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到了吗？”
“风儿在呼啸，鸟儿在歌唱，真是个去死的好日子！”
一个游击队战士用脚在雪地里踩灭了带着火星的烟头，他的同伴背靠着用积雪垒成的胸墙，不时回头向萨尔凡河的对岸投去警惕的目光。“该死！手都冻僵了！待会杀几个伏尔加鬼子暖和暖和！”说着，他搓着双手，奋力哈出一口白气，在半空中袅袅飘起。耳畔飘过一阵纷乱的踏雪声，一队骑着矮脚马、腰挎马刀的士兵正从步兵队列的侧方通过，一转眼就在绵延起伏的丘陵间无影无踪，唯余雪原上一连串交汇错杂的轨迹。
“我们无论是数量上还是质量上，都不是伏尔加人的对手！我们必须依靠高昂的士气和创新的战术！”不远处，在森林中的营帐中，昨夜刚刚突袭完伏尔加营地的威廉公爵只是稍微打了个盹，就爬起来进行最后的部署。“我们故意削减了横队的纵深，挖掘的胸墙和浅层战壕也不利于队形的变化，这样一来，敌人的骑兵不上钩都难！就是接下来步兵大规模接阵的时候，就全靠你们了。格兰妮亚，亚尔诺，组织好散兵，在敌军渡河时进行一轮打击，接下来要确保他们全部进入森林，再进行饱和射击！最后，我会亲自带领骑兵给他们最后一击！”
他长处一口气，又换上严肃的神色，扫了一眼营帐中激动与紧张交织的众人。朝夕相处不多时，这些萨米人已经完全接纳了自己，并发自内心地追随着他的剑锋。真是殊途同归啊，老师……公爵的脑海里闪过老宰相往日的絮絮叨叨，揉了揉太阳穴，暂时抛下杂念，威廉公爵向着环绕自己的各部指挥官，伸出了手。
一个接一个，无数只手掌叠在了一起，“天佑吾军！萨米万岁！”
“萨米万岁！”
奋力向下一按，异口同声的呐喊响彻云霄。威廉公爵点了点头，最后与格兰妮亚对视了一眼，便裹上骠骑兵坎肩，踏入银色的飞雪之中。他帽檐上银色的骷髅绽放着凛冽的寒光，仿佛夜空中亘古不变的北极星。
当怀表上的指针指向9时，远远地就飘来一阵庄严的鼓乐，标准的二拍子与无数锃亮的军靴一道，在无垠的雪地上踩出一脚深一脚浅。费奥多和尼古拉斯亲王把部队分为前锋和主力两个部分，向着萨尔凡河迤逦而来。由费奥多亲自带领的近卫掷弹兵和哥萨克骑兵都编入了前锋部队，那些高顶皮帽上的翎羽微微摇曳，与军团正中央高高耸立的、在风中不断翻卷的双头鹰旗帜一道，向大地投射下一片不详的阴影。不过二十分钟，隔着冰封的萨尔凡河，对面丘陵上萨米人的阵地便尽收眼底。
“队列停下！”
各级指挥官一声令下，那些白裤腿下的黑军靴就一同踏出整齐划一的两步，又一脚踩进积雪之中，飞溅出点点迷乱的白色。费奥多骑着战马，隔着单筒望远镜，颇有些好奇地盯着河对岸的山丘——兵力和训练度本来就处于劣势的萨米人竟然极力削减了队列纵深，他们的横队只有三排装备参差不齐的士兵，在对岸的一连串矮丘上拉扯成一条弯弯扭扭的，宛如蛇行蜿蜒的细长白色直线，他们还挖掘了简易的战壕和防御工事，用积雪堆砌出一排和胸口齐平的掩体，士兵就躲在掩体后方的壕沟中。纵观全局，萨米人的军队连显著的左右翼都没有，后方那一片随着微风荡漾起碧涛的森林也看不出一点预备队的影子。
“肯定有诈！队列！防御阵型！”
费奥多呐喊道，哪想突然之间，只听一声清脆的枪响敲碎了两军间剑拔弩张的沉默，马蹄前蓦然跳起一团白色的飞花，惊得那马儿连连小步后退。待飘雪落尽，一颗冰凉的铅弹赫然嵌在那儿，与马蹄不过一寸之遥。
顷刻间，山丘上此起彼伏尽是一片交错的橙红色火花，腾起的硝烟仿佛把积雪凭空堆高了数丈，眨眼间就吞没了阵地中的士兵。前排的伏尔加人如暴雨摧残的灌木般向后栽倒，甚至一度压乱了后排士兵的阵型。尽管人数相仿，但战线宽度占了绝对优势的游击队得以集中火力打击纵队前进的伏尔加军队，防线之前一个扇形的区域尽是铅弹织就的钢铁之网。
