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本文作于宋仁宗嘉祐四年（1059年）。文章以描摹秋声为发端，极力渲染、描绘暮秋山川寂寥，草木“拂之而色变”、“遭之而叶脱”、“摧败零落”的萧条、惨淡与凄凉景象。篇末用有情的人类与无情的草木作对比，抒写了人因“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即为忧思所苦，形神日渐衰颓（“渥然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的悲伤情感。这是一篇以散文为主，杂以骈偶、韵语的文赋，为宋朝赋体的一大特色。
【原文】欧阳子方[1］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2］而听之，曰：“异哉！”初淅沥以萧飒[3］，忽奔腾而砰湃[4］，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钅从钅从铮铮[5］，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6］，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余谓童子：“此何声也？汝出视之。”童子曰：“星月皎洁[7］，明河[8］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
余曰：“噫嘻[9］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10］也；其色惨淡[11］，烟霏云敛[12］；其容清明，天高日晶[13］；其气栗烈[14］，砭[15］人肌骨；其意萧条[16］，山川寂寥[17］。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呼号愤发。丰草绿缛[18］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19］；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其所以摧败零落[20］者，乃其一气之余烈[21］。夫秋，刑官也[22］，于时为阴[23］；又兵象[24］也，于行用金[25］；是谓天地之义气[26］，常以肃杀而为心[27］。天之于物，春生秋实[28］。故其在乐也，商声[29］主西方之音；夷则[30］为七月之律。商，伤也，物既[31］老而悲伤；夷，戮也，物过盛而当杀[32］。“嗟呼！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33］，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34］，有动于中[35］，必摇其精[36］。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37］，黟然黑者为星星[38］。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39］，亦保恨乎秋声？”
童子莫对，垂头而睡。但闻四壁虫声唧唧[40］，如助余之叹息。
【注释】[1］欧阳子：作者自称。方：正。[2］悚（sǒng）然：惊惧的样子。[3］淅沥：雨声。以：而。萧飒（sà）：风声。[4］砰湃：即澎湃，波浪冲击声。[5］（cōng）铮（zhēng）铮：金属器物撞击声。[6］衔枚：古代进军为防止军士喧哗、讲话以保守行军秘密，令他们口中衔着一根小棍棒。疾走：快跑。[7］皎洁：洁白明亮。
