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88228700000003

第3章 她比烟花更寂寥

兴许是阳光太刺眼的缘故,她一度难以睁眼,屏幕上的题目千奇百怪,诸如“我总是很紧张”“有时我觉得我的灵魂离开自己的身体”等,她在“是”和“否”当中徘徊,内心煎熬又焦虑。

她想到俞东升,他赐予她的除了生命,还有盘根错节、难以泯灭的恐惧感。这种恐惧不单指面对陌生人,还有审视自己。

陆陆续续有人提交试卷,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也有女生交头接耳商量中午吃什么,看上去神情都很畅快。

栀子难以启齿的是,她竟有一瞬感到无比恶心,甚至想吐。

仿佛某种结果的暗示,测试过后,她被心理老师单独叫去咨询室谈话。

“就像老师先前说的,这项测试的评估结果标准分,也就是T分,在40—60分之间属于正常范围。上下浮动10分算轻度异常,学生当中不少这样的情况,可能跟近期情绪波动有关,老师对此也都能理解。”

心理老师将打印出来的测试分析表拿给栀子看:“只是,栀子同学,你有好几项不太乐观——抑郁量表68,精神衰弱70,社会内向高达75。老师叫你来是想了解一下,近期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吗?有不好的情绪要及时疏导,不妨跟我说说。”

闻言,栀子攥了攥藏在衣袖里的手心:“老师,谢谢您的关心,我……真的没事。”她停顿一下,垂眸盯着脚尖,“我只是……离家太远,一时……有些不适应。”

“嗯,也有可能。”老师没多想,拍了拍栀子肩膀,亲切地说,“测试结果也不是百分之百准确的,存在一定误差,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老师看你性格文文静静的,多少有些内向吧。新到一个环境,起初都有些不适应,慢慢就好了。大学是个很锻炼人的地方,老师也是从你这么大过来的,多参加些社会活动,交些知己朋友,想家的情绪也就淡了……”

栀子闷声点头,老师又嘱咐了几句,这才放行。从咨询室出来时,正值下课时间,走廊里人潮汹涌,有同班男生朝栀子打招呼。对方是个大嗓门,冷不防从身后蹿出来,栀子被吓得愣住,心中一阵恶寒。

男生不好意思地挠头:“吓着了?”

栀子摇了摇头,一语不发,仓皇无措地跑进隔壁卫生间。

身后的男生一头雾水地问同伴:“我有那么可怕吗?她怎么跟见了鬼似的?”

“谁知道呢,兴许被你丑到了呗。”

“去你的。”

水龙头里的水哗哗地流淌,栀子往脸上捧了一大把水,冷水刺激皮肤的同时,也将她从紧张的情绪中拯救出来。

外面那两个男生从卫生间路过时所说的话,她全都能听得到。这让她觉得愧疚,甚至有种抬不起头的羞耻感。毕竟在旁人看来,同学之间见了面相互问候一声是再寻常不过的小事情,嘴唇一张一合,比吃饭还要简单。可于她而言,这却是一种负担,它比千斤顶还要重,让人无法喘息的同时又不断催生出她内心的畏惧感。它在咆哮,在哀求,在同她发号施令:“跑吧,快跑吧,你必须马上逃离这儿!”

在栀子的记忆中,她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和臆想中的声音对峙,尽管她清楚地明白这种畏惧是错误的,是过分的,可是每一次,她都在那个声音的蛊惑中败下阵来。她厌恶这样懦弱的自己,却又不得不承认,她是如此依赖于臆想的牵引,对于一个罹患社交恐惧症的人来说,这世上再也没有比独处还要让人安稳的事情了。

很久以后,当她真正做到“明媚无伤”这四个字时,她仍旧会想起那个闷热得不透一丝和风的下午,她曾在那样一个地方偷偷难过,继而平复心绪,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下楼去。

等栀子走到一楼,就见朱瑾一瘸一拐往她这边走,同她挥手:“我在这儿呢。”

