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里常年灶火不断,暖和却潮湿,充斥着碳火与灰烬的味道,隐约还夹渣着一丝残根剩菜的馊味、霉味。
微不可见的食物残渣,彻底让厨房沦为老鼠的天堂。
老姚痛恨厨房,就跟他痛恨所有老鼠一样。
他讨厌厨房里一成不变的工作,讨厌没完没了的烹饪,讨厌无穷无尽的蟑螂,讨厌那群调皮捣蛋的孩子,更讨厌那个成天只会提要求,对他指指点点的卷婆婆。
所以,当有个陌生孩子跑来厨房,支支吾吾地想表达什么事情的时候,老姚内心的愤怒可想而知。
他大怒,张嘴就是咆哮。
“滚——”
怒吼声震耳欲聋,愤怒的火焰充满了整个厨房,谁都能读懂这里面的意思。
小萝卜被咆哮声掀出厨房,摔了一跤才缓过神来,什么话也来不及说,慌慌张张地逃离,头也不敢回,心里恨透了地窖里的那个神经病。
他马不停蹄地跑回地窖,一口气把自认为最难听的字眼全宣泄在地窖的门板上。
“你这个疯子!果然是婊子养的!”
小萝卜没什么见识,脑海里搜刮不出什么恶毒的词汇,翻来覆去就是一句“婊子养的”,这是他从小铃铛的嘴里学来的,一度引以为豪。
“小萝卜你疯了!”地窖内的少年很吃惊,“要是让卷婆婆知道你说脏话,肯定要用皂角清洗你的舌头!”
卷婆婆经常干这种事,曾经有个男孩在楼道墙壁刻了个下流的词,卷婆婆就把那个词写在他脑门上,三天后才允许擦掉。
一提起卷婆婆,小萝卜有些惧怕,刚才的胆量不翼而飞,支支吾吾,“谁......谁让你骗我,害得我挨骂。”
“老姚说了什么?”
“滚!他就说了滚!让我滚!”
“老姚他?让你滚?”地窖内的少年觉得不可置信。
“你肯定是故意戏弄我!”小萝卜眼中闪过恨意。
他继续隔着门宣泄情绪,骂了半天还不解恨,干脆将那桶充满污秽的地板水洒在门口,脏水顺着门缝钻进地窖。
地窖里头传来惊呼。
“让你骗我,婊子养的。”小萝卜终于心满意足,提着水桶恨恨离开。
地窖内,少年们已经吵地不可开交。
“我就说吧!小柚,你看看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居然让小萝卜去传话,还觉得老姚会帮忙!他凭什么帮我们?”
岗子不喜欢向人低头,尤其对方还是他一直以来都瞧不上眼的小萝卜。
小柚皱着眉头,默默地接受责怪。
“对啊小柚,你得跟咱们解释解释,凭什么认为老姚肯帮我们救可可?你说你知道他的秘密,那到底是什么秘密?”菜头也问道。
“秘,秘密?”墩子同样一脸好奇。
小柚思量了半天,“我怀疑,老姚是……”
“是什么?”
一个嘶哑的嗓音从门外响起。
小柚被吓了一跳,连忙住嘴。
地窖门仅有一条门缝,此时却被阴影堵上了,漆黑的门后,隐隐约约出现一个轮廓,似乎有什么人在门外往内窥探。
”谁!”小柚寒毛直竖,头皮发麻,他能清楚地察觉到,那只窥探的眼睛并不属于孩子,他能感觉出那种微妙的区别。
“老姚?是……是你吗?”小柚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赫......呼......赫......呼......”门缝外传来剧烈的呼吸,像野兽一样剧烈,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小柚心中一动,“你,你是神奇先生?”
“神奇先生?嘿嘿,那个不伦不类的玩意,他只是我失控时溢散出去的一丝气息而已,连我的千分之一都不到!”
“那你是谁?”