[8］明河：银河。《明河篇》：“明河可望不可亲，愿得乘槎一问津。”[9］噫嘻：感叹词。[10］盖夫：发语词。状：形状。[11］惨淡：苍凉淡泊，阴暗无色。[12］烟霏云敛：烟云密聚。霏，飞。敛，聚。[13］晶：清明，晴朗。《明河篇》：“八月凉风天气晶，万里无云河汉明。”[14］栗（lì）烈：凛冽，形容严寒。[15］砭：古代用以刺激身体某些部位以治疗疾病的尖石或石片。此处为刺的意思。[16］萧条：寂寞，冷落。《楚辞·远游》：“山萧条而无兽兮，野寂漠其无人。”[17］寂寥：空旷寂静。[18］绿缛（rù）：草色浓绿繁茂。缛，繁密。[19］葱茏：草木青翠茂盛的样子。可悦：可喜，可爱。[20］零落：凋谢。屈原《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21］一气：指秋气。余烈：余威。[22］刑官：即秋官。周朝以天地四时之名命官（谓之六卿），司寇为秋官。秋官掌管刑法，狱讼，故称刑官。[23］于时为阴：以阴阳配合四时，春夏属阳，秋冬属阴。《汉书·律历志上》：“春为阳中，万物以生；秋为阴中，万物以成。”又《春秋繁露·阴阳义》：“阴者，天之刑也。”秋天是处决罪犯的季节。[24］兵象：古代征伐亦多在秋天，故秋天象征着刀兵。《礼记·月令》：“孟秋之月……天子乃命将帅，选士厉兵，简练杰俊，专任有功，以征不义。”[25］于行用金：以金、木、水、火、土五行配四时。春属木，秋属金。《礼记·月令》：“某日立秋，盛德在金。”[26］义气：指严凝之气。《礼记·乡饮酒义》：“天地严凝之气，始于西南，而盛于西北，此天地之尊严气也，此天地之义气也。”西方属秋其气主杀。[27］心：本。《易·复卦》：“复其见天地之心乎？”注：“天地以本为心者也。”[28］春生秋实：春天生长，秋天结实。实，果实。[29］商声：五音（宫商角徵羽）之一。古人以五声配四时，秋天为商声。[30］夷则：十二律（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之一。古人以十二律配十二个月，七月为夷则。[31］既：将近，快要。[32］杀：削减。[33］惟物之灵：人是万物中最有灵性者。《尚书·泰誓》：“惟人万物之灵。”惟，是。灵，灵性。[34］形：形体。[35］动：触动。中：心，内心。[36］摇：动摇。精：精神，精力。[37］渥（wò）然丹者：指红润的容颜。渥然，形容容颜红润的样子。丹，朱红色。《诗经·秦风·终南》：“颜如渥丹。”槁木：枯木，指衰老之状。[38］黟（yī）然：黝黑的样子。星星：比喻白发点点。谢灵运《游南亭》诗：“戚戚感物叹，星星白发垂。”[39］戕（qiāng）贼：伤害。戕，残害、残杀。《春秋·宣公十八年》：“邾人戕鄫子于鄫。”贼，害、伤害。《论语·先进》：“贼夫人之子。”[40］唧唧：虫鸣声。
【译文】欧阳先生夜里正在读书，突然听到有一种声音从西南边传来。听了令人特别惊怕，说：“好奇怪啊！”这声音起初像是雨声夹杂着风声，忽然又像是人马奔腾或波涛澎湃；又像是洪波夜泛，狂风暴雨，骤然而至。它碰触到物体，便发出铮铮的响声，像是金石齐鸣；又像是开赴战场的军队在衔枚快跑，听不见号令，只听到人马的走动声。我对家童说：“这是什么声音啊？你出去看看吧！”家童回来说：“外面星明月朗，皎洁明亮，银河当空，四周没有人声。那声音是从树林中发出来的。”
我感叹说：“咳！悲伤啊！这秋声。它为何而来呢？秋来时大概会出现怎样的状况？它容颜苍凉淡泊时，就烟飞云聚；它面貌清秀明净时，就天高日丽；它气候严寒时，就刺人肌骨；它神情冷落时，就使山川空旷寂静。所以它发出声音，或凄凄切切，或狂呼怒号。秋天未到的时候，百草绿茵繁茂，欣欣向荣，万木青翠茂盛，令人喜爱。而秋天一到，百草被秋风吹拂就会变色，万木遇上秋声就会枝枯叶落；它们之所以残败凋谢的原因，就是由于秋气的余威。
这秋天是刑官，以阴阳分配四时；秋又是刀兵的象征，以五行分配四时，秋属于金。秋气称作为天地严凝之气，常以肃杀为本。天对于万物，春天使它们生长，秋天使它们结实。所以用天时分配五音时，商声则主西方秋季之音；夷则便是七月的音律。商，就是悲伤的意思，万物快衰老时就会悲伤；夷，就是杀戮的意思，万物生长过盛就当削减。
“哎呀！草木没有感情，有时也会飘摇零落。人是万物中最富有灵性的动物，百般忧戚使他心中伤感，万种事物使他形体辛劳。心中受到触动，他的精力必会动摇，更何况是去想那些自己的力量所难以达到的目的，担忧那些自己的智慧所不能解决的问题，自然理当会红颜变成槁木，黑发频添冰霜！怎能凭这并非金石般的体质，想去同那无情的草木争荣斗胜？谁曾考虑过残害自身的原由，又何必对秋声产生怨恨？”
家童没有答话，就低头睡了。只听见四周墙壁里的虫子在唧唧鸣叫，像是在助我叹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