朱瑾是栀子的室友,是个身高腿长的酷姑娘,梳着干练的齐耳短发,染的是时下流行的苦亚麻色。两人初次见面是在大学生活动中心——摄影系新生报到处,排着队等待学姐给学生证上盖钢戳。朱瑾的学生证掉到地上,身后的栀子顺手帮忙捡起来,前者笑得跟个流氓似的:“同学,你身上好香啊。”再后来,机缘巧合下两人被分到同一间寝室成了室友。二人所在的寝室位置好也清净,只是栀子不住校,她一个人无聊又寂寞,半夜看鬼片,去厕所时踩空踏板,这才扭了脚踝。

朱瑾说:“栀子,你知不知道,你再不出来我就要拖着残躯上楼寻你了。这会儿班上同学都去学生会见面教室了,咱们也快点。”说着扬了扬手上的新生入学手册,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发。

“不好意思啊,让你等久了。”入学第一周有许多流程要走,栀子从不敢怠慢一直牢记着,但今天被心理老师叫走实在是个意外。

学生会见面会安排在位于实验楼对面的一教五楼,栀子看了眼腕表,距离开始还剩五分钟。

头顶的太阳不知疲倦地发光发热,热空气裹挟着阳光的味道迎面吹来,晒得人脸蛋通红。栀子迁就朱瑾的脚步,两个人闷头往前走,行动艰难得好似两只蜗牛。

02

鹿衔昨晚睡得不安稳,带着倦意走进教室时,被大一学弟学妹们突如其来的热情惊得蹙眉。

学生会主席团一行七人,清一色干练西装。他作为会长打头阵,边挽袖口边上台,看似漫不经心的举动却自眉宇间透露出一丝威严,他视线清冷地环视一圈,底下人默契噤声。

他简单做了个自我介绍,切入正题:“学生会介绍这儿我长话短说,你们刚从机房测试回来又困又累,我争取早点结束放大家回寝休息。看看前后左右,自己寝室成员有没有没到的?”

“学长!”最后一排高个班长举手,“326寝室没来。”

话音刚落,门口闯进来一个冒冒失失的短发女生。

朱瑾扶着墙大喘气:“报告,326寝室。”

鹿衔的眼睛仿佛被什么刺痛了一下,视线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她藏在短发女生身后,头戴着墨绿色帽子,帽檐低垂遮住大半张脸,露在外面的脖颈白如雪,身上穿着和这个季节很不搭的长袖长裤,显眼又违和。

好久,她才弱弱附和一句:“报到。”之后便抿紧嘴角。

短暂到难以计量的一瞬,栀子抬起头,猝不及防地和讲台上的人四目相对。

他长高了些,看上去得有一米八的样子。脸上是惯有的疏离表情,再没有少年时毫不掩饰的狂傲,礼貌又陌生。从她的角度看去,恰好能看见他垂在裤线旁的右手,手半握成拳,是因为不喜欢与人牵手。久而久之,成了习惯。

栀子静悄悄地回想,试图忆起他所有的小动作。

他却迅速别开眼,紧接着有清冷的声音从话筒传来:“最后一排有空位,下次不要再迟到。”

鹿衔说是长话短说,便真的说到做到。

见面会原本安排的时间是一个小时,他不到二十分钟就捞干讲了一遍。

到最后,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写下名字及一串数字,鹿衔留了一句“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散会”,便匆匆离开教室,只剩一屋子的大一萌新对着他背影花痴般尖叫。

“所以说,这学生会长到底叫啥名?鹿,鹿后面那是什么玩意儿?”朱瑾一到座位上就趴在桌子上大睡,这会儿被人吵醒视线凝在黑板上,打着哈欠问同桌。

“衔,衔草结环的衔。”

栀子浅浅一笑,手上学生会宣传册被翻到学生会成员那页再没动过。

红色的小二寸照片,男人身上白衬衫干净整洁,五官端正,眸光清冷地注视前方。

此去经年,她想起第一次见他,他还不叫这个名字。

时间拨回2006年。

那年,1986版《西游记》开播二十周年;青藏铁路全线建成通车,著名的庞加莱猜想被攻破;《全球反恐战略》在联合国大会上一致通过……

还在读幼儿园的栀子,学会了一首叫《想唱就唱》的歌。

她一路哼着回家,手里还攥着一张彩笔画,天蓝色背景,嫩绿色草坪上三口之家手挽手,左下角被老师用印章盖了朵代表“优秀”的小红花。

家里一片杂乱,桌椅绿植尽毁,电视机屏幕被凿出坑,墙上巨大的全家福支离破碎,散落一地玻璃碴儿……种种迹象,仿佛遭了贼。

栀子带着哭腔找妈妈,久久没人回应。

她被吓得不清,本能地往二楼父母卧室跑,却在楼梯口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额头重重磕在台阶上,疼得号啕大哭。也因此,惊醒了醉酒倒地的俞东升。

