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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贝福德和凯沃在里普尼的偶遇

我坐在葡萄叶荫之下开始写书,头顶是意大利南部的湛蓝天空。我突然惊讶地发现我参与凯沃先生这次冒险之旅的起因竟然只是纯粹的机缘巧合。和凯沃先生一起行动的很有可能是另外一个人而不是我。我稀里糊涂地卷进了这件事情。我本以为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不受任何外界干扰的地方——我到里普尼来就是以为这里是世界上最平静最安生的地方。“在这里,无论如何,”我曾说,“我总能得到安静,找到机会工作!”

结果这本书就是出乎我所有计划的意外结果。真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我还可以顺便提一句,最近我又在我的某桩生意上栽了跟头。现在身处优越的环境,说说过去的窘迫,倒也是一种奢侈的享乐。我甚至可以承认我的那些个惨败都显而易见地是我个人原因造成的。我可能在某些方面是有天赋的,只可惜这个某些方面里独独缺了商业经营。当时我还年轻,也有年轻人的通病,就是总骄傲地觉得自己有能力办大事。当然,过了这么多年我依然年轻,只不过我所经历的已经把我意识中属于青年时代的某些东西抹去了。这些经历有没有让我变聪明还值得怀疑。

有关我在肯特郡的里普尼的冒险经历的细节就无须细细讲来了。这年头,就是普通的生意往来都弥漫着一股子冒险味儿。我做过冒险的事。冒险一定就有输赢,只是轮到我头上的总是输。真够背的!就算我已经得以全身而退,可还有一位以对我狠毒为快的债主等着我。你可能吃过这种暴虐的人的苦头,也可能只是有所耳闻。他把我逼得很紧。最后,我觉得要是不想一辈子做跑腿的苦役的话,大概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写剧本了。我还是有点想象力的,品位和兴趣也相当不错,我可不想坐以待毙地被命运牵着鼻子走,我要为我的事业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地奋斗。我一直相信我不仅有做生意的才能,还有做个好的剧作家的天分。我还相信我的这种对自己能力的肯定也不算过分。我觉得生意上的事情只能遵纪守法,合法经营,除此以外,大概就没有多少成功的机会——很有可能就是这种想法让我的整个思维变得偏颇。我的的确确养成了一个习惯,总觉得这部尚未动笔的剧本是一定要留待某个雨天来写的。这个雨天终于来了,于是我开始动笔。

很快,我就意识到写剧本可比我想象的要艰巨:起初我准备十天就完工,于是我来到里普尼找个安静的地方待着。能找到这个小平房还是很幸运的,我签了租约,准备租三年。搬了几件简单的家具进去,一边写剧本,一边自己做饭。我的厨艺一定让邦德太太叹为观止。你知道,自己做饭有味道。我有一个咖啡壶,一个煎蛋用的平底锅,一个炸土豆的平底锅,还有一个炸香肠和火腿的炸锅——这些就是保证我舒适生活的最基本的炊具。人总不能太过排场,偶尔朴素一下也挺好的。另外,我还囤了一桶十八加仑的啤酒——暂时是赊来的,每天还有一个诚实可信的面包师傅来做面包。这种生活当然谈不上是锡巴里斯[1]式的奢侈享乐,不过我曾经经历过比现在更艰苦的生活。那个面包师傅可真不赖,我对他还是有些许歉意的,但愿我别欠他什么。

