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维特尔的守卫部队透过浓浓夜色，向一片轻纱般的薄霭里投去目光时，渐渐地，一个又一个东倒西歪、衣衫不整的士兵的轮廓缓缓浮现在他们的视线中。他们相互搀扶着奔走在寒夜里，借着城门口的火把，可以看见那一张张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还有止不住颤抖的眼神，身上的伤口仍然在汩汩地冒着鲜血，近一半人弄掉了军帽，还有些人连鞋子都不知跑哪里去了。
“快开门！求求你们！快开门！”
嘶哑的嗓音仿佛也被着极夜凝固了，大门敞开的刹那，就见着黑压压一团人朝城里挤进来，互相推搡到连守卫都被挤压在人群里，这很快就惊动了奉命驻防在此的叶戈尔伯爵。好不容易把他们安抚住，望着着一张张惊魂未定的脸庞，有守卫向他们悄悄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片小石激起了千尺巨浪，分明能看见那些人像屠宰场的鸡一样扑棱起来，止不住就得东奔西走。“他他他他他来了！我我我们们完蛋了！全军覆没！全军覆没！那那些路西法的狗腿子要要要来踹开我们的大门了！”
挥手示意侍从带走士兵，叶戈尔伯爵扶着额头，试图从躺椅上站起来，却恼怒地发觉双腿麻得使不上劲！沙皇志在必得的战役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一万人的军团近乎全军覆没，皇太子被俘，尼古拉斯亲王下落不明，这已经不止是奇耻大辱能形容的了。他的手止不住哆嗦起来，颤颤巍巍地想往桌上的咖啡里加一些牛奶，拧开盖子，听着水流碰撞的声音，伯爵心不在焉地把咖啡杯端到嘴边。
“呸！”
苦涩发臭的味道熏过脸庞，望着杯子里黑乎乎的液体，自己竟然把墨汁当做了牛奶，幸好没喝下去。伯爵放下杯子，想要摇铃换来仆人，可晃动铃铛的刹那，不是清脆的声响，而是一片地动山摇。
吊灯不安地摇摆着，窗户玻璃也是不寒而栗，眼见着就要碎裂，楼顶上飘下来一缕缕肉眼可见的尘埃。
炮火轰鸣让伯爵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墨水咖啡泼了一声。
悠长的北方号角穿过无垠的黑夜，一曲镇魂歌爬上每一个伏尔加人的脊背。他们缩在城垒之后，茫然地望着暮霭中的沉沉极夜，只能看到数不清晃动的人影，高举着无数面翻飞的旗帜，魔鬼一样从黑夜里钻出来，没多久就包围了整座城市。市民锁紧了门窗，官员钻进了床底下，只有士兵在城墙上用发抖的手端着步枪。那些迷离的黑影忽然停住，直勾勾立在薄雾笼罩之中，喧嚣的大地又一下宛如死寂。
“啊————”
除了这一路杀猪般的惨叫，夜色里钻出来两三个飞奔的人影，直跑到城门口，咚咚地捶着门。“放我们进去！放我们进去！”同胞的哭诉乞求萦绕在耳畔，可一切已经败给了黑夜中的恐惧。守卫们置若罔闻，依旧龟缩在掩体之后，这时几声枪响突兀地穿插进来，于是城楼下的乞求变成了一片鬼哭狼嚎，满地打滚的人用止不住的鲜血为城门口铺上一条猩红色的地毯，直到寒风吹散最后几个模糊不清的字词。
就在这时，一人一骑，缓缓步出暮霭，长刀上凝着一层银霜，帽檐上的骷髅图案用他空洞的双眼凝视着眼前一切。黑色的战马在洁白的积雪上踏出一串深浅不一的足迹，最终把主人送到了守卫的目光之下。威廉公爵抬起头，帽檐下的两只鹰眼放射出骇人的目光，还没等他说话，墙头上的士兵就恨不得抱着头缩到掩体后。“投降！所有人都能保留军旗和尊严撤出去，没必要做无谓的牺牲！”
