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武道:“你要给,我却未必会收。”
黑鸟还是木着脸,或者他的脸皮干脆是用木头雕出来的,开合嘴唇说:“你一定会收的。”
他极为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笑得很生硬、难看,仿佛他从未笑过,以致于突然笑笑就显得渗人。尔后何志武听到一声娇喝,他面色就微微有些不好看起来。
正待折身返回泰阳庙,视线里便见到有道臃肿的身影穿破屋顶,浮光掠影纵略开去。
一道雷光劈下,将天地照亮,方能看清身影之所以臃肿,是因为他还携带着一个人。
这道身影恍若鬼魅,错当惊鸟,即使带着一个人依旧去得飞快,何志武自叹弗如,追之不及。
“他叫灰鼠,别的本事不会,只是跑起来比别人快一点。”黑鸟说:“他很仰慕你的朋友,所以请她去做做客,你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会。”何志武突地大笑:“我别的没有,就是朋友够多。你们请去的正好是我最不喜欢的一个,我感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介意呢?”
黑鸟道:“如果你真的不在乎,现在大可转身离开。”
他是这么说,也这么做,把双手拢在袖子里,全然不去看何志武,任由他离去或留下。
何志武话锋一转,道:“不过我虽然不喜欢她,却不能平白无故丢了一柄宝剑,你说对不对?”
“宝剑配英雄,你关心自己的剑也是应该的。”黑鸟取出一个锦盒,盒子用上等布料作掩布遮盖好,间隙处透出的木质温润光滑,竟是罕见的沉海香木,按市价算,这木材一两就值一金,端的珍贵。
光是这锦盒就值千百两,用之盛装的器物更不知价值几何。
何志武接过盒子,就听黑鸟说:“明天上午辰时,你得把锦盒带到红袖楼,交给公孙大娘。”
“你说的红袖楼是否青楼?”何志武说:“我从未听过青楼白天开门的。”
“所以才要你白天去。”黑鸟说:“你若晚上去,就不止有一个公孙大娘,还有一百个公孙小娘,一千个公孙姑娘。”
何志武问:“然后呢?”
黑鸟说:“没有然后,你只要交出锦盒,自能与贵淑妻破镜重圆。”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黑鸟说完,转身走入雨中,他也不撑伞也不鼓动真元辟水,任由雨水浇落身上。
何志武目送他离开,手捧锦盒返回泰阳庙中,凉风吹过残火败灰,空庙只余一十三具冰冷的尸体。
红袖楼在哪里?
你若找绣坊染房,当去问闺阁姑娘,要寻美食珍馐,须问食客老饕,而问青楼妓院,只需找个男人。
只要是男人,没有谁讨厌那回事,再木讷寡言的人,说起这种事,脸上也一定会露出会心一笑。
当然,有一类人例外——太监就不在此列,割掉下体最显而易见的好处,大概就是女人再也不能花到你的钱了。
多数男人还是愿意为女人花钱的,甚至喜欢为不同的女人花钱,他们把这叫做博爱。
青楼是一个男人常去却未必对它足够了解的地方,十个男人里有九个没见过它白天的模样,何志武就有幸成为例外的一个。
红袖楼的门面功夫做得极好,红火朱门,漆绿栏窗,打扮得像个妖冶的女子,只不言语,也能吸引过往行人目光。
那目光有毫不掩饰的鄙夷,有假正经的不经意一瞥,通常鄙夷的眼神来自女人,假正经的目光来自男人。
大门深闭,似乎此楼也知道白天没人会光顾它,光天化日之下,男人自然要紧戴面具,谁会青天白日逛青楼?谁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下入妓院?
大街上突然有个青年推开红袖楼大门,迈步走进去。路边有个卖瓜大娘啐道:“呸,不要脸,晚上不做事,居然白日里宣淫。”
顾客问道:“白天不行,难道晚上就可以?”
大娘说:“事情总归是要做的,但是这种事怎能宣之于众?”
顾客道:“躲在被窝里是做,在大街上也是做,终归是不好,不如不做?”
大娘急说:“不做又怎样繁衍生息?”
顾客便说:“既然大娘知道总归要做,为什么还骂他呢?”
大娘忽而一笑:“只要他找我做,我不仅不骂他,还要夸他。”
何志武推开大门,红袖楼里清清静静,了无人声,高台上花魁不在,大堂里朴客无踪,偌大一座楼,空空荡荡。
他往里走,过了做营生的主楼,后面庭院深深,梨树放白雪,红花点玉珠,回廊婉转,雕刻九天玄女舞碧霄,七色牝神驾祥云。
院内户户房门紧闭,扇扇窗台掩布,依稀有倩影隐现。他走入回廊,迎面走来一只女子,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随意扎咎起来,敞开心胸,凸出下垂的惹人注目的球体。
看她一层套一层的黑眼圈足足有拳头那么大,耸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像足发瘟的母鸡。
见着陌生人闯入,她先是一惊,而后瞧清对方长相,又放松下来,拉胯着声音问:“你找谁?”
何志武道:“你怎么觉得我来就是找人?”