俞东升这天极为挫败。

先是出口东南亚的那批红木家具被查出质量问题被暂扣海关,紧接着医院那边又传来妻子流产的消息。他匆匆赶去,被医生告知妻子今后恐难再孕。他气得出去酗酒,回来时和妻子大吵了一架,对方哭着回了娘家。

“妈妈呢?我要妈妈。”栀子看清俞东升的脸,眼泪一下子涌上来。

俞东升眸光冷得瘆人,他恨不得将引发所有失意的原因都归咎在女儿身上。她就是个灾星,害他商场失利,家不安宁,如今更克得他膝下无子。

心魔作祟,他引诱着说:“栀子,爸爸带你去找妈妈好不好?”

栀子毫无防备,她天真地觉得父亲今晚格外温柔。

俞东升将车开了很远一段路,遗弃孩子的念头在他心里生了根,他必须要做到天衣无缝。栀子睡了一阵,醒来时却发现车窗外是静谧的郊区,她迷糊地问:“这里是哪儿啊?妈妈在这儿吗?”

俞东升将栀子抱下车,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松树:“妈妈在跟栀子玩捉迷藏呢。乖,躲到那里去,不许回头,闭上眼数到十,她就来了。”

栀子几步跑过去,身后有汽车发动的声音,她没忍住回头,俞东升开车疾驰弃她而去。

任凭栀子泪眼婆娑,喊破喉咙,他都没有掉转车头。

那夜,年仅六岁的栀子,仿佛要把眼泪流干。

她能明白自己被父亲抛弃了,却仍旧执拗地追着车子跑,不知道跑了多远的路,阴错阳差来到育幼院门前。隔着一扇涂着白漆的铁门,正对着的一栋楼里散发暖黄色的光,有欢声笑语传进耳朵。

她累极了,小小身躯缩成一团,靠在墙角睡着了。

鹿衔便是在这一刻出现的。

“喂,喂,醒醒。”

头顶传来一道不友善的声音,栀子吓得猛然抬头。面前站着个穿条纹衬衫的小男孩,双臂叠在胸前,整个人冷冰冰的,模样却是好看得出奇。

“小孩,这儿不能睡觉,快回家去。”小男孩饭后出来散步被这一大团吓了一跳。

栀子本来就心底警铃大作,一听说“家”字,鼻头又犯酸:“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你爸妈呢?”

“爸爸说……带我找妈妈的,但是……他自己开车走了。”

“傻蛋,那是不要你了。”

“才不会呢,你骗人。”栀子委屈得红了眼。

小男孩眉头一皱,朝她伸手:“逗你的,你爸妈会来接你的,先跟我进去吧。”

栀子歪了歪头,脏兮兮的小手在裙摆上蹭了蹭,郑重地递过去。

“小哥哥,你是来救栀子的天使吗?”

“嗯。”

“那天使你有名字吗?”

“小迟,我是小迟。”不耐烦的语气。

那晚的天色没什么特别,夜幕低垂,天上挂满星星。他拎着她跨过育幼院的大门,如同紧扣的十指,他们的命运自此纠缠,连带着他的人生轨迹也悄然改变。

03

见面会结束后,学院安排新生领院服。A大摄影系财大气粗,除引进大批高精尖摄影器材外,连院服也是职业摄影师级别,春夏秋冬,各有一套。学院为方便管理,要求学生领完后去更衣室试尺寸,有不合身的统一调度。

栀子和朱瑾去得晚,被老师硬塞到一个更衣室。

都是女生,没什么好避讳的。

栀子这样告诉自己,犹豫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换衣服。

“栀子,你身上……怎么这么多伤啊?”朱瑾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栀子的脸色白了白:“前不久骑单车不小心摔的。”

“我当是怎么弄的,骑单车我也摔过。”朱瑾单腿蹦过来,指着自己左膝上的一大块疤,表情很是愤愤,“你瞧,当时摔得可惨了。栀子,你皮娇肉嫩的可千万小心,我看着都疼。”