如果有人想找个世外桃源般清净的地方,里普尼就是不二之选。它位于肯特郡的平原地带,我的小平房依傍在一个古老海岸的悬崖边上,俯瞰海边地势平坦的罗姆尼沼泽。在多雨潮湿的季节,这个地方几乎没有路。我曾听说这里的邮差常常要在自己的脚上捆上木板才能穿越途中的湿滑泥泞的路。虽然没亲眼见过,不过我能想象。这里的房屋并不多,每一户门外都有用柞木做的长柄大扫帚,用来打扫尘土。我这么说,大家大概可以想象这里的情况了。如果不是脑海里还有一些对于已逝过往的残存记忆,我自己都怀疑这个地方是否真实存在过。这里在罗马时代曾是英格兰的大港口——列马纳斯港,不过现在海岸线已经退到了距此四英里以外的地方。沿陡峭的小山而下,随处可见大圆石和罗马时期砖结构的建筑物,古老的瓦特凌街从这里开始,笔直如箭般通向北方。我曾站在山顶上遥想过去的一切,想曾经的舰队和罗马军队,想那些俘虏和军官,想以前的女人和商贩,还有那些像我这样的空想家,以及所有出入这个熙来攘往的港口的人。现在,有的只是草坡中的几块石子、一两头绵羊,和我。昔日的繁华港口变成了现在的平坦沼泽,延伸到遥远的朱杰内斯,划出一道弧线;其间点缀的是树丛和中世纪城镇教堂。现在这些景致也正在步列马纳斯的后尘,逐渐消亡。

实际上,沼泽上的风光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景色之一。我觉得朱杰内斯离这里大概十五英里远,好比一排竹筏漂浮在大海之上。往西更远处就是夕阳下哈斯廷斯港附近的一群小山了。有时它们显得高大清晰,有时它们又很低矮模糊,通常天气一变,就根本看不见了。沼泽附近河道交错,水波粼粼。

从我伏案的窗户抬眼望去,可以看到山脊。就是从这扇窗户往外,我第一次看见了凯沃。当时我正强打精神,奋笔疾书,忙于我的剧本创作,他的出现很自然地吸引了我的视线。

太阳已经落山,天空呈现出青黄色的宁静之态。他黑乎乎的背影映在这样的背景之上——实在是一个有些奇特的矮小身影。

他个头矮,身体浑圆,腿短,一举一动都似乎在抽动。头戴板球帽,身穿大衣,一条膝下扎紧的骑车用的灯笼裤和一双长筒袜,这身打扮似乎才配得上他那非凡的脑袋。我永远无法理解他怎么会穿成这样,他既不骑车也从不打板球。这身打扮是硬凑在一起的,我也永远无法知晓它们到底是怎样拼成这样的。他挥舞着手和胳膊夸张地做着手势,晃动着他的脑袋,嘴里发出嗡嗡的声音——像是某种带电的东西发出的声音一样。你绝对没有听过这种嗡嗡声。时不时地,他还要用一种极其特别的声音清清喉咙。

那时天刚下过雨,地面的湿滑让他步态的痉挛更甚。他走到正对太阳的地方就停住了,掏出怀表,犹豫着。然后他做了个痉挛的手势,折回原路,脚步很匆忙。这会儿他一个手势也没做,而是迈开大步往回走,他的那双脚相对他矮小的身材可真是大——我记得他的那双脚因为满是尘土的缘故显得尤其大——这可能就是他身材上面最大的优势了。

这件事发生在我客居此地的第一天。那可是我的写作精力最旺盛的时候,这件事的发生纯粹就是为了分散我的精力——足足浪费了我五分钟的时间。然后我又埋头写我的剧本。但第二天傍晚这件怪事又发生了,而且发生的时间和地点都跟头天一模一样,第三天傍晚也是如此,准确地说是每个傍晚——只要不下雨——这样,要专注写剧本就变成了一个艰巨的任务。“该死的家伙!”我骂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学牵线木偶呢!”接下来的几个傍晚我都打心眼儿里狠狠地骂着。后来我的气愤就逐渐被惊讶和好奇代替。到底是什么原因能够让一个好端端的人行为这么古怪呢?等到第十四个傍晚,我实在憋不住了,他刚一露脸,我就迫不及待打开我屋子的那扇法国式落地窗,穿过走廊,直接走到那个他总会停下来站着的地方。

我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已经掏出了表。他的脸胖乎乎、红润润的,有双偏红的棕色眼睛——这还是我第一次正面看清他的样子,以前看到他的时候他总是逆光。“先生,打扰您一下。”他转过身时我开口了。他定定地看着我。“打扰我一下?”他回答道,“当然可以。不过如果您想跟我多聊一会儿的话,我也不会觉得——不过现在您说的‘一下’已经到了——如果不介意的话,您可以陪我走走吗?”

