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满书架的娃娃,有些出神,书架的第二排第一格空荡荡的,徒然将我的思绪拉到了那只耳朵毛茸茸,眼睛水灵灵,手上还抱着一根胡萝卜的小兔子身上。
淡灰色的毛标志着这只兔子已经不再年轻,而这根胡萝卜却是格外的新鲜,这显然是我的杰作,那这只兔子原来的萝卜是怎么不见的呢?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
(1)
那年的雨季特别长。
白兔被外婆紧紧的圈在怀里,“乖,不怕,外婆在呢。”外婆沧桑的声音,伴随着屋外瓢泼的雨声以及房门外瓷器破碎的声音传入了这个年仅七岁的小女孩耳朵里。
“你又打我!”
“打得就是你,你这个肚子不争气的东西,娘的,老子养你这么多年还连带着养你家那个老不死的,你就只给我生出这么个赔钱货,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污秽的语言不断从那个看似老实的庄稼汉口里冒出来,穿过那扇摇摇欲坠的门,钻进了白兔的耳朵里。
外婆努力用双手捂住白兔的耳朵,试图不让那些难听的话进入她干净的耳朵。白兔小小的手紧紧的抓住那只半旧的小白兔面无表情,眼底却不是同龄孩童般的纯真,而是蒙上了一层雾霾。
“造孽啊,我上辈子是做了什么错事儿,老天你要这样罚我,造孽啊……”外婆浑浊的眼,不断流出晶莹的泪,像窗外的雨一样。
“这场雨,什么时候才停呀。”白兔心想。
那场雨下了多久,白兔如今已经记不得了,她只记得那天的天空压得很低,像快塌了一样,这种感觉,几近窒息。
记忆之中,那天过后似乎晴过一阵。
那个庄稼汉暂未出现在白兔的记忆里,之所以只称他为庄稼汉,是因为他根本算不上白兔法律上的父亲,在那个大哥大流行的时代,在这样一个闭塞的小山村里,自行车都是奢侈品,未婚先孕的案例数不胜数,白兔的母亲也是其中一员。
不过她命不好,没能生出个儿子,才落得现在这般光景。
至少村里人都这么说她。
(2)
原本白兔一家的生活主要依靠庄稼汉的接济,现在没了他,家里直接失去了粮食来源,唯一能依靠的就是白兔母亲与外婆的那点儿针线功夫,可那值多少钱呢,至少在这个村子不怎么值钱。
为了让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值点钱,外婆只得天不见亮就背着背篼走四五个小时的山路赶到最近的小县城里。
那年的雨季特别长。
下过雨山路便更难走了,原本四五个小时的山路,恁是让这位老妇人走成了近七小时。
等外婆回到家,白兔早已睡下,外婆轻轻打开条门缝儿,借着雨后的月光,看着白兔,女孩怀里仍抱着那只小兔子。
良久,外婆才重新掩上门。
堂屋外,白兔的母亲仍借着月光低头缝着什么,针线在她手里不停的翻滚、穿梭。
“歇会儿吧。”
“不累,今晚好容易有点儿光,还能再做几个,娘,您累了一天了,先睡吧。”
“英子,”这是白兔母亲的名,“今儿个我进县里,瞅着县里那些个娃娃和咱白兔差不多大。都进学堂识字了……”
外婆靠在椅子上,随着她的动作,椅子发出刺耳的声音。
白兔母亲翻动的手,突然一顿,良久才重新穿梭于针线间,对于她母亲的话却未做出任何回答。
第二日依旧是雨,只是今日县城不开市,外婆得以在家小憩一日。
午饭时,白兔母亲端上一盆红苕汤,汤面零星地漂着几滴油星子,这是她们一家今日的主饭,可那颗拳头大小的红苕抵得了什么事,白兔正在长身体,白兔母亲也不过20多岁的年纪,怎么够?