“胆小鬼！废物！”骑兵统帅索罗托夫喝住连连后退的骑兵，策马来到皇太子跟前，“殿下！我们不能如此被动！萨米人的阵线根本禁不起骑兵冲击！让我带弟兄们冲上去，一举突破他们！”
费奥多刚想说些什么，那茂密的白色密林里猛地喷射出一片热忱的亮橙色，周围的小树纷纷四下伏倒，枝枝叶叶连同覆盖其上的积雪一同崩落。情不自禁地，后背只觉汗毛倒竖，等费奥多抬起手，擦拭过额角滚落的汗珠，身后已是一条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人的轨迹。一颗6磅炮炮弹在雪地上犁出一条宽敞的沟渠，把星星点点的殷红与雪白一同碾压其下。
他们还有炮兵！是那些被偷袭的兵工厂！
这下，连费奥多自己都坐不住了。为了保证速度，前锋部队只带了4门6磅骑兵炮，伏尔加炮兵匆匆忙忙地在河岸上架好火炮，可却气恼地发现，从低地向高坡射击，又被树林和积雪遮挡了视线，完全是瞎子点灯白费劲。炮兵们捂住耳朵，压低身姿，炮口喷薄而出的烈焰与震耳欲聋的火药咆哮仿佛巨锤狠狠敲击着胸膛，一颗颗球形炮弹立刻成为半空中微不足道的小黑点，在对岸的丘陵上砸出一片破碎的白色。
“骑兵！给我冲！”
“遵命！”
早就等着皇太子的命令，索罗托夫拔出马刀，团旗手振作健硕的臂膀，让黑色的双头鹰迎风招展。嘹亮的军号在骑兵队中迸溅而出，那些头戴高顶皮帽的哥萨克骑兵顶着头顶飞射的子弹迅速集结成四个菱形队列，索罗托夫一挥马刀，一声令下，四个菱形先是开始小步向前移动，林立的枪尖愣是把菱形拉长了一倍，随着领头第一骑距离河流不到4米时，但见马鞭挥舞，骑手纷纷用马刺轻踢马腹，于是在一片战马的长嘶里，小步快走立即变为纵马疾驰，马蹄踏过冰河的脆响一时盖过了头顶子弹的呼啸，马背上的骑手放平了骑枪，向着丘陵上的萨米游击队狂奔而来。
“他们上钩了！上木桩！”
“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哥萨克骑兵席卷而来的狂风即将波及面前，可对面的游击队丝毫不显慌张。只听各部指挥官的呐喊此起彼伏，战壕中的游击队士兵一脚踢在面前的胸墙上。那连绵的雪墙顿时分崩离析，白色之下，一长排削得锋利无比的尖桩拒马暴露无遗。前排的骑兵哪里停的下来？只能拼命拉扯着缰绳，却眼睁睁看着疾驰的战马一肚子扎在尖桩上，木桩刺破血肉，割开肌腱，顿时飘飞出绸带似的鲜血，紧随的后排骑手不是在枪林弹雨间滚鞍落马，就是被拒马逼停后，被游击队的刺刀扎出无数透明窟窿。失去机动的骑兵完全成了活靶子，这时，只听森林中号角嘹亮，固守阵地的游击队在鼓点声中跃出战壕挺枪直刺，三五个人一起围杀一个骑兵，又见一人奋力抢入人群，手起刀落，只一个照面就把旗手斩于马下，当着全体伏尔加人的面抢了双头鹰旗帜就往阵中撤。那些残余的骑兵很快就在群龙无首中转身向后溃退，反倒把河对岸的自己人冲了个七荤八素。
懊恼不已，费奥多只得一面立刻命令步兵跟进，另一面差人向尼古拉斯的主力部队求援。见此情景，刚刚还在与骑兵搏杀的萨米人果断整兵后退，约莫倒退十步后又突然停住，经验丰富的猎人们纷纷换下第一排士兵，拉开队伍间距，对着正在过河的、乱哄哄挤作一团的伏尔加人就是一阵齐射，射击完毕便再次后退五六步，换上后排装弹完毕的猎人进行第二轮射击，所有人一旦射击完毕便立刻后退分散阵型，不给敌人一点列阵射击的机会，而且专挑队伍中央那些衣着华丽的近卫军打。鲜有行进射击经验，惯于两三轮列阵射击后就用冲锋击垮敌军的伏尔加人哪见过这阵仗？一排排士兵尚未来得及立定组成线列，就在纷飞的枪林弹雨里哀嚎着落入冰凉的河水打滚，最惨的莫过于那些近卫军。即使是帝国的顶尖战士，血肉做成的躯体也难敌钢铁铸就的子弹，那些飞蝗般的，无孔不入的金属圆球割裂厚重的寒气，刮起一片冰凉的劲风呼啸着飞入人体，顿时炸裂出一朵朵鲜红的玫瑰。
