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吧。”凯沃催促道。当时我正跨在飞行器入口处,探头探脑地往里面看。就只有我们俩。当时正值傍晚,太阳已经落山了,黄昏的寂静笼罩着整个大地。
我于是把另一条腿也挪了进去,顺着光滑的玻璃内壁到了球体底部,然后转身去接凯沃递给我的一罐罐食物和其他的行李。球内很温暖,温度计显示的温度是八十华氏度。这个温度几乎不会因为辐射的减少而降低,因此我们只穿了鞋子和薄法兰绒的衣服。不过我们还是带上了一些厚的毛料衣服和几床厚毯子以防万一。
在凯沃的指挥下,我把包裹、氧气罐等松散地堆放在我的脚边,很快我们要带的东西就都装进来了。他在我们这间没有屋顶的实验室里走来走去,到处查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东西,确认都装进来了以后他也爬了进来。我注意到他手上拿着什么东西。
“您手里拿的是什么啊?”我问。
“您不带点东西路上读吗?”凯沃反问我。
“天!忘了!”
“我忘了告诉您。还是有不可预见的意外的,比如路上的时间可能会很长——可能要几周!”他这是在事先警告我。
“可是——”
“我们会一直在这个球里飘着,没有任何可以娱乐消遣的。”
“怎么不早说?”我有些埋怨他。
他从入口往外张望。“看!”他说,“那里有样东西!”
“我们还有时间吗?”
“还有一小时。”
我往外看了看。那是一本过期的《珍品》杂志,一定是那三位助手中某人买的。在远一点的角落里我发现了一份破损的《劳埃德新闻报》。我出去拿了这两样东西,然后又爬回球里。
“您手上是什么书?”我问他。
他把书递给我,是一本《莎士比亚全集》。
他有点不好意思了:“我受的教育都只跟自然科学有关——”他略带歉意地说。
“您从没读过莎士比亚?”
“是的。”
“其实莎士比亚懂得也不多,您听说过吧——也不是从正规学校里学来的。”
“有人也曾经这样说过。”凯沃表示同意。
我帮助他把入口洞的玻璃用螺栓拧好,然后他按了一个按钮把外层相应的那扇卷帘也关闭了。这个入口透进来的椭圆形的暮色也随之消失了。我们完全置身于黑暗之中了。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虽然我们的这个飞行器并不隔音,可是四周还是安静得很。我这才发觉等到我们发射的时候,我们居然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当作扶手抓住,没有椅子坐真是不舒服。
“我们为什么不带椅子呢?”我问。
“这个问题我早就想过了,”凯沃说,“我们不需要什么椅子。”
“怎么会不需要呢?”
“您等会儿就知道了。”他好像不想多谈。
我只好闭嘴。突然我又开始觉得我坐在这个球里简直愚蠢透顶,这种想法愈演愈烈。就是到了这个时候,我还在问自己,现在打退堂鼓是否为时未晚呢?我知道,现在球外面的世界对我是冷酷无情的——这几周我都是靠凯沃的接济生活的——但是,再冷难道还能有零度冷?再无情能比一个空荡荡的空间更无情吗?要不是我懦弱的本性作祟,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他放我出去。我就这样一直迟疑着,犹豫着,又急又气,就这样我浪费了时间,失去了最后的反悔的机会。
这个球体忽然轻微地抖动了一下,我听到了一种很小的声音,就像是隔壁房间开香槟的声音,一种轻轻的嘘声。在某一瞬间,我感觉到一种极度的张力,就像是我的脚被极重的力量往下压一样。所有的这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刹那间。
但是这种感觉还是让我下了决心。“凯沃!”我对着黑暗叫,“我的神经都要崩溃了。我想我不——”
我顿了顿。他根本就没理我。
“该死!”我叫着,“我真蠢!我在这里做什么啊?我不去了,凯沃。这太冒险了!我要出去!”
“您出不去了。”他说。
“出不去了?走着瞧!”
他沉默了大概十秒钟的样子。“我们现在吵什么都晚了,贝福德,”他回答道,“刚才那轻微的抖动就是飞行器发射引起的。我们现在正在像一颗子弹那样射入深邃的太空。”
“我——”我说。后来觉得好像发生什么都无所谓了。我一时间就呆坐着,无话可说。仿佛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离开地球这种想法。然后我察觉到我身体的感官发生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变化。我觉得轻飘飘的,像是做梦一样不真实。随之而来的是头部的异常感觉,就像中风了似的,耳朵里的血管都要炸了。在整个飞行中这些感觉都没有减弱,只是后来我逐渐适应了,也就无所谓了。
我听到了“咔嚓”一声,然后就看见了一盏发光的小灯。
我看到了凯沃的脸,脸色很白,我估计我自己的脸也是这样。我们一言不发地就这样打量着对方。他身后的玻璃呈现出透明的黑色,这样让我觉得他是飘浮在空中的。
“这下好了。我们被关起来了。”我终于开口了。
“对,我们是被关起来了。”
“别动,”他看到我有要动的苗头,喊道,“让您的肌肉彻底放松——就像躺在床上那样。我们现在在我们自己的小宇宙中。您看!”
他指着那些散落的箱子和包裹,它们本来是放在球体底部的毯子上的。我很惊讶地发现它们现在都飘起来了,离球体的内壁将近有一英尺的距离。然后我从凯沃的影子判断他现在也不是靠在玻璃内壁上的了。我伸手向后摸,发现我自己也是悬在空中的,根本就没挨着玻璃。
我既没有喊也没有动,但是恐惧在我心里蔓延。我感觉自己好像被什么东西抓着提了起来,可是又不知道是什么。只要我伸出一根手指想碰玻璃壁的话,我就会快速地向反方向移动。我知道怎么了,但是我依然觉得害怕。我们现在完全不受外界的引力作用了。只有这个球体内部物体之间的引力还在起作用。正因为如此,没有固定在玻璃内壁上的东西才会往下落——因为每件东西现在都很轻,因此下落的速度很慢——往我们这个球体的引力中心方向落。这个引力中心的位置差不多就是球体的中心位置,离我近些,因为我比凯沃重。
“我们得转过身去,”凯沃说,“要背对背飘浮,让所有的东西都在我们中间。”
这是身体感官上可感知的最奇妙的变化了,这样轻松地在空间中飘浮,最初觉得很可怕,渐渐地就不那么可怕了,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了,反而觉得很放松;在地球上能体验到的所有感觉中与之最接近的就是躺在一床厚厚的羽绒床垫上了。但是还是有点不一样,这种飘浮是什么都不接触的!我还从未幻想过这种体验。我本以为发射的时候会抖得地动山摇的,飞起来也会快得让人头晕目眩。可我实际上的感受是——轻松得像散了架似的。这不像是旅行的开始,倒像是梦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