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在赌坊里的都有什么人?
从身份上说,他们都是赌鬼,按职业划分,他们有老千、熟客、肥羊、赌官、镇场打手。
再细细研究,赌鬼既有高官小吏、贩夫走卒,也有江湖侠客、魑魅魍魉,只要一天还有人在,赌坊和青楼就永远不会灭绝。
能上赌桌的,或多或少都有些侥幸心理,不多不少也想着不劳而获,如果不是想着空手套白狼,又何必上桌?
张老大的赌坊很出名又很隐蔽,隐蔽在于你在街上问不出它的位置,更找不到它开在什么地方。
出名在于你若真心想进去,必有同道中人带你入门。
何志武在街角找了辆拉客的马车,车夫是个殷实的汉子,自称老王。
老王一双粗糙的手掌写尽他常年赶车的疲劳,风霜在他脸上留下岁月痕迹,他已经不再年轻,却还在为生活奔波,赶车接客。
他的手很粗,对陌生人话也很少,何志武坐上了车辕,他才问:“去哪?”
何志武说:“去一个没有地址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有两个。”车夫说:“你是想花钱还是赢钱?”
何志武说:“我想去试试手气。”
车夫转头看到他背上的天魔琴,他瞧出天魔琴的宝贵,于是道:“如果你输得实在太狠,千万不要把琴当给张老大,他给的价格太低。”
何志武托着琴架,道:“也许我会赢得他倾家荡产呢?”
“每一个进门之前的人都是这么说的。”车夫抽出马鞭,轻扬鞭子,缓缓赶马前行。
开赌之前,每个人都以为自己能赢,没有谁会觉得他应该是输钱的那一个,这是理所当然的。
即使是倒霉鬼,输了九百九十九次,第一千次开局时,他仍旧会认为自己能赢,否则他也不必上桌,直接把钱给别人更省时间。
张老大的档口开在错综复杂的小巷子中,这里窄巷纵深,曲转蜿蜒,层层绕绕,若不是熟门熟路的,未必能在深巷中找到地方。
车夫赶到地方,停下马车,突然对何志武说:“年轻人,见好就收,这是我能给你唯一的帮助。”
何志武道:“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看到你,我就想到自己。”车夫说:“人犯了错,总不希望有人步自己后尘。”
何志武看了看他,看到他车上放着用布包起来的馒头,盛清水用的竹筒,有些明白过来。
一个靠馒头清水度日的人,生活当然是很拮据的,一个自备午饭的车夫,显然是没有家室的。
人到中年还没有娶妻,不管是什么问题导致的,人们总要将问题推到他身上。
他有些懂了车夫的意思,真诚回应道:“借你吉言,如果赢了,晚上我请你喝花酒。”
车夫笑了笑,驱车驶出小巷。何志武转身掀开厚布门帘,迈步走进张老大的赌坊。
赌坊的灯光永远亮如白昼,据说是张老大为了让赌客忘记外边时间,日夜逗留在赌坊里而专门设计。
他抬头看,房梁每隔五步就有一盏九宫琉璃灯,把一间赌场照得灯明瓦亮,印衬出底下客人们热热闹闹韭菜一样密集的身影。
门口处有个青年人伸手截住他,问:“朋友面生,是第一次来?”
何志武点点头,道:“莫非这里不接生客?”
“那倒不是,不过为了大家好,我要验明正身,以防止客人是秘密捕快。”青年说:“你也知道的,衙门向来不允许私立赌档。”
这一点何志武当然明白,赌博是一门大生意,王庭怎能容许他人插手分润。不管在哪一州,都只有官家印花开赌,而无私人聚集博弈。
他张开双臂,由青年搜身一番,查之无误,青年方道:“阁下是想玩小的,中的,大的?”
何志武讶然:“你们赌钱还分等级?”
“那是自然。”青年傲然道:“赌客品流复杂,为保障贵客的人身安全,张老大将赌场划成三个区域。”
他说:“小的小打小闹,随便玩玩,中的中规中矩,只赌金银珠宝,大的无所不为,只要你想赌,什么都能赌,只要付得出筹码。”
何志武问:“如果是一个龟公,能玩多大?”
“你要找公孙大娘?”青年立刻猜到他意中所指,抱胸道:“一个拉皮条的烂赌鬼,当然是随便玩玩。”
“哦?”何志武眼眉微挑:“公孙大娘很有名气?”
如果不是出名到一定程度,怎会连看门小弟都认得他?
“公孙大娘没有家,他的家就在赌场。”小弟道:“他来得比我们看场子的还勤快,你说我怎会不认得他?”
赌场是个驿站,赢家不会逗留,一个常留步在此的人,怎么看都不会是胜者,至多算半个赌中专家。
何志武说:“你认得他就最好不过,只要你把他带来,我可以救你一命。”
青年拍拍胸膛,摸摸手脚,诧异道:“我活得好好的,老虎都能打死两只,怎么要你救命?”
何志武屈指一弹,真元化符钻入青年口中,霎时间有股冰凉气机顺他的喉咙滑入脾胃,青年顿时变色。
“现在你掀开衣服看看,手腕是否有青气浮现。”青年闻言翻开劲服长装,果然见一道青色如蛇从虎口窜上手肘。
“一炷香之内没有我化解,纵使神仙也难搭救。”何志武道:“现在我可算得是你的救命恩人?”