说罢，他一挥弯刀，薄雾里不知多少晃动的人影开始围着城列阵，隐隐约约可见大件材被搬来搬去垒成掩体。不安的金属碰撞声敲击出清脆的声响，穿过一片迷离的黑暗。一想到刚刚那些大炮造成的损害，众伏尔加士兵也只得面面相觑。“维护君主和国家的荣耀是一件光荣的事！可我的朋友们呐，当你们在风雪里累死累活的时候，你们的长官正呆在后方搂着舞女的腰叫宝贝呢！”
“胡扯！一派胡言！士兵，射击！”这时，并没有什么魄力的叶戈尔伯爵总算把尊贵的屁股挪出了指挥部，亲自登城稳定军心。于是有胆大的人哆嗦着拿起枪，悄悄爬出掩体，哪想威廉公爵那若即若离的利刃般的目光略一扫过，抬手挥起弯刀，火光下闪烁的亮银色又把这一小撮人压了回去。“长官，他们人太多了，还有火炮支援，更不用说……”一个参谋哆嗦着拉了拉伯爵的衣袖，却无意中发觉叶戈尔像炉火上的水壶一样，颤个不停。他微微摇头，手摸向腰间，试图从口袋里挖出自己的烟盒，可愣是没法把手伸进口袋。
这时，威廉公爵突然拨转马头，向迷雾里缓缓走去，左手向天空中比划出一个数字5，“我给你们五分钟考虑！到时候打破城墙，片甲不留！”
“片甲不留！片甲不留！”薄霭里此起彼伏的声浪一阵盖过一阵，搅得城墙都仿佛在恐惧中不寒而栗。
这下可好，随着消息不胫而走又被一遍又一遍添油加醋，先不说士兵们一片哗然，城里的居民更是一片哭爹喊娘。那些腰缠万贯的工厂主、商人和高级公务员也顾不上躲在床板下了，叫上仆人妻小，收拾好细软就向维特尔后门一溜烟飞过去。蜂拥而至的人群与门口的守军撞了个满怀，推搡声、咒骂声、儿童的哭闹和女人的尖叫不绝于耳，一片嘈杂。好容易有传令兵向伯爵汇报了这事，还不等他犹疑着做决定，一阵不详的狂风咆哮而过，恍惚间，城市中心的商业区突然升腾起一片晦暗的橙红色，伴随着滚滚浓烟直上云霄，给夜空熏染上一层更浓重的黑幕。
“长官！商业区着火了！”“不要慌！肯定是慌乱的人群踹翻了火盆！快去灭火！”刚待叶戈尔伯爵起身，话音未落，身后的居民城区、工业城区乃至军营次第被凭空出现的大火一口吞噬，翻滚的热浪接踵而至，如血的火苗噼噼啪啪地撕咬着触碰的一切，又破开浓烟的笼罩粗暴地在苍穹上刷出一片大大的红色。地处极北的维特尔大部分建筑都是就地取材用松木搭建，又正值隆冬干燥非凡，只消一点火星，就能贴切地诠释出“干柴烈火。”于是士兵再也无法阻拦四下奔逃的人群，人们推推挤挤，挥拳打倒了后门为数不多的军队，从他们的身上踏过去，一溜烟钻出了城门口，哭喊着投降消失在薄雾之中。又听一片嘈杂里突然穿插进一片马蹄沉响，但见威廉公爵领着一队骑兵冲散人群，挥舞马刀，在高昂的冲锋号中当头杀进后面，一刀一个奔走的士兵，伏尔加人像破布娃娃一样在喷溅的鲜血里栽倒在地。叶戈尔伯爵刚想分兵回援，这边正门又传来隆隆的大炮声响，整个城头都是砖石迸溅，伤者的哀嚎甚至一度盖过人马的厮杀，薄雾里又不知多少子弹飞射而出，宛如猎鸭子一样击倒城头一个又一个惊慌奔走的身影。恍惚间萨米人的云梯已经搭上城头，呼喊声此起彼伏，唬得伏尔加人作鸟兽散。眼见大势已去，叶戈尔只得长叹一声，让部下迅速烧毁军旗，自己则静静呆立着，等待着最后的时刻到来。
