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的蛇在唐朝的时候，就进入了人们的视野，并从那以后被天下人所认识。从那时起，永州的蛇的命运就注定多灾多难，不仅有酷吏威逼永州人舍生忘死捉蛇，蛇亦令永州人心惊胆战。人们既恨当时的政府，也恨蛇，这两者令他们直面血淋淋的现实，痛不欲生。永州民风霸蛮彪悍，或出于此。时过境迁，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乡里是没有人故意去找蛇抓的。故意去找蛇的，是闲人，是多事的人，常被老人挂在嘴边骂：游手好闲之徒，没事找事的人。我们那不知道一世人如何了结的人，才去寻“眼孔”打蛇。一般来说，蛇不犯人，人不犯蛇，相安无事。
永州蛇多，名不虚传。在古代，这里是山岭逶迤，山林茂盛，水系发达，气候炎热潮湿，把山林里的腐败味蒸发出来，瘴气不散，人畜唯恐避之不及。这安静的环境，却便宜了蛇。日积月累下来，蛇的种类和数量都十分的可观了，在路上经常可以遇见蛇，或是下山饮水，或是上山找阴凉处休息，飞快游动，弄得周围的草，窸窸窣窣响，惊人一跳。晚上还有眼镜蛇溜进鸡窝，偷袭小鸡。邻居家曾遇到数回，鸡在半夜如遇狼袭，在鸡舍里呼叫蹦跳，拍打翅膀，起床检视，没发现野物，于是将笼门加固，复去睡，早上放鸡，赫然发现，鸡笼里眼镜蛇盘成了一堆。
蛇进屋也不少见，一次我与父亲路过邻村，一妇女回家做中饭，淘了米拎着锅跑了出来，大惊失色地喊：蛇钻进了他们家灶堂。这不算什么，邻居家女儿从学校晚自习回来，要洗澡睡觉，全身都扒光了，蹲下取水往身上浇时，赫然发现一条大花蛇盘在床脚上，吓得她立在那儿，大气都不敢出，彼此不动，彼此望着。进屋的蛇，一般是打杀不得的，只有赶走。它们是益蛇，追杀老鼠而来。村里迷信的老头说进屋的蛇是家里的龙，纯属无稽之谈。但是，人蛇和谐相处，可见一斑。
这里的蛇的种类繁多，从剧毒的“饭铲头”、五步蛇、银环蛇到微毒的水蛇、花蛇等，都可以看得到。那个时候几乎没有人去抓蛇，即使有蛇伤，也是冒犯了蛇，蛇才张口的。最毒的蛇，莫过于银环蛇，别看它只有黄鳝大小，可其毒无比。邻村一家人收二禾，其男人码禾垛兼送担，下午平安无事，送走帮工的兄弟，说：头有点重，上床休息一会儿。其女人以为他操持累了，没在意。至女人上床睡觉，其男人已四肢僵硬，气绝身亡。后经多方检查，乃确定为银环蛇所为。银环蛇藏在禾垛里，只在他手背留下两颗比针尖还细的牙印。
死在蛇口的人，其实是很少见的，至今我也是听说过两起，另一起是湘南作家唐戈龙的母亲，是上山打柴被蛇咬了，不治而死。其他被咬残废的，倒不少。隔壁乡一江湖艺人，懂蛇药，自吹功力高强，蛇药灵妙，被眼镜蛇咬一口，其药也立可奏效。在圩上摆摊卖药，为证明药功，用眼镜蛇做示范，伤在左掌缘，立马清晰伤口上药，若无其事。回家药功尽失，蛇毒发作，一个手掌的肉都腐烂发臭，寻遍湘南名医无治，后在地区医院手术，为保一条手臂，从手腕处将左手掌截除，一生由此残疾。
一些地方上的武师，为了隆显武功，率弟子四处乱窜，以显威风，弟子为表胆魄，也常去找蛇来抓，抓回来裹腹。那时穷，只有野地里的蛇廉价美味，还可以治疗风湿。但这事像一阵风，很多年轻人不久就明白过来，所谓武师，也只是会三拳两脚的庄稼人。真的高人，是不露面的。一猎者经常提了铳，牵了黄狗，到我们村后面的山上寻猎。一日遇雨，下山在我家檐下休息，奶奶问：张天喜说在后山赶野的时候，见过岩洞里一条大蛇，说眼睛亮得像灯笼，四条猎狗围着都近不了身，有这事不？
老猎人说：哪有啊，我来回十几年了，见过最大的，也只是盘满一个坟堆，十来斤重的眼镜蛇。
大家又说张天喜，这是一个可以通天的神猎手，死了二百年了，名字还在村里人嘴上挂着。传说他打猎遇雨天，在岩壁下避雨，听见雷声一直在头顶盘桓，起初不在意，后来觉得不对，于是钻出来，想：没做亏心事，怕它作甚？一出来，往山脚一看，一条大蛇盘在树冠上，向天探着头，跟雷公作对。张天喜想都没想，抽出枪上了钢弹，照准蛇头就是一枪，蛇受了猎人的扰袭，被雷公瞅了空子，将其劈死，为地方除了一恶。
这只是一个故事，见过那蛇的和见过张天喜的，都已经死了好多年了，但是，蛇的故事在乡村里，从来没有断过。
老猎人也感叹：这块地方，再也出不了那种人物了。
英雄不在，鼠辈为患。湘南的蛇，永州的蛇，多半是被好吃懒做的人捉了，然后卖给收蛇的人，直接贩运到广东，让好吃野味的“广佬”把永州的蛇吃光了。大晴天里，时常可以看见几帮人马，拿了棍子和布袋，在山脚、河畔、田野、荒地里游走，寻找蛇迹。一年下来，再也看不到入屋捉鼠的蛇。老鼠也被农药杀得差不多了，清水哗哗的河，也成了死河，见不到一尾像样的鱼了。永州的人，似乎没有发觉，在守着空山穷水了。
蛇的经济价值多大，毋须我多说，永州有一农妇酿造永州异蛇酒，远销海外。为保持蛇的供应，自办了蛇场，保护了环境，合理利用了资源。对那些在山林里两眼放光，找份外财的闲人，却需要有关部门的人来进行劝告，或者根据环境保护法，来捍卫蛇的生存权利了。别让从唐代扬名的蛇，在我们这一代绝迹。不要让慕名而来的人，只有在饲养场，才看得到大名鼎鼎的永州异蛇。
永州的蛇，在历史里，活色生香，在现实中，岌岌可危。我们的手可以触及它的冰凉，但不能让我们的心冰凉，这是我们的永州，也是它们的永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