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文是欧阳修于嘉祐四年（1059年）在开封府任给事中时，应友人江宁知府梅挚的请求而作的一篇碑记。
杭州为天下名都，有道是“余杭形胜无四方，州傍青山县枕湖。绕郭荷花三十里，拂城松树一千株”（白居易《余杭形胜》），是一个繁华美丽的风景区。而有美堂是嘉祐二年梅挚任杭州知州时所建。梅挚请欧阳修写这篇碑记时，已改任江宁知府多时了。由此可见梅挚对有美堂“甚爱而难忘”的感情。
本文着意抒写了杭州“乃四方之所聚，百货之所交，物盛人众，为一都会，而又能兼有山水之美”的都市特色和时世变迁“江山虽在，而颓垣废址，荒烟野草，过而览者，莫不为之踌躇而凄怆”的感慨，继而又赞美了它“其俗司工巧，邑屋华丽……环以湖山，左右映带”，“闽商海贾，风帆浪舶，出入于江涛浩渺、烟云杳蔼之间”的盛况。文章最后对有美堂之美，作了重新描绘与概括：“独所谓有美堂者，山水登临之美，人物邑居之繁，一寓目而尽得之。盖钱塘兼有天下之美，而斯堂者又尽得钱塘之美焉。”文章抑扬起伏，气势酣畅，语言凝练，结构严谨。
【原文】
嘉祐二年[1］，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梅公出守于杭[2］，于其行也，天子宠之以诗[3］，于是始作有美之堂。盖取赐诗之首章而名之[4］，以为[5］杭人之荣。然公之甚爱斯堂也，虽去[6］而不忘。今年，自金陵遣人走[7］京师，命予志之，其请至六七而不倦。予乃为之言曰：夫举天下之至美与其乐，有不得而兼焉者[8］，多矣。故穷山水登临[9］之美者，必之乎宽闲之野、寂寞之乡而后得焉[10］；览人物之盛丽，夸都邑之雄富[11］者，必据乎四达之冲、舟车之会[12］而后足焉。盖彼放心于物外[13］，而此娱意于繁华[14］，二者各有适[15］焉。然其为乐，不得而兼也。今夫所谓罗浮、天台、衡岳、庐阜、洞庭[16］之广，三峡之险，号为东南奇伟秀绝者，乃皆在乎下州小邑、僻陋之邦。此幽潜之土、穷愁放逐之臣之所乐也[17］。若乃四方之所聚，百华之所交[18］，物盛人众，为一都会，而又能兼有山水之美以资富贵之娱者，惟金陵、钱塘[19］。然二邦皆僭窃[20］于乱世。及圣宋受命，海内为一；金陵以后服见诛[21］，今其江山虽在，而颓垣废址，荒烟野草，过而览者，莫不为之踌躇而凄怆[22］。独钱塘自五代时知尊中国，效臣顺[23］；及其亡也，顿首请命，不烦干戈[24］。今其民幸富完[25］安乐。又其俗习工巧，邑屋[26］华丽，盖十余万家。环以湖山，左右映带。而闽商海贾，风帆浪舶，出入于江涛浩渺、烟云杳蔼之间，可谓盛[27］矣！而临是邦者，必皆朝廷公卿大臣[28］天子之侍从，又有四方游士为之宾客，故喜占形胜[29］，治亭榭，相与极[30］游览之娱。然其于所取，有得于此者必有遗于彼[31］。独所谓有美堂者，山水登临之美，人物邑居之繁，一寓目而尽得之[32］。盖钱塘兼有天下之美，而斯堂者又尽得钱塘之美焉。宜乎[33］公之甚爱而难忘也。 梅公清慎[34］，好学君子也。视其所好，可以知其人焉。四年[35］八月丁亥，庐陵欧阳修记。
【注释】