“嗯,我下次注意。”

栀子极力掩盖眼里的情绪,率先一步走出更衣室,以至于没注意到身后人眼里的异样。

朱瑾是玩单车的老手,自然知道伤口多呈扇面。栀子身上的伤多集中在小腿内侧,况且呈长条状,沟壑很深,结了厚厚的血痂,倒像是被什么东西抽打所致。长长的一条,如同蜿蜒的蜈蚣盘踞着,让人触目惊心。

她不忍心戳穿栀子漏洞百出的谎言,也似乎窥见栀子炎炎烈日穿长衣长裤的原因。

朱瑾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认识也不过一周,可是对栀子,她没来由地喜欢。敛了情绪,她追上前去:“栀子,这学期教材你买了吗?教务处网站的太贵了!”

“嗯,我哥哥替我准备的。”栀子停下脚步回头。

关于栀子的哥哥,朱瑾曾在初进寝室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他帮她修坏掉的椅子,态度谦和地请她帮忙照顾自己内向的妹妹。

想到这儿,她长长地一叹:“真是羡慕不来,贫民窟女孩只好去旧书摊了。”说着她看了看自己受伤的脚踝,又看了看栀子,直到对方脸被盯红默不作声地点头,她欢呼雀跃,“哦,YES!”

旧书摊设在学校山上的商超二楼,途经一条两旁种有垂柳的林荫路。

正值新生入学季,A大附近不少商家借此机会搞宣传:身穿印有××家餐馆的中年大叔在发外卖传单;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发廊小哥热情地推销会员卡;年近古稀的大爷大妈逢人就送扇子、布袋,无一例外地标注着哪家考研、留学机构的联系方式……

栀子跟在朱瑾身后,压低帽檐,在校外人员的狂轰滥炸下艰难地穿梭。胜利在望之际,却被突然闯入眼帘的不速之客吓了一跳。

Flavor餐厅正在做免费赠饮活动,只要扫描二维码就能免费获得一杯西瓜汁。俸思毅作为店长,为了今晚的开业,甘于牺牲色相。他有着一张人畜无害的俊脸,桃花眼含笑,自认没有女生能抵挡这种魅力。

然而,当他信心满满地拦住眼前个头矮矮的小不点时,听到的却是一句“麻烦您,让一让”,充满畏惧又极度困扰的语气。

俸思毅身子一僵,脑子里第一反应是幻听。他堂堂国际交流系的风流才子,多少女生仰视的存在,怎么就被人嫌弃了呢?

他不甘心,又重复了一句,语气更加温柔:“同学,冰凉的西瓜汁限时免费领取,真的不要来一杯吗?免费哟。”

这下女生终于抬起头来,巴掌大的小脸,眼里全是惊恐,她摇了摇头,拽着身边短发女生跑开时,留下一句闷闷的“对不起”。

胸口仿佛被人抡了一拳,俸思毅拨通一个电话,又羞又恼地嘶吼:“鹿哥,这世上居然有女人拒绝我的西瓜汁,还一脸惊悚地看着我!拜托,我这长相,多少人垂涎三尺……不对,我现在严重怀疑她不是女人,是怪胎,酷暑天还捂得很严实的怪胎……”

半晌,电话那头传来冷冷的一道男声:“牢骚发完了?赶紧滚回来开业。否则,我不保证你的钢琴会完好无损。”

“回,马上回。”俸思毅对着空气挥了挥手拳头,心想:俩怪胎,干脆拜把子好了!

怪胎之一的鹿衔挂断电话,屈着手指在钢琴上敲了几个音符,无端地想起一个身影来。

04

商超二楼的旧书摊,就是学生们的藏书阁。

栀子和朱瑾也是进去后才知道,所谓的“书摊”规模跟中型仓库差不多,大大小小的铁艺框架,中间搭着长条木板,被数以万计的旧书填满,没有精细划分,只是大致标出“金融”“会计”等分区。

旧书每本五块到十块不等,价格低廉,在学生当中很是抢手。

两人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凑齐十四本教材。

一人拎一袋子书往楼下走,朱瑾用闲着的那只手捏了捏栀子的脸蛋,笑得跟天蓬元帅似的:“走,猪哥哥领你消费去。”

栀子笑了笑,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时,忽然被左侧凭空冒出的人撞个趔趄,多亏朱瑾扔了书及时拽住,要是撞到一旁楼梯铁扶手上,后果将不堪设想。

“喂,你竟敢弄脏我的裙子!”

