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熟视无睹的，除了山，就是稻子。山在屋前屋后，躲不开也逃不了，于是矗在心头，熟悉了那些顺来顺去的路，山离生活就逐渐淡远。门前田亩里的水稻，每年都要抢收抢种，却没有像父辈经历过饥饿，每天饱食终日，忘记了粮食是生存之本，对那一原野的稻谷，心里只有畏惧劳作的惊慌，感受不到丰收的喜悦。唯有父母长辈，不管多少年来，面对金黄的田野，都是那么的惊喜，一脸虔诚的感谢天。
收头禾在六月，阳光明晃闪眼，一点也没有了春日的妩媚。在稻子黄得亮眼的时候，村却犹如面对一场战争。清早，男女老少离了家门，齐齐上阵，趁着天气清凉的当儿，挥镰如风，忙而有序的将稻子割倒了，码成一扎一扎，放成几路，整整齐齐，割到尽头，转身一看，那些一扎一扎的稻禾，像石碑上雕刻的一束一束火把。湘南宽阔的田野，像一个巨大的石碑，人如蝼蚁，在上面爬着，像一个一个象形文字，诠释生活的意义。劳动，是农民的灵魂所在，没有劳动，就会被这片土地开除村籍，成为这片土地的过客。
六月的田野里，那无数耀眼金黄，像一片猎场，人们像狼一样，一群一群，不知疲倦的在金黄里追逐，猎杀。几个晨昏，再看那海一样的田野，你会惊慌，金黄就像西天最后的一抹彩霞隐去，一片辽阔的绿茵，在人们的身体之下，在蓝天之下，在河水淙淙里，伸向远方无边无际的苍茫，气势震魂摄魄。这就是平静的村庄的力量，这就是稻子的力量，这就是生命的力量，这就是劳动的力量，这就是文明的力量。他们用手，犹如祖母一针一线，把这一块土地改了一个模样。村前的晒谷坪上，是一堆一堆的稻谷，村人如面对祖先，一丝不苟的整理着这些养活生命的粮食。炊烟飘起来了，月亮上来了，他们仍在那里，扬尘、过滤、码堆、装袋、入仓。从早到晚，没有叹息一声。是这稻子，扫去了笼罩在心头的忧伤，像这颗粒饱满的稻子，他们心里踏实得忘了这世间的苦累。
奶奶佝偻着腰，也在帮忙。月光里，瘦小的奶奶，就如一颗稻谷。她一边清扫着谷子，一边说：你们年轻一代记不得，刚分家一年（吃大锅饭解散的那一年），我跟你爷爷带着全家人只分了五十斤稻谷，还被队里讹了秤，五十斤不到，一家（七口）人要吃过一个冬天，熬一个春天。我父亲在转着风车，从风车那头冒出头来，对奶奶疼惜地说：你这把老骨头，又要翻老黄历了。奶奶还是不停唠叨：如果不是面前这些粮，你们这些鬼崽崽（小孩子），早就饿死，骨头都找不着了。那恐怖的饥荒年代，我是从奶奶父亲和其他长辈那里，一字一字听来的。父亲当时已饿得躺在条凳上，蚊子黑压压的，在脸上、鼻孔上、耳朵上、嘴巴上沾着，都没有力气摇一下巴掌了。奶奶以为他就要死了，爷爷吃野菜吃得双脚水肿，走不得路。灭门之灾就在头顶，轻轻一碰，就会砸下来。
一路过的熟人跟躺在长凳上的父亲招呼：河边那块地的稻子冒黄了。
父亲揉揉眼，一骨碌起来，找了一个小篓子，邀了最好的同伴，沿河而下，找到了那块接近成熟的稻田，一头扎进去，捋一把稻子就塞进嘴里，嚼得满嘴是稻浆。猛吃了几把，就把稻子捋进篓子，沿河道回家，还不敢生火，待大家都生火了，父亲才唤醒饿得昏沉的兄弟姊妹，把半生不熟的稻谷炒来吃。那时，村里每天都有人死，有的饿死，有的是吃了土，拉不出来憋死，有的是病死。门前的荒地上，到处都是新鲜的坟堆，没力气挖坑的，草草盖了土，死人的一条腿都还露在外面。夜里野狗蜂拥而来，分而食之，又在那荒地上嚎叫，可人们已经饿得麻木了，对所有的危险，都失去了恐惧，惟有对稻子，成为了当时最迫切的向往。
双抢过后，秋天缓慢而来。天逐渐抖落灰灰的土云，献出万里晴空，蓝得亮眼，与湘南的山群、金黄的田野对视。在天底下，人是最微不足道的虫，靠着一根禾杆撑起生命之帆，在收获里获得尊严与满足。地里的西瓜还有几颗，桔园的桔树上还有几只桔子，水田旁边的甘蔗也上了糖了，这些，都为收割而备。双抢忙而不乱，不用那么早早起床，待阳光暖和了大地，人们才提了镰刀，抱了西瓜到田头，也不急于下腰，在田埂上转悠一圈，看看自家的，看看隔壁家的，然后静下心来，猫腰开镰割禾。如果相信天气晴好，也不用那么匆忙，大可以码一个禾垛坐下来，点一支烟，抽上，斜了眼，望定那青山云雾，享受一下湘南大地的平和宁静。身上暖和透了，揭开褂子，运镰如风，像减轻稻子的疼痛一样，尽可能快的，收拾完这一片金黄。
田野里的打谷机，不像六月那样像被驱赶着似的，响的急促。九月的收割，就像一场预谋已久的战争，一切都在掌握中，不用惊慌，不用着急，不用疑虑，只要收拾干净，就大可以悠着来，享受收割的快乐。两家收割的人可以坐下来，交换点心。杂交稻推广以后，那沉甸甸的稻穗，令湘南田野如一块厚实的海绵，蕴藏了农民的温饱和喜悦。对于有诗意的农民，这个时候，是不慌不忙的面对稻子。在潜意识里，他是耕耘者，也是主宰者，显出他的勤奋与智慧的，就是这一地的丰收。稻子在秋风中起伏，如一块巨大的平静的海浪，在山间平地，有节奏的波动，把村庄和人的精神，衬托到恰到好处。
每个生命，都像一颗稻子，春华之后，奉献出秋实，无论以哪一种方式谢幕，都像一颗稻子，都是湘南壮丽的一个微小部分，连绵在一起，就是湘南如大海波涛样的山群。稻子，在熟视无睹之后，破空而来，锋利无比，刺穿每颗轻农的心，令每个糟蹋粮食怠慢农业的人，用劳动来赎罪，用虔诚来忏悔，用生命来偿还。稻子，和高贵的生命尊严一样，珍惜稻子，就是珍惜自己。稻子，这湘南的精魂，是人类最高的文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