见主帅放弃抵抗，那些再也无心作战的士兵们“噗通”一下丢掉了武器，高举起双手，有的小队长摇起了白旗，有的则抱着脑袋混入人群不知溜哪儿去了。眼见防御溃散，威廉公爵立即喝止住想要追杀逃兵的骑兵们，让冲进城区的部分士兵连同俘虏迅速灭火，而正门处的人马则有序入城。于是，就在那些被骑兵看押着的，一个接一个举着双手走过大街的战俘目瞪口呆之下，迷雾止步于缓缓开启的城门，一队只有两千人不到，尽着白色猎装的士兵，高举着白底蓝十字雄狮旗，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进了城市。
“伏尔加人畏惧我们，如同畏惧这北极的风暴！他们刚刚搭了一个皇太子和一个亲王进去，新败而人心惶惶，军心动摇，又无名将相辅，只要利用他们低落的士气和一点点欺诈的技巧，就能兵不血刃获得胜利。我们先放走一批伤兵逃兵，不要一网打尽，利用他们去敌人阵营传播恐惧，同时差精细士卒用俘虏的军装扮做溃兵，或者扮做当地百姓混入城市，随时等候指令里应外合。现在恰逢萨米的极夜，又有雾霭相助，我军更是同仇敌忾，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因此，我趁此薄雾带一支高机动部队轻装简从连夜赶往维特尔，佯装大军围城，我亲自劝降，实则树上开花，先行恫吓城中居民和士兵，引发恐慌混乱，此时敌人注意力全在正门我自己身上，我们的人便可以四处纵火让敌军首尾难以相顾。北方多木质建筑，更兼天气干燥大风不止，一旦大火燃起必将席卷城市，市民与士兵乱作一团争相逃命，我们再前后夹击，就可以趁机夺下城市了！”威廉公爵看着面如死灰，被两个士兵押下去的叶戈尔，对格兰妮亚说道。
当薄雾渐渐散去，星空向大地投射下璀璨的掠影时，维特尔市政厅上方的双头鹰旗帜缓缓落下，一面全新的白色雄狮旗帜在黑夜中舒展着张扬的雄姿。这是萨米起义军里程碑式的一天，他们正式攻占了一座中型城市，并在威廉公爵的建议下制作了属于自己的国旗。原本由乌合之众拼凑而出，乱哄哄像山寨里的部落强盗的起义军终于有了自己的领土，有了一个国家和政府的雏形。当然，一切还是百废待兴，而且沙皇绝不会允许帝国把吃下去的土地吐出来，因此随时都要做好战斗准备。
“各位静一静，下面，由本人威廉?冯?舒瓦茨正式宣布，萨米大公国第一届临时议会正式召开！”
不止掌声雷动，而是欢呼雀跃和对空鸣响的枪声。这些依然身着戎装的各支游击队领袖不是像小孩子一样互相拥抱着，搂着彼此的肩膀叽里咕噜说个不停，就是举起猎刀拔出长枪在空中来回挥舞，片刻之后，市政厅外六门12磅火炮依次对空开火，致以国家诞生的火热激情。
威廉公爵向人群挥手，示意大伙儿安静下来，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几百年来，萨米人饱受异族法律的迫害和压迫，他们掠夺我们的土地，奴役我们的子女，处决那些敢于反抗的勇士。但是，我们用北地人的坚韧，用一代又一代人选择了的反抗之路告诉他们，我们终将用自己的双手，用铁与血去争夺属于我们的自由！自由从来不是靠强者施舍给弱者的！是靠我们自己用自己的力量去争夺，去守候的！今天，我们做到了！我们自由了！”
“万岁！”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已然有人哽咽着抹去眼角的泪珠。