[1］嘉祐二年：宋仁宗嘉祐二年，即1057年。嘉祐，宋仁宗的年号。[2］龙图阁：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所建。阁上以奉太宗御书、御制文集及典籍、图书、宝瑞之物，及宗正寺所进属籍、世谱。有学士、直学士、待制、直阁等官。尚书：指尚书省，官署名。唐宋时尚书省与中书、门下二省合称为三省，长官称尚书令，负责宰相职务，下统六部，分管国政。吏部：为尚书者下统的六部之一。主管官吏的选任铨叙勋阶等事。郎中：为六部中的官员，是部中各司的长官。相当于现在中央各部的司局长。梅公：梅挚，字公仪，成都新繁人。出守于杭：到杭州出任知州。守，郡守、太守、刺史的简称。[3］于其行：在他去上任时。天子宠之以诗：天子宋仁宗用《赐梅挚知杭州》诗来表示对他的宠信。其诗首联是：“地有吴山美，东南第一州。”宠之，宠信他（梅挚）。以，用。[4］“盖取赐诗”句：指有美堂是摘取诗的首句“地有吴山美”中的“有美”二字来命名的。[5］以为：把它视为，把它当作。[6］斯堂：这堂。去：离开。梅挚请欧阳修为有美堂写碑记时，已是他离任杭往州知州，改任江宁知府的时候。[7］今年：指宋仁宗嘉祐四年。金陵：江宁府治地，今江苏南京市。走：跑到。[8］兼焉者：指兼有“至美与其乐”的地方。[9］故：所以。穷：尽。登临：指游览。[10］之：通“至”，到。宽闲之野：空旷的原野。寂寞之乡：指偏僻荒远的山乡。得焉：得到它，找到它。[11］览：观看。人物：人和物产。盛丽：丰盛美丽。夸：炫耀。都邑：城市。雄富：宏伟富丽。[12］据：处于，处在。四达之冲、舟车之会：即水陆交通枢纽。[13］“盖彼”句：应上文“穷山水登临之美”三句。放心，怡情悦性。物外，指大自然。[14］“而此”句：应上文“览人物之盛丽”四句。娱意，娱心，使心情愉快。[15］适：安适，满足。[16］罗浮：罗浮山，在今广东省增城县东。天台：天台山，在今浙江省东部，主峰华顶晦在天台县城东北。衡岳：衡山，又名南岳，在今湖南省衡阳地区。庐阜：即庐山，在今江西省九江市。洞庭：洞庭湖，在今湖南省境内，是我国最大的淡水湖泊之一。[17］幽潜之士：即隐士。幽潜，隐藏。穷愁放逐之臣：被贬谪的失志官吏。[18］若乃：至于那。聚：聚积，聚合。交：汇集。[19］资：资助，提供。惟：只有。金陵：五代十国南唐李氏都金陵。钱塘：指杭州。五代十国吴越钱氏都钱塘。[20］二邦：指南唐和吴越二国主。僭窃：指私自僭位称帝。僭，越分，超越身份，冒用在上者的职权行事。[21］及：到。圣宋：对宋王朝的尊称。金陵以后服见诛：宋太祖开宝八年（公元975年），宋将曹彬攻入金陵，灭南唐。[22］颓垣：倒塌的围墙。踌躇：徘徊。凄怆：悲伤难过。[23］独：惟独。钱塘：指都钱塘的吴越王钱俶。效臣顺：效法臣子依服于宋。效，摹仿、效法。顺，顺服、依从。[24］顿首请命，不烦干戈：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吴越王钱俶主动向宋朝称臣，没有经过战争。干戈，指战争或武力。[25］富完：指财产完好，未遭洗劫、破坏。富，财产丰饶。完，保全。[26］工巧：善于取巧。邑屋：村舍，城市居民住宅。[27］闽商：闽地（今福建）商人。海贾：指从海上来杭州经营生意。蔡襄《北门记》：“杭于两浙为大州，支郡数十，而通四方海外诸国。”杳蔼：深远貌。盛：兴旺。[28］临是邦者：到这地方来的人。这里指杭州任地方官的人。若：及，和。[29］形胜：指优越便利的地势或风景优美之地。[30］榭：在台上修建的无室高屋。极：穷尽。[31］得于此：从这里得到。遗于彼：从那里失去。遗，失去。[32］寓目：过目。尽得之：全都能看个清清楚楚。[33］宜乎：难怪乎。[34］梅公清慎：《宋史·梅挚传》：“挚性淳静，不为矫厉之行，政迹如其为人。”清，指性格淳静。慎，指做事谨慎，无矫厉之行。[35］四年：宋仁宗嘉祐四年，即1059年。
