对这个世界还是有深深依恋,临死也想带走点什么。青年听罢,一时沉默无言。
良久,他挥掌震碎冰门,大伙如释重负,争先恐后夺门而出,状似野狗出笼,形如游鱼逃瓮。
独留青年坐在酒家,坐在一片残藉败羹里,微光透过他背影,他手里有剑,手掌有力,却有些握不动了。
一个人的武功纵再出神入化,臻至化境,也绝不可能完全窥破另一人的内心世界,人性本就隐秘而自私,他试图窥探人性,得到的只会是满地鸡毛。
门口走进来一个人,挡住光辉,使酒馆更暗,他同样有剑,大跨步走向青年,声音跟着响起:“你果然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