穿着高跟鞋的女生扯着尖尖的嗓子,冲栀子大喊。旧书上未清理干净的灰尘沾到白裙子的前襟,留下几道难看的痕迹。

“我……我不是,故意的。”栀子吓得瞳孔一缩,几乎同时,一记耳光落在脸上。

“你脑子有病吧!”朱瑾瞬间红了眼,二话不说回扇了女生一耳光。

朱瑾扼制住对方扬起的手,气到不行地大喊:“我说,你是眼瞎了吗?楼梯正对着商超大门,我们是直行!车拐弯还知道打转向灯呢,你倒好,自己从侧边蹿出来上楼,撞了人不道歉,还倒打一耙!弄脏你裙子?活该!”

“放手!你弄疼我了!”女生脸红到脖子根,也顾不上形象吼,“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爸是副校长,你敢打我,就等着受处分吧。”

“我呸!”朱瑾啐了一口,“A大十几个副校长,怎么,都是你爸爸?随便你怎么找人,头顶有监控,四周有人证,谁先动手伤人谁理亏!”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双方僵持不下。

就在这时,一阵警车鸣笛声突然传来。

A大校园警卫队向来是突击出动,想必是围观群众谁好心报了警。

白裙子女生旁边站着的姑娘有些心虚地说:“艾叶,我们走吧。事情真闹到巡逻队那边,叔叔评职称会受影响的。”

被叫作艾叶的女生涨红着脸,跺了几下脚气呼呼地离开。

两人刚出商超大楼,栀子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她接起来。电话那端,喜树说快到A大北门了。等她和朱瑾回寝室放好旧书下了楼,车子已经停在寝室楼下。喜树摇下车窗冲她们招手,栀子方才紧张的心才彻底落定。

05

晚上七点,Flavor餐厅人满为患,喜树先前预订的位置是靠窗的雅座。栀子和朱瑾跟在他身后,一旁的服务员指引着往里走。欧式风格的大厅棚顶镶嵌着精致的吊灯,地板由形状不规则的大理石砖拼接而成,颜色清新而富有设计感。不远处有舒缓的钢琴音传来,是理查德《月光》的尾声,纯净中夹着一股淡淡的忧伤。

她远远地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向食客们行了礼,从餐厅侧门离开。一颗心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她鬼使神差地追了过去。

只是眨眼工夫,对方便消失于人海,叫她扑了个空。

“嘿,没想到又见面了。”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栀子回过身,面前的男生穿着花衬衫黑裤子,手指在她眼前晃啊晃。

她警惕地往后退了半步,礼貌地点了一下头。

俸思毅露出个撩人的笑容:“嘿,你还记得我。”

栀子诚实地点头,迈步要离开。她没说之所以记得住,是被他身上这绝无仅有的热情吓到了。

“你好,我……”自我介绍突然被人打断,俸思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一秒还被自己困住的小姑娘,这会儿被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人拽到身后护着。

“喂,兄弟,懂不懂先来后到啊!”俸思毅不满地抻了抻衣领,感叹诸事不顺的一天。

喜树现在没心情搭理这些,方才发现栀子不见时,他的情绪忽然变得焦躁起来,这会儿找到人了,他语气迫切:“小栀,哥跟你说过的,人多的地方不能自己跑出来,我找不到你怎么办?”

言语间无关责备,满是担忧。只因喜树清楚,他的妹妹到底是与寻常人不同,确切点讲,她要比寻常人脆弱得多。当然,也不单是她,对于罹患社交恐惧症的这一特殊人群来讲,社交场合与人际沟通都是扎在他们心上的荆棘丛,斩不断也碰不得。即便表面上谈笑风生,练就出一副钢筋铁骨的模样,但内心往往脆弱得不堪一击,他们一旦察觉到外界施加的压力,就会面临情绪崩盘的陷境,后果也将不堪设想。

喜树垂眸,看着眼底那个小小的发旋,她抬起头眼眶泛红,软糯的声音带着笃定的意味——

“哥,我看到小迟了。”

