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清晰地记得凯沃跟我谈到他关于把凯沃物质造成球体的情况。他说他早就有过这种想法，不过当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当时我们正往平房走，准备回去喝茶，半路上他又哼哼起来了。突然他叫起来：“这就对了！这就解决了！就像滚轴弹簧卷帘那样！”
“解决什么了？”我问。
“宇宙——随便哪儿都行！月球！”
“您在说什么啊？”
“说什么？对——必须是个球体！这就是我要说的！”
我觉得我听不懂，于是我任由他说了一通。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等他把茶喝下去，他开始向我慢慢解释。
“是这样的，”他说，“上次我把这种能隔断引力的物质装进一个扁平的箱子里，然后放了一个东西在上面把箱子压住。这种物质冷却下来以后就算做好了，可是麻烦也就接踵而至了。这种物质上方的所有东西都没有了重力，空气向上喷射，房子也被冲上天了，最后要不是这种物质自己被喷了上去，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但是让我们想想，要是这种物质没有被固定住，它会自己上升吗？”
“它就会立即冲上天！”
“对了。威力绝不比大炮差。”
“又怎样呢？”
“我要用它带我上天！”
我放下我的茶杯，定定地看着他。
“想象有一个球体，”他解释道，“大到可以容纳两个人，还有随身的行李。当然，这个球体是钢材质做的，里面装上厚玻璃和足够的固态空气、压缩食品、制蒸馏水的仪器等等，然后在外面的钢材质之上再加上一层——”
“凯沃物质？”
“对。”
“那您怎么钻进去呢？”
“就像包饺子一样啊！”
“我知道。具体怎么操作？”
“非常简单。只需要一个可以密封的洞。当然，这个有点复杂。应该有一个阀门，这样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把东西扔出去而不会损失太多的空气。”
“就像儒勒·凡尔纳在《从地球到月球》中描述的一样。”
不过凯沃可从不读小说。
“我开始明白了。”我慢慢说道，“这样您就可以在凯沃物质还未冷却以前钻进去，等它冷却以后，它就不受引力作用了，您也就飞起来了——”
“突然就飞起来了！”
“您会沿着一条直线一直飞——”我突然停了下来，“您怎么能让它停下来而不是永远这样往宇宙飞呢？”我问，“您这样去哪儿都不安全，因为您一飞上去的话又怎么回来啊？”
“我刚才想过这个问题，”凯沃说，“刚才我说‘这就解决了’就是指解决了这个问题。里层的玻璃，除了供人出入的孔以外应该是浑然一体的，并且是密封的，而外层的钢结构部分就可以是一块一块拼接而成的。每一块都可以像一个卷帘一样卷起来。这个功能可以依靠安装弹簧来实现，靠熔合在玻璃里面的铂金电线来实现开关。所有的这些问题都不过是些细节问题。这样您看，除了卷帘本身的厚度以外，最外层的凯沃物质之下其实是由窗户——或者您叫它卷帘也行——构成的。当所有的窗户都关闭了的时候，没有任何光线、任何热量、任何引力，任何的辐射能量都无法进入这个球体，这样它就可以沿直线一直在太空飞行，就像您方才说的那样。但是只要打开一扇窗户，想象一下要是打开了一扇窗户会发生什么。那么，当时这个球体对准的任何一个物体就将立刻把我们的球体吸过去。”
我坐着在思考。
“您听明白了吗？”他问道。
“嗯，我听明白了。”
“实际上，我们可以在太空中随意调整我们的飞行方向，然后降落在这里或是那里，降落到我们想去的地方。”
“是，这点我很清楚了。只是——”
“只是什么？”
“我不太明白我们这么做意义何在？我觉得我们做的就是跳出这个世界，然后又跳回来。”
“当然是这样啦！比方说我们可以跳到月球上。”
“然后呢？您觉得您会在月球上看到什么？”
“我们能看到——嗯，比如新知识。”
“月球上有空气吗？”
“可能会有吧。”
“这主意不错。”我说，“可是我还是觉得这是件大事。您可是想到月球啊！我宁愿先去哪个小地方试试。”
“那些小地方是不可能的，因为要考虑空气的困难。”
“为什么不能把卷帘的想法更广泛地应用呢——用凯沃物质做卷帘，装进坚固的钢结构的盒子里——这样就可以举起重的东西了？”
“这样不行的。”他固执己见，“毕竟，到外太空去一次并不比极地探险可怕多少，我觉得前者还没后者可怕呢。人们可是都愿意到极地去探险呢！”
“没有哪个商人会去的。还有，那些真正去极地探险的人都是为了挣钱。而且一旦出了问题还有救援队。可是我们这次不一样——我们是自己把自己弄上天，没人悬赏的。”
“让我们把这次行动叫作探矿之旅吧。”
“我看您也只能这么叫了……可能有人还能以此为素材出本书呢。”我说。
“我绝对相信月球上面有矿藏。”凯沃说。
“比如哪种矿？”
“噢，比如硫黄、金属矿、金矿，可能还有我们没有听说过的新物质呢。”
“要考虑旅途的花费，”我提醒他，“您也知道您很少考虑现实问题。月球离我们有二十五万英里啊。”