“完全不介意。”我一边说着一边就走到他身旁。

“我的习惯是很有规律的,但是我跟人交往的时间——却很有限。”

“现在,我猜,是您锻炼身体的时间吧?”

“是啊。我每天都来欣赏夕阳。”“您不是。”

“您说什么?”

“您根本就没看夕阳。”

“根本没看?”

“对,根本没看。我都观察您十三个晚上了,您从来没有看过夕阳,一次都没有。”

他皱起了眉头,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似的。

“哦,我很喜欢看夕阳——主要是喜欢这种氛围——我每天沿着这条小路,穿过这个门,”他猛地回过头,“再往——”

“您没有。您从来都不是这样做的。您在胡说八道。根本就没有沿着什么路,比如今天晚上。”

“哦,今天晚上!我想想。啊!我刚刚看了一下我的表,发现我今天出来的时间比以往的半小时超出了三分钟,所以觉得没有时间再逛下去了,我就转身——”

“其实您每天都这么做。”

他看着我,想了一下:“可能我经常这样吧。我现在想起来了。不过您刚才想跟我聊什么来着?”

“聊什么?您不知道吗?就是这个!”

“这个?”

“对啊。您为什么总是这么做?每天晚上您都如约而至,还发出一种声音。”

“发出一种声音?”

“就像这种声音。”我模仿着他的嗡嗡声。他看着我。显然这个嗡嗡声开始让他厌恶。“我总这么做吗?”他问。

“每个该死的晚上您都这么做。”

“我怎么都不知道?”

他不说话了,很严肃地打量我。“会不会是……”他说,“我又养成了一种新的习惯?”

“看起来如此。您觉得呢?”

他用拇指和食指拉着他的下嘴唇。他看着脚边的一个水洼。

“我只是太专注了。”他说,“您还想知道这是为什么?唉,先生,我能向您发誓,别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连我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啊。您想想看,就像您刚才所说的,我从来没有越过那片地……而这一切招惹您了?”

我开始有点同情他了。“没有招惹我。”我说,“不过——请您设身处地想一想,要是您自己正在写一部剧本的话,您会有什么感受!”

“我不会写的。”

“那么就想象您在做任何一件需要绝对专注的事情。”

“啊!”他说,“这简单!”他沉默了。他的表情显得这么苦恼,让我不禁更同情他了。毕竟,对一个陌生人步步进逼追问他为何在一条大家都能走的小路上哼哼出声也有点过分。

“您看,”他很无助地说,“这就是习惯。”

“哦,我知道。”

“我得改掉这个习惯。”

“如果这样您会为难的话就算了。毕竟,这不关我的事,我也管不着——这是一种自由。”

“没关系,先生,”他说,“没关系的。我非常抱歉,我应该管好我自己不做这些事的。以后绝不会了。我能再麻烦您一下吗——就一次?就是哪种声音?”

“有点像这个声音,”我说,“嗡——嗡——不过实际上,唉,您要知道——”

“非常感谢您。其实我知道我自己正越来越心不在焉,这很奇怪。您说得完全在理,先生——非常在理。我真的对不住您。以后不会了。现在,先生,我已经把您带得走出太远了。”

“我真心希望我的莽撞——”

“没有,先生,一点也没有。”

我们相互打量了一会儿。我抬了抬帽子祝他晚安。他回问我晚安——他还是不自觉地在痉挛。然后我们就各自分散了。

我站在栅栏旁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现在他的姿态显然有了些变化,他看起来有点瘸,有点驼背了。我把这个形象同他先前的那种又是比画又是哼哼的样子一比较,就有点莫名的忧伤。我一直目送他直到他走出我的视线。带着对自己事业的执着,我又回到了我的平房开始写作。

第二天傍晚我没有再看见他,第三天也没有。但我总想起他,我觉得他可以作为一个感伤的喜剧角色出现在我的剧情里。第四天他来找我了。

一时间我想不出他为什么会来找我。他先不痛不痒地聊了几句,然后直接切入主题。他想花钱买下我租的房子,让我搬走。

“您听我说,”他说,“我一点也没有责怪您的意思。可您却实实在在破坏了我的习惯,这样也就打乱了我整天的安排。几年了,我每天这个时候都到这里来走走。我应该真是哼哼了什么……但是现在您搞得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我建议他可以往其他方向走走。