吃过汤,白兔正要刷碗,母亲却一把扣住了白兔的手腕,“等明个儿开春,你就上学去罢。”
白兔一愣,险些没拿稳手里的碗。
“我跟你外婆,省点儿就是。”
省,还能怎么省?别人一日三餐,她们家只有两顿,别人吃白饭,她们家只有红苕汤,别人至少一周能开一次荤,她们家一年也难得吃顿肉……还要怎么省?还能怎么省?白兔心里默然。
(3)
那年的雨季特别长。
外婆与母亲为了白兔那点可怜的学费只得更加拼命的缝缝缝,今年的雨水太多,地里的庄稼不行,野菜却长得格外的好。白兔每日除了盯着门外那座阻挡了她人生的大山发呆之外,最多的时间就用在了和野菜打交道上。
这日白兔又背着背篼爬上山丘,不多时,背上的小筐已经虚满了。过犹不及,大山里的孩子深知这个理儿,如果装得太满,下山时重心前移,背篼里那些零散的野菜极易被倒出。
白兔开始下山。天灰蒙蒙的,看来又要下雨了,白兔加快了步伐。去年做的布鞋,今年已经有些显小了,白兔干脆脱掉鞋子扔进背篼里撒野的跑。忽的,余光瞥见了一株绿油油的野菜,白兔吞了吞口水,将那株野菜连根拔起,扔进了背篼继续飞奔。
白兔到家不久,雨果然开始下起来了,几声闷响来自遥远的天际,在白兔耳朵里却像是天空的召唤。
“啊!”母亲的一声尖叫,让白兔猛然回神。
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母亲无意打碎了一只外婆陪嫁过来的碗。
白兔回到厨房开始生火,不多时野菜的清香便溢出了屋子。
饭后,白兔在刷碗,母亲正在帮外婆收拾明天进县卖的东西。
“明天县里有什么活动,人应该挺多的,多装些。”外婆沧桑的声音听不出疲惫。
“可是娘这一背篼太重了,要不,还是我去吧。”
“不成,你年轻,走的山路没我多,再说我的针线功夫哪有你快,你在家还可以多做几个。”
母亲沉默了,似乎……在理。
夜里雨更大了,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外婆是顶着雨上路的,为了防止背篼沾水,还特地用胶纸盖了一层。外婆走的时候又透过门缝借着闪电的光看了眼白兔,她还睡得很熟。
外婆上路了。
白兔是被一声响雷给惊醒的。她手里紧紧握着那只可怜兮兮的小兔子。
天蒙蒙亮了,母亲已经坐在屋檐下开始一日的劳作了。
那年的雨季特别长,长到可以制造出一场泥石流,永远的困住那位肩负着全家生计的老太婆。
外婆再也没有回来。等到第三日才有县里来的人,请她们去认领遗体。
是外婆,白兔认得的,那双眼曾无数次为了这个家落泪,那张嘴从曾无数次亲吻过她的脸颊,那双手曾紧紧拥抱过她,也曾为她抵挡过无数的风雨,但此刻那眼那嘴那手的主人却是静静躺在那里。外婆身上的泥已经被清理干净,衣服却仍是离家时穿的那件旧衫。
简单的处理好了外婆的后事,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由于外婆死于意外,县里居然拨了一笔安抚金给白兔一家,生活好像变得宽裕了许多,至少红苕汤里出现了几粒醒目的白色。
那日白兔照常上山采菜,却听见隔壁大婶扯着嗓子喊她,“白兔快回来,你娘不行了!”
怎么回事?一瞬间白兔仿佛失去了意识,猛然回过神,只知道往山下飞奔。
闯进家门,母亲抱着头蜷缩在堂屋一角。屋内的木桌被掀翻了,外婆陪嫁的木柜也被砸出了一个大窟窿,母亲满身是血,脸上的淤青抢眼的很,眼眶泛红,眼里满是血丝,瞳孔却是张大到了极致。口中不停喃喃道:“不要……不要抢,这是开春兔儿念书的书钱,不要抢……求求你,放过我们吧……”
隔壁大婶也是被吓破了胆,半躲在门后说:“我也不知这是咋回事儿,我出工回来就听见你娘一个劲儿的哭,不停说不要抢什么的,然后就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骂了句什么,我听得不清,然后就是打斗的声音,安静下来没多久,我就见白龙从屋里出来……”
白龙,白兔血缘上的父亲,那位“老实”的庄稼汉,老实?可笑,在白兔看来,他就是恶魔!
自这件事情之后,白兔母亲就有些神志不清了。记忆的紊乱让她有些时候像个三岁的孩童,但她下手却绝不含糊,家里的东西能砸的全砸了,甚至是外婆的遗照,白兔猛地扑过去,尖锐的玻璃轻而易举的划伤了她的皮肤,鲜红的血似乎刺激到了白兔母亲,她更是卖力地撕扯着白兔的头发,白兔却默不作声,只是那双紧紧抓住小兔子的手以肉眼可见的幅度颤抖,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惧。
母亲一把抢过白兔手里的小兔子,或许是因为这根萝卜的颜色像极了那鲜红的血液,她猛地一扯,兔子身体里的填充物冒了出来,得到萝卜的母亲几乎疯狂,她一边将萝卜塞进嘴里一边冲进漂泊的雨中……再也没有回来……
……
“嗐,你知道吗,隔壁村又有一头牛疯了!”
“咋不知道,肯定又是吃了疯牛草呗。”
“啥疯牛草?长啥样?”
“呐,这样。”
那人指了指路旁那株绿油油的野菜。
“天,快扯了,快扯了,我家牛天天走这条路……”
白兔背着背篼望着那株被扯走了的菜出神。所以母亲为什么疯?外婆的死?庄稼汉的打骂?还是她无意之间采的那株疯牛草?
后来,白兔被县里的孤儿院收留。再后来,她带着那只没了萝卜的兔子走出了大山,走出了县城。那只没了萝卜的兔子像极了失去家的她。再后来,她带着那只兔子来到了我的店里,那只兔子找回了萝卜,而陪她来的是她的丈夫与可爱的儿子……
我说过吧,那年的雨季特别长,但雨过也总会天晴啊。这样说你就明白了吧,那年的雨季特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