青年连连拜头如捣蒜,惧得眼泪鼻涕齐流,立时放开脚步,抹了油一般飞步冲入赌桌中,满场区找公孙大娘身影。
不到盏茶时间,大约十分之一炷香,他单手揪着一个人出来,被他揪住的是个昂藏身材,面貌古俊的男人。
男人虽然高了青年一个头,在他手上却老实得像一只小鸡,萎缩着脑袋不敢反抗,任由他提出来。
青年将男人丢在地上,恭敬道:“大侠,他就是公孙大娘。”
“你没有骗我?”何志武左看右看,这男人都不像拉皮条的,他声调冷了下来:“我看他更像念书人,不像个龟公。”
青年冷汗直流,忙道:“不敢欺瞒大侠,他就是公孙大娘,如假包换,小弟敢以人头作担保。”
男人亦站起身,谄媚笑道:“听说大侠找我,不知道小人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地方?”
何志武道:“我看你身量高大,也是有把子力气的,怎能被人揪着不抵抗,难道你们是串通好的?”
男人尴尬地摸摸鼻子,青年挤开他,道:“他欠了张老大一屁股债,怎么敢反抗,公孙大娘虽长得人模狗样,实则胆小如鼠,整个赌场的人都知道,大侠可一一去验证。”
何志武打量着男人,眉眼之间确实与印象中驼背哈腰的龟公不大像,遂问:“红袖楼都有哪些规矩,你同我细细说来。”
男人想也不想,即刻道:“我们红袖楼满三层坐席,第一层是木房小屋,招呼一般的客人,第二层是大房带餐食,接待熟客常客,第三层是雅阁厢房,只容纳贵宾稀客。”
他慢慢道来:“我们的消费,由上至下,有年终制、月结制、夜付制。年制九百两,月制一百两,夜制五两。姑娘分为优良中劣四等,每一等费用又不同……”
何志武打断他的话:“够了,我相信你就是公孙大娘。”
青年小弟脸色一喜,凑上来道:“大侠,那我的解药?”
何志武伸手在他手腕上一抹,抹掉他虎口表面一层青色,道:“以后记得对自己好点,买几件像样的衣服,洗得都掉色的就不要穿了。”
“你?!”青年顿时有种无地自容的羞恼,狠狠瞪了他一眼,愤恨甩手离去。
公孙大娘叫苦道:“大侠,你这下可把张老大都给得罪了,我们快走吧,不然张小弟带人来找回场子,想走都走不了了。”
何志武道:“张小弟是谁?”
“张小弟是张老大的小兄弟,就是刚被你戏耍的青年。”公孙大娘来扯他衣袖,发足了劲也拉不动他一丝一毫,登时明白过来:“原来大侠身怀绝技,惭愧惭愧。”
何志武取出锦盒,问他:“你认不认得这样东西?”
公孙大娘霎时似看到唐门暗器霹雳珠一般,惊得连退三步,喃喃自语:“他还是来了,这是谁的东西?”
他的声音虽轻,何志武仍听得清楚,回道:“一个叫黑鸟的人,他让我把盒子交给你。”
“是黑鸟,不是灰鼠?”公孙大娘边问边接过锦盒,道:“如果是黑鸟,我们更应该离开赌坊了。”
“为什么?”
“因为以前有个人对我说,如果接到黑鸟的锦盒,让我立刻做一件最想做的事。”公孙大娘道:“你猜我现在最想做什么?”
何志武摇摇头,一把扼住他的喉咙,道:“不管你想做什么,最好现在就带我去找人。”
“找谁?”
“找被你们掳走的人。”何志武说:“一个女人,带剑的女人。”
“我不认得她。”公孙大娘流露出不畏生死的神情:“但是如果你想找到她,起码也要等我把事情做完。”
何志武眯起眼睛,手上用力:“你在威胁我?”
公孙大娘脸色憋得酱紫橙红,他瞪大眼睛,因被压迫气管,声音有些沙哑,却很镇静:“我知道你动动手就能将我杀了,但是你不会。”
何志武摔手将他再度丢在地上,道:“你想做什么?”
公孙大娘剧烈喘息着,粗声粗气道:“我要做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他说罢,忽地鲤鱼打挺跳起来,凌空连出三脚,踢飞头顶九宫琉璃灯,灯罩中烛火落地,顿时点燃帘帐帷幕,装布得奢华靡艳的赌档立刻四处火起。
火光落下,赌场立马响起惊慌失措喊声、叫声、骂声,雨打蕉叶般杂乱脚步如雷鼓嗡鸣涌来,熙熙嚷嚷赌客争相抢夺出口,你踩我踏,你推我挤,迸出全身力量奔命。
公孙大娘在人群慌乱中反冲入火中,从里面抢出一本白皮账簿,揉手将它撕得纷碎。
何志武静静瞧着他的举动,既不搭手帮忙也不出手阻止,由得他纵火烧掉赌档。
公孙大娘出手实在太急,火烛实在太多,看场子的打手们都没反应过来,待他们注意到时,火势已经蔓延到整个赌档,抢救不及。
他撕碎账簿,终放下心来,随人流冲出赌坊,别人都往大街跑去,他却定脚在门口,不敢稍动。
因为张小弟已经带人把他堵住,眼中流露出愤怒的神光,仿佛公孙大娘与他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