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户砸地震响,止住了部分人想强抢典籍的冲动,众人转而喝声问道:“王五兄弟,你说话可要说得明白仔细些,刚刚说只要吹毛断发就行,现在又要什么入水无声,这样前后矛盾,我们可无法为你寻来宝刀。”
青年王五清了清嗓子,道:“是我疏忽,对不住各位,这次我就讲明白些。”
顿了顿,他遣龟公送来一盆水——公孙大娘即使走得突然,红袖楼也还有候补龟公,像这样的活,虽然被人看不起,还算能吃口饱饭。
这年头,人是最不值钱的,甭管你是倒屎抬尸,只要能混个温饱,或者给根骨头,总有人舍命陪君子。
妓院的盆子也没什么特别,水也是清水白汤,摆在桌上,映着灯火阑珊朱颜色,缓缓荡去秋泓。
王五抽出随身佩刀,只是一把寻常朴刀,他作一个握刀斜削的起手式,众人睁眼看来,但看他一刀飞去,切入水面,发出“呲”一声。
水面乍裂又合,朴刀带着水珠飞撒刺出水盆,王五收住刀,指向水盆道:“诸位刚才也听到了,刀入水难免发出声响,我要找的,却是一把入水无声的宝刀。”
众人哄然,有人道:“不可能,从未听过有这样的刀。”
有人道:“王五兄又在逗乐,真有如此宝刀,我愿把老婆本一并奉上。”
话犹未落,人群里突有人接话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
王五循声看去,说话的是个矮小黑脸的汉子,被他噎话的却是个着素色袍子,戴绿色高帽的男人。
城中有规矩,凡娼妓家中男子,需戴绿帽示人,以别于一般百姓,且穿衣不得有花纹图案,只可着素服。
此君姓罗名冠,小时候的梦想是当个白马王子,现在他的梦想业已实现一半,盖因他娶了个公主回家——是包厢里的而非皇宫大内的。
大夫说他肠胃不好,不适合吃太硬的米饭,因此他钟爱吃拖鞋饭煲老藕,并决心将此生奉献给特殊教育事业——如果不是没得选。
噎他话的黑脸汉子大家却不认得,只看他黑面如炭,色浓似酱,身量虽矮小,气势却汹汹如潮。
罗冠俯视着黑脸汉子,心中胆怯尽去,拍胸脯道:“千真万确,如有虚假,就让雷打来,劈死我!”
黑脸汉子咧嘴道:“那你准备好老婆本吧,如果没有,就用你貌美如花的老婆抵押。”
罗冠嘘声道:“老婆没有,八十岁的老母要不要?”
“只要是个女人就行!”
黑脸汉子扬声翻上高台,他侏儒一般身材却携着长刀,那刀足有六尺长,立起来比他还高两分。
他也不客套,抓刀在手,用的却是左手,众人只见刀光一亮,如电闪倏至忽消,无声无息间,他已收刀入鞘。
再看去,脸盆应声分裂,盆中清水竟来不及分流,各向一边流去。大家都未听到声音,可想而知他的刀有多快,刃何其利。
王五拍手赞扬,恭维道:“好刀术,能否借刀一看?”
黑脸汉子递出刀鞘,只问道:“这门轻功身法你从哪里学来?”
王五却不答他,抽出刀身,弹手轻击,薄薄的刀面似纸裁布剪,随手一抖,柔如蛇,曲似弓,竟是一把软刀片,银身雪刃,锋芒耀耀。
黑脸汉子继续追问:“你的轻功从哪里学的?”
王五却道:“朋友的刀虽很快,却未必是杀人不沾血的,要换轻功还太早,不如先验证一番。”
黑脸汉子脸更见黑了,刚才还像黑炭,现在简直就是炭墨结合,他瞪着眼,鼓足气,似一颗黑气球。
嘴上骂骂咧咧道:“世上轻功我见得多了,从未听过什么来去无影,我不信你有这能耐!”
他一步窜出,伸手就来抢,王五措手不及,被他连典籍同软刀一并抢回去,身法当真快如飞雀鹰击。
他夺了典籍,急不可待翻开封面,入眼却只是一片片白纸,哪有什么心法秘诀,不过白书一部。
汉子霎时怒了,把白书撕得粉碎,喝道:“装神弄鬼,吃我一刀!”
杀机绽现,他出手毫不容情,使内力平抚刀身,软刀立时笔挺,似朴客逛青楼,某样东西从句号变成问号,又从问号转为感叹号。
他的刀还没砍出去,人先定格住了,黑黑的脸泛出病态丝白,冷汗自鬓角滑落。
目光下移,便看到两支金花玉簪钉住他鞋头,止住他前冲架势。
王五在脸上一抹,天星麻子俱散,挺胸直背,浑身骨骼噼啪作响,身形节节攀升,拔高尺余有多,俨然变成另一个人。
昔年武林中有一乔装高人,绰号千面千手,行走江湖数十载,未有人见过其真面目。有时祂是女人,有时祂是男人,因祂性别之奇特,经历也同样丰富。
据有籍可考,千面千手嫁过两回,娶过三妻,所嫁的都是耄耋老翁,所娶的尽是八十老妪,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富甲一方的人物。
千面千手是个骗子,一个精通乔装整容,易形换体的骗子。如果祂还活着或者有徒弟,恐怕能做的也只是这样罢。
瘦弱驼背青年王五徒然间变作个高大挺拔俊郎君,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唯独黑脸汉子例外,他虽也惊讶,但更多还是惊怕。
“世上哪有无影无踪的轻功?不过命人打造两支一模一样的玉簪倒是很容易。”“王五”收回手,直勾勾盯着面前汉子,道:“你为什么要杀公孙大娘?”