喜树一怔。

关于“小迟”这个名字,背后掩藏着一段早已尘封的过往时光,在这个闷热的夜晚猝不及防被人为地翻开。

喜树始终记得,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2006年。

他被俞东升领养回俞家,成为保姆口中的“大少爷”。他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愿意跟俞东升走,俞东升性情暴躁,高兴时拿他当儿子,不高兴时踹他就像踹一条狗。他胆战心惊地在俞家别墅住了三天,第四天的时候,见到了栀子。

那个小小的、精致得像个洋娃娃一样的小姑娘,如墨的长发粘在枕头上,像是开出了一朵黑色的曼陀罗花。她像中了睡美人咒的小公主一般嗜睡着,他日日来探望,坐在她床边给她讲故事。

而后某天她终于醒来,哭着问他:“小迟呢,有没有见到我的小迟?”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小迟是栀子育幼院的玩伴。他不明白栀子为什么会被送到那里去,也无法从讳莫如深的保姆那儿打探半点消息。

那段时间,栀子有些神志不清,被俞东升残忍地锁在阁楼里,她不肯吃饭,他便一点点哄着。有时候她沉默寡言,有时候她会偷偷拿出一张烧掉半边的照片,指着上面神情冷酷的小男孩,呜咽着说:“他就是小迟,你可不可以帮我找到他,他被锁在一间黑黑的大房子里……”

他向她保证:“我可以帮你找,但你要好好吃饭,乖乖睡觉。”

只是最终他没能做到。等栀子解除禁足,两个人来到育幼院,只有人去楼空的教室和烧得夷为平地的小黑屋。那天,栀子哭得泪眼婆娑怎么劝也劝不好,最后竟哭晕过去。

时至今日,他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内心五味杂陈。老人常说心病还需心药医,他守护长大的妹妹原来从未放弃过寻找那个人,这也意味着她始终是要面对她的过往。

昏暗的、密不透光的、他来不及参与的过往。

喜树这样想着,一顿晚饭吃得索然无味。

06

隔天是开学典礼,大一新生被要求提前半小时到达场地帮忙布置。栀子和朱瑾赶到1101教室时,正好赶上一堆同学坐在地上围成一圈给气球充气。

有学姐冲她们招手,两人自然而然加入队伍。

栀子蹲在人群外围不起眼的角落默默干活,陆陆续续有嘉宾到场,当她听到俞东升讲话声时心头一惊,松手的气球横冲直撞飞了好一会儿,最后“啪嗒”糊到朱瑾的脸上。

朱瑾冷不防被“抽”了一记耳光正要发飙,一抬头见栀子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火气荡然无存,只是宠溺一笑:“没事,不疼。”

栀子想帮忙揉脸的手停在半空中,又悻悻收回,最后脸上挤出个笑容来:“对不起,我有些头晕,去休息室待会儿。”

“头晕?要不要去校医院啊?”

“没事,可能是吹缺氧了,静一静就好。”

朱瑾一副了然状:“那你快去吧。”

栀子点了点头,余光扫到俞东升背对自己和别人讲话,脚步飞快地逃进休息室,关上门的一刹那,心跳得厉害。

她说的头晕不假,但不是因为吹气球,而是因为俞东升。她本以为读了大学就能跟从前划清界限,却没想过俞东升会作为赞助商出席活动。

父女相逢,一个在媒体镜头下卖好父亲人设,一个藏在休息室里噤若寒蝉。

栀子双腿发软,跌坐在地上铺的墨绿色海绵垫子上,久久回不过来神。

鹿衔做完开场学生代表致辞后匆匆下台,接连几个晚上的梦魇击垮了他的睡眠。在和Rebecca医生沟通过后,他又重新开始服用治疗药,只是这样一来,不可抑制地有些犯困。

他强撑着眼皮推开休息室大门走进去,不料撞见他最怕见到的人,瞌睡虫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愣了一下,转身要走时被人叫住。

“小迟。”栀子揉了揉眼睛,有些迟疑地说,身体却先于语言一步冲上去将人抱住。

鹿衔察觉腰部一紧,低头扫了一眼拽住自己衣服的两只小手,他不敢触碰,只是克制地说:“认错人了,放手。”