“进得这里都是找人的,不是情人就是美人。”女子说:“我们还未开张,如果你实在猴急,我勉强可以接一下活计。”
何志武道:“哦,你做的什么活计?”
女子掰起手指,细细数来:“你想包年、包月、包夜?包年得办年卡,要交九百两,包月办月卡,交一百两,包夜只要五两。”
“包夜能干嘛?”
“包曰。”
“包曰能多久?”
“包月。”女子开始不耐烦:“你到底买哪一套?不买不要影响我们睡觉。”
何志武道:“以阁下的尊容,收五两银子,未免有欺诈的嫌疑吧?”
女子翻了翻白眼,她的白眼是真的白,配上脸上呆木的表情,活像死鱼:“你懂什么?关了灯都一样,寻欢作乐谁还看脸?”
末了,她又道:“不过如果你嫌贵,也不是不可以降价,生意嘛,谈得成就谈,谈不成还有仁义在。”
何志武连连摆手:“不了,我来找人。”
女子似早有所料,歪脑斜眼问:“找谁?”
“我找公孙大娘。”何志武提起锦盒,盒绽宝光,道:“有位朋友托我将东西交给她。”
女子眼神微亮,伸过手来,道:“那你找对人了,我就是公孙大娘。”
何志武却把锦盒收回去,道:“等等,那位朋友还有口信未说。”
女子搓搓手,拢拢发,道:“你说,我听着。”
何志武说:“他托我问候一下,令尊仙逝三年之期将至,今年是否还回去叩拜山头?”
女子清了清嗓子,眨巴眼睛,挤出一滴泪来:“我会回去的,有劳挂心了。”
何志武捉狭道:“其实没有什么口信,公孙大娘也没有父亲。”
女子脸上忽地滕红,倏然矫健后翻,竟使出个江湖把式旱地拔葱,倒翻出回廊。何志武没曾想一个技术工作者也懂武功,被她溜了去。
眼看女子闪身钻进一间门柱火红的大房内,他略微运气提纵,转眼赶到近前,推开门户。
彼一刹那,似进入另一番天地。
门内别有洞天,在外时只见门窗掩实,静得落针可闻,他甫一推开门,便听到各种吵杂声。
有马吊碰撞磕磕声,桌脚打地哒哒声,女人说话尖细声,喉头涌动咳痰声,声声入耳,声声磨人。
房间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烟味,还有各种香水混杂在一起的臭味——很多东西达到一个极致后就完全反过来,所谓物极必反即如是也。
扫眼看去,屋子里莺莺燕燕,声声翠翠,红红绿绿,罗裙香风汇聚,摆着十来张四方桌,每桌或多或少坐着四人八人。
整个屋子加起来就有几十人,无一例外都是女人,有的很美,有的很丑,但都很年轻。有挽袖子搓马吊的,有叼着烟袋眯眼的,也有把脚放在凳子上的,动作粗鲁的粗鲁,放荡的放荡,与外面女人大不相同。
瞧见何志武进来,当即有个女人嘻嘻笑靠过来,口吐兰榭麝香:“官人来找人,来玩牌?”
何志武道:“你们这里到底是青楼还是赌档?”
她掩嘴笑道:“晚上是青楼,白天开桌玩牌,不然这许多无聊时光,怎么消遣?”
何志武道:“你们赌钱?”
她说:“自己姐妹玩玩,怎能叫赌钱,官人如果要赌,不如去张老大的赌坊。”
“那你们赌什么?”
“姐妹之间赌客人。”女人说:“如果是客官你玩,我们就赌衣服。”
何志武道:“衣服也能赌?”
“天下无物不可赌。”女人说:“如果客官赢了,我就脱掉一件衣服,若是奴家手气好,只要收客官少少的一两纹银即可。”
何志武环视一圈,并未发现先前女子身影,当下还有正事要办,他问:“你身上有几件衣服?”
女人故作娇羞,低头道:“算上亵服,拢共有八件。”
何志武就拿出一枚新银,放入她手中,道:“这里有十两,足够买你所有衣服,但我不要你脱掉它,只找一个人,公孙大娘在不在这里?”
她收了银子,更见热情,抱着他坚实有力的臂膀:“那官人更要去张老大赌坊看一看了,公孙大娘这时候一定在赌坊里,说不定已经提前把今晚的佣金输掉了。”
何志武吃惊道:“女人也去赌坊?”
“女人当然很少去赌档。”她说:“但是谁说公孙大娘是女人,他不过是红袖楼里的龟公,一个没本事的男人。”
何志武更吃惊了,女人吃吃笑着,说:“你想必很惊讶,一个男人为什么叫公孙大娘。”
何志武道:“是,还请你解惑。”
她指了指场中抽烟喝酒大嚷大叫的女人们,问:“你看她们像女人吗?”
何志武说:“无论怎么看,她们都是女人。”
“可是她们做的事都是男人在做的。”她说:“女人尚且可以抽烟纹身,喝酒骂人,男人为什么不可以叫公孙大娘?”
何志武再没有话说,走出红袖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