“不,没有其他方向了,这就是唯一的方向。我都调查过了。现在——每天下午四点钟——我就走投无路了。”

“但是,我亲爱的先生,如果这件事对您而言这么重要的话——”

“就是这么重要。您看,我是……是个研究员,我正从事某个科研工作。我住在——”他顿了顿,好像在思考,“就住在那儿。”他说,突然往我眼睛方向一指,差点戳到我的眼睛,“就是树丛那边,有白烟囱的那栋房子。我居住的环境非常不正常——不正常。我现在正处在完成一个最重要的实验的节骨眼儿上——我向您保证这个实验是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一个实验了。这需要我不断思考,不断获取精神上的安定和活跃。下午是我一天中最高效的时间了!整个脑袋里都满是新奇的观点——新的观点啊!”

“那您为什么不可以继续到这儿来?”

“这不一样了。我会不安的。我会想到您本来伏案写您的剧本——看到我就生气——而不是想到我自己的工作需要。哦!所以我必须把这房子买下来。”

我沉思起来。很自然地,我得先把事情彻底想清楚再说出我的结论。那些天我时刻准备着做生意,买卖当然对我有吸引力了。不过第一,这房子不是我的,所以就算我高价把这房子卖给他,想赚一把,那房主要是听到风声的话我就没法顺利交货了;第二,我自己还债务未清啊。这显然是一笔需要精心运作的生意。另外,他捣鼓那些有价值的发明的事倒很让我有兴趣。我觉得我愿意进一步了解他的研究,倒不是出于什么不良企图,是因为一个简单的想法:了解他的科研也是我写剧本之外的一种消遣。于是我决定试探他一下。

他很愿意跟我讲他的科研。实际上他一开了头,我们之间的谈话就完全变成了他的个人独白。他一说起话来就像一个被长期监禁的人一样,这些话憋在心里反复念了多遍了。他足足讲了一小时,我必须坦白承认,听他讲还真是件吃力的事。但是他的独白却隐隐让人觉得满足,好像一个人给自己设定了目标,确定了任务,然后又偷了懒似的。这第一次谈话中我对他的工作的要旨并没有什么认识。他的话中有一半都是我完全陌生的专业术语,他解释了一两个给我听,他用一种他叫基础数学的东西讲给我听,用绘图铅笔在信封上演算给我看,这架势让人想不懂装懂都很难。“懂了,”我说,“对的,讲下去吧。”不过我总算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他不是那种搞新发现的把戏的怪人。他只是长得有点怪,不过他有一种内在的力量让人觉得他不是一个怪人。不管他研究的是什么,总之是与机械学有关的东西。他谈到他的工作室,谈到他的三位助手——这三人原来只是临时的木工——都是被他亲手训练教会的。现在从工作室到专利局显然只有一步之遥,他的科研马上就要成功了。他还邀请我去参观,我欣然接受,并且很仔细地用一两句话把下次的参观时间定好了。于是他提出的有关这个平房的转让问题就很自然地不了了之了。

最后他起身告别,说很抱歉把这次拜访的时间拖了这么长。他又说,谈他的工作是一种难得的乐趣,很难找到一个像我这么聪慧的倾听者。他很少和那些职业科学家打交道。

“这么多的麻烦事,”他解释道,“这么多的阴谋!真的,当一个人有了点想法——一个新颖的,会带来美妙结果的想法——虽然我也不愿意在他们背后说坏话,可是……”

我是一个冲动的人,我做了一个有些冒失的建议。不过您一定知道,我一直是一个人独居的,在里普尼写剧本,写了十四天了。我破坏了他习惯的散步,这一直让我受着自己良心的谴责。“有什么不可以呢,”我说,“养成一个新习惯?用这个新习惯来代替那个被我破坏掉的习惯?至少在我们解决这个平房的问题之前可以如此。您需要的就是在心里反复思索您的工作,以前您思索的方式就是下午散步。很不幸的是您以后没法下午散步了——您回不到原来的习惯了。不过您可以到我这里来跟我谈谈您的工作;就好比我是一面墙,您把您的想法扔给我,然后让它们又弹回去。我肯定是没法偷窃您的思想的,而且我也不认识其他科学家——”

我没继续说。他在想。显然这个建议吸引了他。“不过我担心我会打扰您。”他说。

“您是说我太笨了吗?”