“不放,我不想你走。”

鹿衔没搭话,狠下心来伸手去掰,她却攥得更紧。他在心底轻叹一声,忽然感觉后背一湿,有什么东西滴了上去,一点点在衣服上洇开来,温热的,像是眼泪。

到底是女生力气小,好一会儿,栀子败下阵来。

鹿衔余光扫到两只小手慢吞吞地缩进衣袖里,听她有些认命地嗫嚅说:“小迟,你说过的,不会放开我的手的。”

轻飘飘的声音,幻化成无数刀子划在他心尖上。

门在这时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鹿衔在来人进来那瞬迅速脱身。

俸思毅一声“鹿哥”噎在喉咙里,撞见此幕,他好奇地问:“你们两个怎么凑到一块了,认识?”

“不认识。”鹿衔轻描淡写地说。

俸思毅挑了挑眉:“找你好半天了,主持完了?主持完了就跟我回餐厅,我的‘衣食父母们’都等你演奏呢。”

鹿衔轻轻点头:“走吧。”

俸思毅看了看鹿衔,又转头看向栀子,没再多想,两个大男生一前一后往外走。

栀子盯着走在前头的背影,望眼欲穿,可惜自始至终鹿衔都不曾回过头。

心底有酸楚一点点蔓延上来,她不甘地追了出去。

幸好他们走得不远,她只要步子快些就能追上。俞东升的声音却意外地在背后乍响,声音沉闷带着几分怒气:“俞栀子,爸爸来了都不知道吗?你急着上哪儿去,嗯?”

她回过头,看见被三两个记者围着的俞东升,身和心如坠寒潭。

这时,俞东升又质问:“好端端的姑娘家,追着男生跑干吗,认识?”

栀子的脑袋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的是,在自己回头的一瞬,鹿衔也回过头,眼里全是不忍。

他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走到她父亲面前,脑袋低垂着,双手背在身后扣在一块,像是做错事的孩子。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他的耳郭。

“对不起,不认识的,是不认识的人,我看错了。”

他心头一颤,明明是他想要的答案,可随之而来的酸涩几乎要将他的胸腔填满。

他想深吸一口气,却好像连呼吸都变得艰难了。

同类推荐
  • 极道青春余生不离

    极道青春余生不离

    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无敌腹黑,又患有情感障碍的她怕过谁?有,那个温润如玉般的男子,总能化掉她眼里的凉薄。总能看透她藏在眼底的话,总能一击击破她的盔甲。她说,是你把我从黑暗中拉回来,但你不能掉下去,好吗?他说,只要你回头,我一直都在。带着阳光等你。前半生的苦,我都给你补回来。往后你受的伤,不,往后我不会再让你受一点点伤。
  • 校园绝版狂徒VS校园三好学生.del

    校园绝版狂徒VS校园三好学生.del

    一个悠久的校园,一群玩世不恭的男孩,一群奋发图强的女孩......被人当做老大的他们,被人当作好学生的她们,抉择,将如何选择......
  • 校草大人被嫌弃:真是个扫把星!

    校草大人被嫌弃:真是个扫把星!

    单纯的她因豪门水深被迫出逃,在姐姐的帮助下转进如江贵族高中。因为受到了两大帅哥的特殊待遇,被校友虐死。她向姐姐提出转学,姐姐笑了半天,告诉她“不行,你的桃花来了!”
  • 鹿晗:屿鹿安然

    鹿晗:屿鹿安然

    花开那年,你是否还会在。这是一个小鹿饭写的鹿晗同名文。也是我在这个叫青春的年龄里的亲身经历。故事会很长,请等待。嘿,我叫沐籽柒恩,我是鹿晗错过了春天却遇见了你
  • 灼灼桃花凉2

    灼灼桃花凉2

    仙侠类畅销黑马《灼灼桃花凉》续篇,一段甜虐交织的奇幻异世之恋!她无情无心,本想逃脱与他的婚约,却抵不过他蚀骨缠绵。“你可知我爱一个人,爱了数百年,我筹谋算计,想要的,不过一个她罢了。”“九辞,你很好。可我希望,你拥有的,是世间最好。”“世间最好,是什么?”“是我。”她是大齐皇帝捡回来的帝姬,生来怕水怕火,无情思五感。他是大齐的二世子,因为生母出身低微,不受宠爱,却俊雅如画中仙人。他深爱她,何其有幸与她定下婚约,为救她不惜百般筹谋。可她却想尽办法逃婚……青玉命盘、流光剑、前尘镜……他带她历尽一个个绝美凄寰的执念,她才知,他们从来都身在局中……
热门推荐
  • 苍龙归来