“我觉得如果把东西放在凯沃物质做的运输工具上的话，随便什么重量，随便到哪里，都花不了多少钱的。”
我还没想到这一点：“也就是说可以对买家不按人数收费？”
“而且目的地也不仅仅局限于月球。”
“您的意思是？”
“还可以去火星——火星上有清新的空气，新鲜的环境，令人兴奋得轻飘飘的感觉。去那里一定很愉快。”
“火星上也有空气吗？”
“噢，当然有！”
“听您这么说您都可以在火星上开个疗养院了。顺便问一句，火星离我们有多远？”
“目前是两百万英里远，”凯沃很轻松地说，“如果是往太阳方向走的话要近一些。”
我的想象力又开始积极工作了。“总算，”我说，“这些事情里总算还有些可赚的。还可以开发旅行——”
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想法。突然我的眼前梦幻般出现了一个场景——整个太阳系中，到处都是由凯沃物质制成的飞行器和豪华的球形飞船在穿梭。优先购买权——我的头脑中又出现了这个词——行星的优先购买权。我想起了以前西班牙对美洲金矿的垄断。所以这个优先购买权的问题涉及的不是一颗两颗行星的问题，是所有行星都包括在内。我凝视着凯沃泛着兴奋的红光的脸，突然我的想象力开始在我的脑内有如舞蹈般活跃起来。我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我的话匣子打开了。
“我现在有点懂了，”我说，“我现在开始明白了。”我的态度几乎是在转瞬间发生了变化，从怀疑到热情，中间连一点儿过渡都没有。“而且这可是个宏伟的计划！”我喊道，“这是个空前绝后的伟大设想！我还从没有过这么大的梦想。”
之前因我的反对而引起的冷场现在烟消云散了，他被压抑的激情喷涌而出。他也站了起来开始踱步，他也开始高声叫喊，手舞足蹈。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灵感闪现的人。我们就是灵感不断闪现的人。
“我们总能把所有问题都解决掉的！”他说了这样的话，解决了我所有的想问而没有问的问题，“我们很快就会解决全部问题！我们一刻也不耽误，今天晚上就开始我们的飞行球的铸造！”
“我们现在就应该开始。”我纠正道，于是我们急急忙忙往实验室赶，立即就开始我们的宏伟工程。
那一夜我一直兴奋得像是进入了幻境的孩子。我们一直工作到破晓——我们一直开着灯，都没有注意到黎明悄悄到来。时至今日我还清晰记得我们画的施工图是什么样子。我负责涂阴影部分和上色，凯沃负责画图——虽然每条线条都是匆忙完成的，显得不是那么干净利落，但是好在都没有画错。我们只用了这一个晚上就画出了我们需要的钢质卷帘和钢架的图，然后就可以拿出去定做了。接下来我们用了一周的时间完成了玻璃部分的设计工作。我们废弃了我们例行的下午谈话时间和我们以前各自的例行工作。我们一直工作，不饿得工作不下去就绝不去吃东西，不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也绝不睡觉。我们的激情甚至感染了那三位助手，尽管他们对我们到底在做什么一无所知。在我们埋头苦干的日子里，吉博斯走路再也不慢腾腾的了，而是到哪儿，哪怕就是在屋子里走，也是一路小跑的。
这个球形飞行器——慢慢成形了。十二月过完了，然后迎来了一月——我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在雪地上清扫，终于扫出了一条从我家通向实验室的路——然后二月过去了，三月也过去了。到了三月底的时候，这个飞行器就要完工了。在一月份的时候，这里来了一个马队，驮来了一个巨大的箱子；里面装的就是我们的厚玻璃球，我们把它放在起重机下面，这样等钢质的外壳做好以后就可以把它放进去。二月份的时候我们要的所有的钢质构架和钢卷帘也送来了，其实实际的形状并不是一个球体，倒是一个球形的多面体，一扇钢卷帘就是这个多面体的一个面。这个钢质的球形多面体的下部是用螺栓固定好了的。到三月份的时候，飞行器所需要的凯沃物质做成了半成品，金属涂层的制造也已经完成了两个阶段，而且我们已经把大部分的金属涂层涂到了钢结构和卷帘上面。最令人惊叹的是我们完成的每个步骤、做出来的每个实物都和凯沃的最初构想非常接近。当我们完成了球体各部分并用螺栓固定之后，凯沃想把这个临时实验室的简陋的屋顶拆掉，然后在飞行器周围建个熔炉。这样凯沃物质最后的制造步骤，也就是把我们已经涂在飞行器上的金属涂料在氦气中加热至暗红色，就可以完工了，完工以后它自然也就覆盖在飞行器的表面。
然后我们开始讨论我们应该带些什么给养去——压缩食品，浓缩饮料，装满了储备空气的钢瓶，一种能够把空气中的碳酸和废气排除并通过过氧化硫来还原氧气的设备，水压冷凝器，等等。我记得当时所有的这些东西堆在墙角像一座小山——都是些瓶瓶罐罐啊、圆筒啊、各类盒子啊——千真万确地堆在那里。