“哦,当然不是了。只是那些技术术语——”

“无论如何,至少今天下午您让我觉得它们很有趣。”

“这样的话对我当然会有很大的帮助。要想理清自己的观点,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它们解释给别人听。迄今为止——”

“我亲爱的先生,就这么定了。”

“不过您真的有空吗?”

“没有比交流双方的工作更好的休息啦。”我深信不疑地说。

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我送他到走廊上的时候他转过身,“我真的非常感谢您。”他说。

我发出了一个表示疑问的声音。

“您完全治好了我哼哼的怪毛病。”他解释道。

我好像对他说了我愿意为他效劳,然后他就转身走了。

我们谈话中涉及的一连串的想法立即就起作用了。他的手臂又开始像以前那样挥舞了,他嘴里发出的嗡嗡声也随着微风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让他去吧,反正也不关我的事。

第二天他来了,随后第三天他也来了。那两天做了两场关于物理学的演讲,讲者和听者双方都自得其乐。他带着一种非常清醒的神态谈到了“以太”“力管”和“万有引力”之类的词,我坐在另一把折叠椅上时不时说“对”“继续”“我听懂了”,以便让他讲下去。他讲的东西真是晦涩难懂,不过我觉得他可能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我会有没听懂的地方。偶尔我会怀疑我应不应该听这种演讲,不过我倒是真的暂时从我那该死的剧本中摆脱出来了。时不时地会有些东西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可就在我觉得我抓住了这些灵感的时候它们又消失了。有时我实在无法集中注意力的话,我也不去理会,就呆呆看着他讲,想,也许我可以不去管他讲什么,就把他当作一出滑稽剧的主角好了,可是有时候也许过一会儿我又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了。

很快,我就抓住了一个机会到他屋里看看。屋子很大,摆设很简陋,没有仆人,只有三位助手。他的饮食习惯和生活方式是典型的极简,就像个哲人。他禁酒,吃素,遵守所有合理的清规戒律。倒是他的那些设备让我大开眼界。这些东西从地下室堆到楼顶的阁楼,但是都很像样——在这样一个落后闭塞的小村子里可算得上是新奇玩意儿。地下室有几台发电机,一楼屋子里放着长凳和仪器,还有熔炉。这些熔炉是用面包烤箱和煮炊具的锅改装而成的。外面的花园里有一个气量计。他非常热情地——以一个长期独居的人一泻千里的热情——领我参观这一切。他常年的隐居生活演化成为泛滥的信任,我有幸成为这信任的对象。

那三位助手也的确是他们各自行业中的能人。虽然谈不上聪明,不过倒也认真仔细,有力气,和气,肯干。一个叫思巴格斯,以前做过水手,现在负责做饭以及干一些金属部件活;一个叫吉博斯,是细木工;另一个以前是个做零工的园丁,现在负责处理一般事务。他们也就是做体力活。所有的动脑袋的活还是要凯沃自己来。我对凯沃的工作都懵懵懂懂的,他们算得上是全然无知了。

现在该说说凯沃的研究了。不过很不幸,这对我很困难。我不是什么科学家,若我真要用凯沃先生高度科学的语言来讲解他实验的目的的话,我估计结果是不仅让读者觉得糊涂,连我自己也会不知所云。我肯定还会出点大娄子,惹得全国所有的学数学物理的学生都会嘲笑我。所以我能做的最理智的事情就是用我自己不太精确的语言来表达我眼见的一切,一点都没指望以此来标榜自己假充内行。