    苍龙归来

    一位上身穿着掉了色的迷彩服,下身穿着发白的牛仔裤,一个消瘦的身影出现在了机场,深邃的眼神让人不敢直视,龙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以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 大猎杀

    大猎杀

    美国猎杀俄罗斯,卢布一夜之间爆贬50%,一场真实的金融战已经发生!下一个目标会是中国吗?那些金融杀手如何买空卖空?如何操纵大宗商品价格?如何兵不血刃地掠夺我们的财富?一场金融市场的血雨腥风已经逼近,我们做好准备了吗?《大猎杀》一本金融知识小说,全景展现金融战场的立体大戏。无知识,不悦读!本书以跨国企业鲸鱼公司为背景,生动叙述了鲸鱼公司联手国际金融机构利用中国人民币升值之际做空中国金融市场的故事。
  • 英雄联盟之符文游记

    英雄联盟之符文游记

    在这本书了你会更多的了解符文大陆的历史;你会看到英雄们的心酸、无奈;还有他们的成长。来吧!让我们一起感受英雄们的辛酸苦辣:一起见证他们的成长吧!
  • 巴山夜雨(2)

    巴山夜雨(2)

    《巴山夜雨》写于抗战胜利之后1946年开始连载,1948年底载完历时三年多,是张恨水“痛定思痛”之作。作者以冷峻理性的笔触,在控诉曰寇的战争暴行同时率先对民族心理进行探索,小说以主人公李南泉为轴心,向读者展现了一幅蜀东山村众生图。人物栩栩如生,语言幽默犀利,在小说的描写功力上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
  • 逼肝系统伤不起

    逼肝系统伤不起

    白蕤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歹毒的系统。别的系统可可爱爱没有脑袋,满脑子的为宿主好,给宿主这个给宿主那个,生怕宿主吃不好穿不暖。可她家这个系统,不让她吃好喝好睡好,还需要爆肝!(宿主,这个任务需要您付出大量勾玉哟!)“我……肝!”白蕤屈服了。
  • 地狱笑星:暴牙小鬼讲冷笑话3

    地狱笑星:暴牙小鬼讲冷笑话3

    冷笑话、爆笑糗事、雷人语录、三国西游轮番轰炸!夫妻、老师、屌丝、古人一网打尽!
  • 笑死你决不偿命

    笑死你决不偿命

    本书分为冷笑话篇、无邪童年篇、开心乐园篇、眩晕爱情篇、快乐生活篇、极品人物篇。
  • 论大佬怎么拐媳妇回家的

    论大佬怎么拐媳妇回家的

    一面现实,一面梦境,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为了追爱,他穿越千年来到现世,却不曾想,辗转几世之后,今世的他苏醒之后发现,两个人的性格却像调转了一样。为了抱得美人归,他只能无下限的耍无赖,全然没了最初清冷不食烟火的模样,只为能让心里的那个人再次爱上他。
  • 浩瀚帝主在校园

    浩瀚帝主在校园

    李极在地球沉睡万年 醒来第一件事却是得当大学生.. 校园周刊访问 请问你当选第一名理想男友感觉如何? 李极:..... 时代周刊访问现有很多富豪要送你间上市公司!你有何感想 李极:.... 联合国总理事长:李极,地球要被外星人攻击了,帮忙我们 李极:...... 灭世头头:哈哈哈,肮脏宇宙就让它归为虚无吧! 李极:...... 大家来一起看淡定如此的李极 如何拯救家人,拯救地球,拯救宇宙,拯救读者!
  • 开元神镜

    开元神镜

    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天地劫星,神族降临,凶兽肆虐,人族为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创修行法,神之分身筑基,走成仙之路,逆行伐神。吞万兽血脉,容纳归一,成天地圣灵。我为天帝,当定天地之纲,万族来朝,战北斗,踏永恒,灭紫薇,成人族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