“呼呼......”门缝外的人继续喘息,听起来像只打呼噜的大猫,不是那种毛发柔软的猫,而是深居深山的猛兽。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
随着喘气声的微弱,他的声音一点点变正常了。
他是老姚!
准确地说,是那晚出现在井边的“老姚”,而非厨房里的厨子老姚。
门缝外的人说话颠三倒四,还时不时发出奇怪的呼噜声,滴答滴答的水声一直没断过,没准是在流口水。
对方的身份诡异又神秘,小柚却莫名生出一股安心感,至少他清楚地认识到,对方绝不会伤害自己。
“我知道了,你是异族,一只鬼怪,而老姚是一个萨满教的信徒,你白天附在他身上,晚上则出来活动。”
“赫赫......”阴冷而潮湿的气息从门缝中喷涌出来,地窖内的温度似乎下降几分。
“想不到,你还挺聪明的,果然不愧是天赋异禀的缚灵人血脉,那天晚上你潜伏进房间,我就已经闻到了你的气息,啊,久违的气息!”
门缝后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一丝亢奋。
“缚灵人?”
小柚一愣,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你说,我是缚灵人,那是什么?”
“缚灵之人,人与异族的后裔,能掌控灵魂的天赋者,在强大和失控的边缘行走。”
小柚瞳孔一缩,毫不犹豫的否认:“不,你错了,我的父亲是人类,我的母亲也是人类,我出生巨壁之内,是纯粹的浮海人!”
“那就是你的祖辈里有异族人,不过,巨壁,那玩意居然还存在?”
门缝外的人一愣,有些意外,“在伟大的圣族面前,巨壁可笑地像纸糊的一样,那东西就是一个笑话,它居然还会存在?”
谁都知道巨壁是神圣的,高耸不可攀,这种话无异于亵渎。
小柚感觉到惧怕,试探性地说,“老姚,你要是想吓唬我,那大可不必,不过我还是得谢谢你,那天在井边救我的人是你吧?”
这话只是试探,没想到对方毫不犹豫地承认,“不错,我绝不允许一名缚灵人被吃掉,这会增强牠的力量!那口井就是牠的嘴巴,关于这点,你也已经察觉到了,不是吗?”
井下必然有种可怕的事物,只在夜晚才会显露,而那晚所见的“月牙儿”,就是其致命的诱饵。
小柚心中一颤,莫名地联想到了某种深海鱼类,据说那种鱼的脑袋上会挂着一枚闪耀物,在黑暗中,吸引猎物靠近。
就像沙漠里的响尾蛇,丛林里的长毛蜘蛛。
小柚忍不住放大音量:“所以,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小楚掉下去,任由一个孩子被牠吃掉?”
“又有孩子被吞掉了吗?嘻嘻嘻......”
门外响起幸灾乐祸嘲笑声。
“那孩子活该!是他自己抵挡不住诱惑,就像一只面对花蕊的小蜜蜂,倒霉的小蜜蜂,他太贪婪,无法抗拒花蕊的香甜!”
“你本可以制止牠!你本该救小楚!”小柚心里生出一股情绪,既有悲愤又有怒火。
“他又不是我的同类,我何必救他?再说了,我只是一个可怜的看守者,在牠无边无际的力量面前,我顶多就是蝼蚁,螳臂当车,我怎么可能制止得了?”
“你......你眼睁睁地看着一条生命消失,不感到内疚吗?”
“消失?怎么就消失了?”这回轮到对方错愕了,“他不过是去了另一个世界,没准还在那边活蹦乱跳,怎么就消失了?我为什么内疚?”
“你是说,小楚没死?井下有另一个世界?”
小柚紧紧地趴在门缝口,觉得自己的呼吸有点急促,对方的话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那他怎么才能回来?”