凯沃先生的研究对象是一种“零穿透体”——他用了一个其他的词来表述,但是我记不起来了——所谓“零穿透体”的意思就是“任何形式的放射能都穿不过”。“放射能”——按照他的解释——是一种近似于光和热的东西,也近似于这一两年来人们热衷讨论的伦琴射线,还有马可尼的电波,或是引力之类。他说,所有的这些物质都从某个中心发射出来,作用于一定距离之外的物体之上,这就叫“放射能”。现在几乎所有的物质对某种放射能都是零穿透的。举例而言,玻璃能透光,但是透热性就要差些,因此可以用作隔火的屏障;明矾也能透光,但绝对隔热。将碘溶解在二硫化碳中生成的溶液,完全不透光,却有很高的传热性。这种溶液能让火隐藏起来,让人看不见,同时却能将火的全部热量都传导出来。金属物质对光和热都是零穿透的,对电能也如此。而电能却能轻松穿透碘溶解在二硫化碳中生成的溶液和玻璃,轻松得就像没有任何障碍一样。诸如此类。

引力可以穿透现在已知的所有物质。你可以用各种材质的屏障阻断光或热,太阳的电磁影响,或是来自地球的热量;你可以用金属屏来阻断马可尼射线。但是没有任何一种物质能够阻断太阳引力或地球引力。不过现在还没法解释为什么没有这样的物质。凯沃觉得这种物质没有不存在的理由。我也帮不了他。我以前可从没考虑过这种问题。他在纸上运算给我看,他写的东西——毫无疑问——凯文爵士、罗齐教授或是卡尔·皮尔森教授,或者任何伟大的科学家可能会懂,却让我稀里糊涂的。他算了这么多就想证明这种物质有存在的可能性,只不过得满足某些条件。这个推理够惊人的。虽然当时这个推理让我感到无比惊讶和困扰,但我实在无法在此复述。“对啊,”我听见什么都说,“对啊,继续讲!”这么简单地说吧,他相信他也许有能力制造出这种引力零穿透的物质。他准备用某种复杂的合金和一种新的物质——叫作什么来着,我记得好像是“氦”,还是从伦敦用密封的石罐运过来的。有人对这些细节问题有所怀疑,不过我能肯定那装在密封石罐里运过来的是“氦”,而且肯定是某种稀薄的气体。要是我当时记了笔记就好了……

可那时候我哪里知道记笔记的重要性呢?

任何一个有点想象力的人都能够理解这种物质存在的可能性将是多么伟大的一件事情,也一定会懂得我的感受——当我从凯沃迷雾般难懂的话语中捕捉到一点信息的时候的感受。真是帮我从该死的剧本中解脱出来了,而且如此令人欢喜。过了一段时间我才认定我没有误解他的话。我开始小心翼翼,尽量不要问那些可能会让他知道我其实对他每天的讲演充满了误解的问题。但是我估计读这本书的人可能无法完全理解我的感受,因为我笨拙贫瘠的描述中实在无法准确传递我的信念:我坚信这种惊人的物质是一定能造出来的。

自从他开始每天造访我家以后我就不记得我还有连续写作一小时的时候。我的想象力都跑一边去了。这种物质存在的可能性似乎是绝对的,不管我从哪个方面去想,我最后总会想到奇迹啊变革啊之类的。比方说如果有人想举起某个重物,不管有多重,他只需要把这种物质放在他要举起的重物之下就行了,就算是根稻草也能轻而易举地把重物举起来。我的第一个本能的冲动就是想把这种神奇的原理运用到枪支和笨重的铁甲舰上,还有其他所有的作战物资和方式上去,然后还可以继续扩展到海运、陆路运输、建筑,以及人类工业的任何一个分支中去。这个机会将让我见证一个新时代的诞生——没错,就是一个新纪元——这个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啊!整个事情开始逐渐展现,并不断地延伸,延伸。在这个事件延伸出来的景象里,我看见自己又变成了一个企业家,我看见了一家大公司,旗下有很多子公司,我们周围到处都是人们找上门来寻找机会的申请书,我看见了垄断团体和托拉斯的雏形,看到了利益和日益壮大的加盟商队伍,直到最后发展成了一个庞大的凯沃集团雄霸世界。

而我正是其中一员!