我们当时太忙了，忙得没有空思考。但是终于有一天，当我们就要完工时，我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情绪。我整个上午都在搭建熔炉，然后我坐在这些东西旁边，觉得快累死了。所有的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厌倦和虚幻。
“喂！凯沃，”我喊道，“我们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他笑了：“事情就快成了。”
“月球，”我反击道，“您觉得月球上面会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啊？我觉得上面就是一团死寂，什么都没有！”
他耸耸肩膀：“那我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们真去啊？”我两眼定定地望着前方。
“您太累了，”他说，“今天下午您休息休息吧。”
“不！”我很固执地回绝了，“我要把这个熔炉砌完。”
我真的没有休息，继续砌完了那个熔炉。结果是搞得我夜不能寐。我想我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不眠之夜。在我的生意行将破产的时候我的确度日如年过，可是那段日子和现在这种无尽的失眠的痛苦比起来，简直就像美梦一般甜美。我突然对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感到万分惶恐。
我记得好像在那个不眠之夜之前我从没想过我们正面临的这些危险。可是现在这些危险牢牢占据了我的心灵，就像那些围攻布拉格的幽灵一样。对未来可能的遭遇的无知和诡秘让我心生恐惧。我就像一个正在做着美梦的人突然被惊醒，坠入无比可怕的现实中。我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越想我越觉得这个球形飞行器脆弱不可靠，凯沃也越发显得不真实和荒谬，整个事情简直就是疯狂的举动。
我索性从床上起身，四处走走。我走到窗边坐下，看着遥远无垠的夜空。星辰和星辰之间是空虚深广的黑暗。我尽力想从我以前读过的书中回忆起一些零碎的有关天文学的知识。可是我能想到的东西都太模糊了，让我无法预测我们可能遭遇的事情。最后我又折回了床上，断断续续睡了一会儿——哪里是睡觉，一直噩梦不断——在梦中我一直往下坠落，坠落，坠落到宇宙无垠的深渊中去。
第二天吃早餐的时候我把凯沃吓了一跳。我直接对他说：“我不会和您一起乘坐这个飞行器的。”
我用一种阴郁但顽固的坚决抵制了他所有的劝说。“这举动太疯狂了！”我说，“我反正是不会去了。太疯狂了！”
我也不会再跟他进实验室了。我在我的房子四周无趣地溜达，然后只得取了帽子和手杖独自出门，其实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好。那天碰巧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和风徐徐，天空湛蓝，早春的草地绿意融融，群群鸟儿在欢声歌唱。在靠近艾尔汉姆的一家小酒馆里，我要了一份牛肉和啤酒，和店主聊聊天气，我说了句话把他吓了一跳：“在这种好天气里离开这个世界的人真是蠢货！”
“要是我听到这种事，我也会这么说！”店主说。不过我觉得最起码还是有一个可怜的人会觉得这个世界是多余的，刚刚还跟他争吵过呢。我带着这个新发现继续逛。
下午我在一个阳光和煦的地方美美地睡了一觉，然后很清醒地继续我的旅程。我来到了坎特伯雷附近的一家看上去很舒适温馨的旅店。墙上爬满了蔓生植物，碧绿碧绿的。店主是个整洁的老太太，很让我放心。我看了看，正好带够了在这里住上一晚的钱。我决定今天就在这里过夜了。她很健谈，从她的言语中我得知她从未到过伦敦。“坎特伯雷就是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了，”她说，“我可不像你们，到处走。”
“那您想不想到月球上去？”我说。
“我从来就对他们那些载人气球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她说。看样子，她显然觉得上月球跟普通的旅行没什么两样：“我不会坐气球的——绝不！”
我觉得很好笑。晚饭后我坐在旅店门口的凳子上和两个工人闲聊，说着造砖啊汽车啊去年的板球赛啊之类的话题。天空中渐渐升起一弯淡蓝色的新月，淡如远处的山峦，跟随着西沉的落日。
第二天我回去找凯沃。“我回来了，我还是要去。”我说，“我那天有些不舒服，就这么简单。”
此后我再也没有对我们的事业感到疑虑，纯粹是我神经过敏。只是打那以后，我工作就更小心了，而且每天还要出去散步一小时。最后，我们的工作全部完成了，就差在熔炉内加热这最后的一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