【译文】
嘉祐二年，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梅挚出任杭州知州，在他走马去上任时，天子赐诗表示对他的宠信，因此，梅挚始建有美堂。摘取天子赐诗的首句“地有吴山美”中的“有美”两字来给这堂命名，把它视为杭州人的光荣。但梅公对这有美堂亦特别喜爱，虽然离开了杭州，却对它并未忘怀。今年，他从金陵派人跑到京师，叫我给它作篇碑记。他的请求达六七次之多，却一点也不懈怠。我于是给他写了这篇碑记，说道：那全天下最美丽和最快乐的地方，两者不能同时具备的太多了。所以，要想游览穷尽天下的美景，必须到那空旷的原野、偏僻荒远的山乡，然后才能实现；要想观看人和物产的丰富美丽，夸耀城市的宏伟富丽，必须处在水陆交通的枢纽，然后才能满足。那前者是怡情悦性于大自然，而这后者是娱心于繁华之地，两者各有可以安适的地方。虽然他们享受着的快乐，不能样样兼备。
今天人们所说的罗浮山、天台山、南岳衡山、庐山以及浩大的洞庭湖、奇险的长江三峡，都号称是祖国东南最奇伟秀绝的风景区，却全在那下州小邑和偏僻穷荒之域。这是隐士和被贬谪的失意官吏的安身之地。至于那四方物产聚合之地，百货汇集之所，物产丰盛，人口众多，成为天下一大都市而又能具备各种山水之美来供富贵们娱乐的，就只有金陵和钱塘了。而金陵、钱塘这两个州郡，在乱世时，南唐的李氏和吴越的钱氏，都曾这里私自僭位称帝。到大宋王朝受天之命，天下统一以后，金陵的李氏才被征服、诛伐，如今他的山河虽然还在，但已经是一片颓垣废址、荒烟野草了。路过这里而看到这情景的人，没有不为它徘徊、伤感的。惟独钱塘的吴越王钱俶，从五代时起，就知道尊重中国，效法臣子依服于大宋王朝。到它灭亡时，他便主动向大宋王朝俯首称臣，因此不曾动用干戈。至今他的百姓庆幸财富完好无损（未遭兵灾洗劫、破坏），能安居乐业。再是这里风俗习惯善于取巧，居民房舍华丽，生活着约十余万户人家。湖山环绕，左右景物互相关联映衬（十分美丽）。而闽地的商人，从海上来往杭州经营生意。各种船只风帆浪舶，出入在江涛浩渺、烟云深远笼罩的江海湖泊之中，可说是兴旺美丽极了！
而来杭州任地方官员的人，一定都是朝廷的公卿大夫和天子的侍从，再就是四方游士来这里做宾客的。所以他们都喜欢占用优越便利的地势或风景优美的地方来建筑亭台楼榭，互相穷尽游览的快乐。然而他们对于优越地势的选择，有的从这方面得到了却必然有从那一方面失去的，往往都不能兼备。惟独我所说的这有美堂的地势，或登临游览山水的美丽，或观看人物、出产及城市住宅的繁华等各种景象，均可一览无余，尽收眼底。钱塘风光具备天下所有风景之美，而这有美堂又尽得钱塘风景之美。难怪乎梅公对它特别喜爱而难忘啊！
梅公性格淳静，处事谨慎，是一位博学的君子。看他的所好，就可以知道他的为人了。
宋仁宗嘉祐四年八月丁亥日，庐陵欧阳修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