我马上就知道我该做什么了。我决定倾我所有压注,我兴奋得坐立不安。

“我们现在正在致力于一项前所未有的重大发明。”我说,并加重语气强调是“我们”,“除非您拿枪指着我,否则您休想赶我走。我明天就来给您做第四个助手。”

他对我的热情表示出惊讶,不过只是惊讶,没有怀疑或是反感。他反而表现得有点自卑。他有些怀疑地看着我。“可是您真的觉得……”他问,“哦,对了!还有您的剧本!您的剧本怎么办?”

“还要什么剧本!”我喊道,“我亲爱的先生,您还不明白您已经得到了什么吗?您难道还不知道您的生活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吗?”

我不过是做了一些比喻,小小夸张了一下。但是看来他的确不知道。起初我还不信,他连这个想法的边儿都摸不到。这个令人惊叹的矮子就一直在忙活纯理论的研究。他说这是世界上“空前的伟大研究”的时候只是想说这个研究要用这么多的理论,解决这么多悬而未决的设想。他完全没有想过要怎样应用他要制造的这种物质,就像造枪支的机器从来不管造出的枪到底做什么用了一样。他就知道这种东西应该存在,于是他就去把它造出来!仅此而已,就像法国人常说的那样。

另外,他还很幼稚。如果他成功了,造出了这种物质,那么他可以把它传给他的子孙后代,他本人可以成为皇家学会的会员,他的肖像就有资格和《自然周刊》之类有科学品位的东西放在一起了。这就是他的所有梦想!他会把他的这个足以震撼世界的发明随随便便就投放世界,就好像他发现的不过是一种新的虫子一样;就像其他搞科学的人捣鼓出了一两个小玩意儿,点燃了,扔给我们然后就不管了一样。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们的角色就互换了:我开始滔滔不绝,凯沃现在成了那个洗耳恭听说“继续”的人了。我跳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神情激昂地连说带比画,激动得像个二十岁的小年轻。我想尽办法要让他明白他在整件事情中的责任和义务——不,应该是“我们”在整件事情中的责任和义务。我向他保证我们能赚很多钱,多得足以让我们弄出任何我们能想得到的社会变革,我们甚至可以买下整个世界来发号施令,呼风唤雨。我跟他谈公司和专利以及一些潜规则。他被这些事情弄糊涂了——跟我先前被他的数学弄糊涂一样。他红润的圆脸上开始露出迷惘的神情。他嘟哝了几句,说什么淡漠财富,不过都被我否决了。他必须发财,他这样摇摆不定不是什么好事。我必须让他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可是个有着丰富商业经验的老手。我当然没说我现在是个负债的破产者,这毕竟是暂时的嘛,但我承认我目前的财务主张很大程度上是基于我现在显而易见的窘迫。不知不觉地,在这整个项目的发展构想中,我们之间终于就成立一家凯沃垄断集团达成了共识。他来造这种物质,我来管公司的发展。

我就像水蛭一样紧咬着“我们”这个词不放——“你”和“我”这两个词对我已经不存在了。

他觉得我说的利润应该投入再研究中去,但是——当然,这个问题我们可以留待日后再议。“可以,”我叫道,“可以。”我觉得最关键的,就像我一直坚持的一样,就是要把事情脚踏实地地做下去。

“这种物质,”我喊着,“没有哪个家庭、哪家工厂、哪个要塞、哪艘船敢不用它——这种东西的应用范围比那些专利药物还要广!”

“停!”他说,“我开始明白了。通过把事情反复讨论得到新的想法的办法可真厉害!”

“而且您开始实践这种方法的时候还找对了倾诉对象。”

“我想,”他说,“没有人会绝对抵制高额的财富。当然还有一个问题——”

他顿了顿,我站着没动。

“您要知道,这种物质只是应该存在,我们完全有可能没法造出来!可能这种物质的存在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可能性,实际上却是荒谬的,或者当我们真正着手制造它时会遇见些小麻烦。”“遇见麻烦我们就铲平它。”我说。

注释

[1]锡巴里斯是古希腊城,在与克罗托那的战争中被毁。锡巴里斯曾经非常富有,生活奢侈。后用“锡巴里斯”指奢靡逸乐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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