“然而，游击队、起义军是一回事，一个合法的政府领导的国家是另一回事。如果无法有效地组织管理，如果在思想上没有统一的目标，我们终究是一群乌合之众，终究是各自为战的散兵游勇。因此在今天，各位齐聚在这神圣的殿堂，共同庆祝一个国家的诞生！共同庆祝我们伟大事业的第一步！”
公爵微微转过身，斜倚着欢腾的声浪，示意格兰妮亚这位开国女亲王上前。他们彼此的微笑想错，留给对方一个自信的眼神。在此之前，她和游击队的领袖们都劝公爵就任萨米的国王，建立一个王国，可威廉婉言拒绝了，对他自己而言，作为一个没有法理和血统的遥远的异族人，放弃自己对皇帝和国家的义务，转而去统治另一个民族是不可接受的，哪怕自己的祖国和皇帝背叛了自己。于是，格兰妮亚走到人群前，作为萨米的民族英雄，西里?海森男爵的血脉，任北风拂过金栗色发丝，深情地呐喊道：
“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萨米大公国，今天成立了！”
礼炮再次齐鸣，人群即使喊哑了嗓子也要引吭高歌。12月30日，萨米大公国正式开始书写属于她自己的历史篇章，西里?格兰妮亚就任萨米女亲王，威廉?冯?舒瓦茨公爵任大元帅、最高军事顾问，兼任公国首相，各支原游击队首领按民众意愿和毛遂自荐分配到各个要位，从财政大臣到农林大臣一应俱全。原游击队、起义军和各地民兵正式改组为萨米第一军和第二军，每个军下辖各类步兵8个团8000人，骑兵和驯鹿骑兵4个团2000人，炮兵1个团500人，配备6磅到12磅不等的大小火炮30门。同时，在开国元勋们正式起草一份完善的宪法之前，暂由赫斯帝国宪法和萨米习惯法结合形成的临时宪法作为国家的代宪法。公国以白底蓝十字雄狮旗帜为国旗，以路德宗基督教为国教，但对从原始宗教到东正教的其他宗教均持开放包容态度。就这样，萨米大公国在伏尔加帝国北方破茧而出。议会结束后，大伙又搬出伏尔加人的库存摆了一道相对奢侈的晚宴，共同度过了一个狂欢的极夜。
举起酒杯，看那晶莹的液体在玻璃间微微晃荡，荡涤出一片温润的馨香感。轻启窗扉，星月亦是沉醉其中，把人拥入夜空宽敞惬意的臂弯，任由一身清影洗去喧嚣浮华。在露台上，小酌的威廉公爵凭栏远眺，看着白色的地平线掩映在深邃的长夜中，又回首仰视纯粹的星芒，辗转往事如烟，不由感慨万千。“成也罢，败也罢，喝罢！”热辣辣的生命之水滚滚涌入喉头，从口腔到胃里尽是一片被火雨浇灌的大地。轻呼一声，公爵放下酒杯，正巧看见格兰妮亚带着微醺的鸿运，指尖划过栏杆重重，娓娓而来。
“我以为你会喝趴下。”
“嘿，我是那种人吗？”笑嗔道，她凑上前，抓住公爵的手，“跟我来，今天检查城市的时候，我们发现了一个惊喜。”婵娟如玉，为她的脸蛋抹上几分细腻的色泽，让这位平日雷厉风行的女战士变得祥和了不少，倒也让人顿生温柔缱绻之感。他们就这样牵着彼此的手，缓缓走过寂静的街道，最终停留在市政区边缘的一座松木小屋前。屋里似乎灯火通明，不过好像空无一人。
“这是？”醉眼朦胧，招牌上一长串萨米文直叫公爵找不着北。
“萨米特色，蒸?汽?浴！”格兰妮亚像狡黠地笑着，“从来没体验过吧？来吧，也得好好放松一下，就把这儿当维京人的瓦尔哈拉，我已经吩咐仆人收拾好了！”
公爵还想说什么，可格兰妮亚已经抓着他的肩膀，把他半推半拉地带了进去。“来嘛！外面怪冷的，进屋里坐坐！我们的澡堂还挺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