“这我怎么知道?我只负责掌管这一处的嘴,牠从来都是只吞人,不吐人,没准另一头就刚好颠倒过来,只吐人,不吞人,你的朋友也许会突然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吓那边的看守者一跳,哈哈哈哈哈......”门缝外的人旁若无人地笑起来。
“牠究竟是谁?有几张嘴巴?”小柚忙问。
“牠叫做......”门缝外的人只说了一半,突然停住,语气里说不出的惊恐。
“呵......赫赫,好险好险!你......你真是疯了!你居然敢打听牠的事情,这会唤醒牠的!我会失控!”
“你别紧张,我不过是随口一问。”
小柚放缓语气,慢慢说,“所以,我是缚灵人,是异......圣族的一份子,你愿意帮助我?”
“大家同为圣族,互相帮助,这不是应该的吗?”
空气有了片刻的寂静。
过了一会儿,小柚开口问道:“那么,看在你我都是同类的份上,你能不能跟我说说缚灵的事。”
“缚灵一族可以操控灵魂,驱使生灵,而你是其中的佼佼者,不经过后天训练,就能够主动吸引灵体靠近的缚灵人。”
“一,二,三......嘿嘿嘿,你居然一下子收拢了四只灵魂,还真有你的......可惜,他们都太过赢弱,你一旦失控,哪怕只是稍微的念头,他们就会崩溃或者反噬。”
“什么是失控?”
“失控......些许的失控会让能力不稳定,而彻底的失控......嘿嘿嘿,那会失去自我意识,彻底陷入无边无际地疯狂状态,每个人的感受都不一样!”
“有的人会感觉身上有个无底洞,它奇痒无比,可就是挠不到它,最终会挠破皮肉,挠出血肉,直到自己把自己挠死;有的人会感受到饥饿,肚子里咕咕直叫,哪怕吃下一头鸡,一只羊,整整一头牛,肚子里还是饿的,最后会不停吃不停吃,活活把自己撑死;有的人会感受到寒冷和炽热,它们同时存在,哪怕跳进火坑或者藏进冰窖,都无法摆脱......”
门缝后的声音慢慢提高,呼吸声剧烈而急促,这喘气声使人不寒而栗。
“失控......”
小柚突然想起父亲的状态,瞳孔猛地一缩。
他恍然大悟,想起来许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细节,许多难以解释的情况,他松了一口气,堵塞已久的情绪得到释放。
对方说的没错。
他果然一名缚灵人。
人类与异族的后羿。
久违的放松感降临,像是卸下了沉重的锁链,这枷锁重如泰山,一直压在他的肩头。多少个日日夜夜,枷锁一直陪伴着他。
他终于不是一名疯子。
小柚不仅没有害怕,反而有些兴奋。
异族血脉就异族血脉,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么多年了,他还不是活的好好的,还不是一样生活在浮海巨壁之内。
仅有部分血脉而已,难怪连警官和护卫队的人都没发现他的存在,血脉隐藏地如此深,连自己都瞒过了,丝毫的破绽没有。
安心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他马上又开始担忧起来。
他见识过父亲的状态。
潦草而杂乱,疯狂又暴躁,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混乱、盲目,毫无秩序。
他不想变得跟父亲一样,陷入那种可怕的失控状态......想到这里,急忙扭头去看四个伙伴,毕竟还年幼,无法独自承受这一切。
他急于得到同伴的鼓励和安慰。
下一秒,他目瞪口呆。
岗子、菜头、墩子、小艾。
四个伙伴的身影徒然变得有些模糊,仿佛橡皮擦擦拭的笔迹,由深变浅,一寸寸变化,从凝实到薄如蝉翼,直至透明。
“怎......怎么回事?”
小柚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眼了。
可铁一般的事实就摆在眼前,只是眨眼的功夫,四个鲜活的身影逐渐消散,很快没了踪影。他们彻底融入地窖的深沉色调里。
“你......你们......”
小柚傻傻愣愣,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犯了一个大忌!”门缝外的人声音冰冷。
“你忘了我刚才说的?正在施展能力的时候,别去想象失控的状态,连一丝的画面也不该有!你能承受地住,你所操控的灵魂不行!”
“那......那......”
“他们会因此而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