“你领了牌子就该知难而退,为什么要来蹚浑水?”黑脸汉竟不否认,反问他:“莫非你以为自己神通盖世,足以同时对付赵张两家?”
“王五”道:“泰阳庙中根本没有人,你们在骗我。”
听到这句话,黑脸汉子登时凝住,他想也不想,扭身掉头就跑,去势之决然,奔行之极速,令人惊叹。
他人只有三尺高,飞窜起来拖拽着长长的刀具,好像一只老鼠,一只黑灰色老鼠。
何志武立时联想到那夜大雨中撞碎泰阳庙顶的人,黑鸟的同伴——灰鼠。
那一晚他的脚步又急又快,纵使驮着一个人,也难望其项背,今天他的轻功虽还是很快,却还能追赶。
何志武迈步便奔,脚底踩云,足下生风,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一黑一青,纵掠间出了红袖楼。
留下那一桌子黄橙橙金条无主,霎时间引得楼内众人尽来抢夺,你殴我打,他踩她推,这头推推搡搡,那边拌脚摔跤,簌然如仇人狭路,死敌碰头,打得不可开交。
何志武追出门外,疾喝道:“黑鸟在哪里?锦盒里面到底是什么?”
灰鼠不言不语,飞窜于眺灯圆月下,纵跳在屋檐挂角上,去驾风,云捉月,端的神速。
看他不答,何志武面微沉,更不废话,脚步跨去,一张灵符贴在腿上,吸纳元气入体,融合真元勃发。
以神行符为辅,青云腾踪步不擅于方寸之间挪移,可用于长途赶路,爆发力明显不足,短时间追不上灰鼠。
他迈一步,便去得二丈六尺远,飞腾在屋舍之间,敢充燕剪回廊,只当黄鹂出谷。
灰鼠发足了劲狂奔,真个是过街老鼠一般无二,灰灰茫茫一团,急急如火,须臾之间,二人一前一后追逐到一片七彩灯烛府邸前。
入眼去,盏盏彩灯结成长龙,七彩五色,**八方,片片琉璃凝为龟背,固若金汤,雄镇一地。
府邸长匾刻着“张府”,两边门联成对配双,上写:诗书词画传百年,下书:礼义廉耻勤持家。
灰鼠望也不望,想也不想,一头撞入张府中,瓦砾破裂声惊动四面,稍顷,火光跃动,就有百多号人闻声赶来。
何志武落后一步,慢了半拍,方才落下身形,恰好被人撞到,顿时响起家丁呼喊声,呵斥叫骂声,转眼就有数不尽的人头把他围住。
这些个家丁奴仆,只只人高马大,个个捏拳提棒。身材魁梧的,敞开心胸,露出他黑黝黝胸毛,握拳挥棒的,拳有海碗大,棒似齐眉粗。
棍棍招人眼,棒棒打人头,只捣黑心肮脏肺,单杵坚颅软脑浆。
他本待解释两句,怎奈一群家丁吵吵嚷嚷,呼呼喝喝,言语间多有辱骂挤兑,如什么不知好死,活得不耐烦了,定要抓去下大狱之类,顿令他心烦气躁。
棍棒拳脚打来,他避无可避,一曲天魔琴声响起,他拉弦作弓,聚音成箭,弹弦间,道道音波炸裂,扣指去,人人晕头转向。
家丁们拿着棍棒当拐杖,踏着碎步起翩舞,两两搂抱,三三扶肩,交臂共舞,探脚齐蹈。
他使了个眩晕技法,以音波冲击脑波,冲得人七荤八素,七倒八歪,七上八下,再顾不得扰乱他。
这一招只对内功薄弱的有用,若是练气火候深的,只用真气堵住双耳天听穴,他的音波就进不去耳中,自乱不了他人意志。
翻身直上屋檐,沿着灰鼠留下的踪迹一路追去,他自不管身后满院子家丁乱舞,更不理四围闻风而动各种异响。
张氏以武成家,门中高手自不可少,年轻一辈有伏虎将张饮潜,年长一辈更有许多成名多年的人物。
他就算有天魔琴傍身,也不敢夸口一人抗衡一个家族,只论当代主事人,外人叫一声家主的张山河,就是宗师级高手,他怎敢太过放肆?
不多时,赶到一间书房样式卧间,灰鼠独有的半尺脚印戛然而止,他推开门,首先看到的是一把剑。
一把纯白无暇,通体透亮的剑,剑已出鞘,斩下头颅,滴血不沾。何志武知道它当然不会沾血,纯阳剑经他真气时时疏导,已是一柄不可多得的神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