伏尔加人墨绿色的军装在透骨的酷寒里一点点尽染殷红。居高临下的游击队往往都能击中他们的头部，子弹击碎苍白的颅骨，惨白色的脑组织豆腐一样四下飞溅。甚至有人看着一个黑点在面前无限放大，待疼痛唤醒麻木的躯干，一片暗红色的天地之下，分明能察觉到眼眶子里已然是一团瘫软的浆糊，温热的液体覆盖了面部。他们杀猪一样用手捂着脸，在队列里狼奔豕突，把恐惧散布到每一个角落，可自己只能任由毫无妥协的寒意一点点爬上身体，最终一头撞在脚下的河流或浮冰里。不过多时，那浅浅一湾冰水，已然被血污彻底掩埋了清澈。
待大军勉强渡过河流，萨米人早已退入森林，气得各部指挥官直骂娘。眼见军团伤亡惨重，费奥多一手压着自己颤动不已的心，正要大伙儿原地待命，可那一片苍绿之中又飞射出火光点点，即使没有击中人，也足以让伏尔加人胆战心惊。这反倒激起了他们复仇的怒火，眼见皇太子没有命令，步兵的指挥官们所幸一咬牙，命令号手吹冲锋号。周围尽是杀红了眼嗷嗷叫着像丛林里扑过去的士兵，皇太子喝止不住，只得硬着头皮跟着又叫又跳的指挥官们杀进丛林。盘根错节的植物根系、湿漉漉的斜兀旁出的怪事构建了这个光怪陆离的隐秘王国。士兵们得小心地走好每一步，才能免于在雪泥上狠狠滑一跤。除了弥漫着的刺鼻的火药味和一地咬开的药包，刚才那一场激战似乎都被北风吹散，混入这白色与苍绿色交织的静谧之中，唯余寒风卷起林涛，不时传来鸟儿翅膀的扑棱和纷乱的啁啾。
不知谁踩中了地上一根干枯的枝条，清脆的“咔擦”声从士兵的脚步声中蹦了出来，奏响一个不和谐的音符。不知为何，这声突兀的声响让士兵们复仇的怒火像被一盆冷水一下浇灭，取而代之的，只剩下莫名的恐惧一点点爬上脊背。他们不由聚拢了队形，警惕地张望着四下的树影婆娑。
只有风在翩跹。
“别自欺欺人了，列队前进拔。”有人小声议论道。
然而，就在那积雪和枝叶之后，格兰妮亚和亚尔诺指挥的猎兵正静静地匍匐着，看着这些侵略者一点点踏入他们的狩猎区。黑洞洞的枪管悄悄探了出来，当最后一个伏尔加人也进入视野后，格兰妮亚扫了一眼周围的士兵，从半空中猛地一挥手。
分毫间枪口喷射的火焰点燃了整个极夜，四面八方每一个角度尽是子弹在收割生命。晕头转向的伏尔加人看着黑夜中的火花开遍了大地与苍穹，呆在原地，尽任这些死亡的橙红色恣意蔓延开来。与此同时，一片悠长古老的号角划破夜幕笼罩的苍穹，就在伏尔加人的正后方，由远及近的蹄声逐渐在枪火中占据了一席之地。骑兵！他们还有骑兵！怎么可能！这种地形根本无法让骑兵冲上来！可现实把已经冲散了费奥多的惊恐，他面前一片漆黑的灌木丛中突然闯出来一个庞然大物，一头健美的驯鹿，戴着缰绳，鼻子喷出热气，轻轻松松就把面前一个目瞪口呆的士兵撞得倒飞出去。紧接着，又是数十头驯鹿和矮脚马蹿出来，鹿背上的骑手挥舞着军刀和长短燧发枪，撞入护住费奥多的近卫军中，寒光闪烁之后便是躯干与肢体的分崩离析。
皇太子的近卫军拼命想要挡住冲击，可后背不断飞来的子弹、两翼尽是溃逃的士兵让他们根本无力招架。就在这时，萨米骑兵突然分开，迂回夹住伏尔加近卫军两侧，正中间又是一片炒豆子一样的子弹声击倒了一排近卫军，让马背上的费奥多暴露无遗，周围昏黑的丛林里又不知多少人在喊：“缴枪不杀！缴枪不杀！”，直唬得四下溃散的逃兵扔掉武器举起双手，向着不知何处歇斯底里地嚎叫嚎啕。突然，骑兵中蹿出一条黑色的闪电，黑衣骑士，黑色战马，阿提拉夹克上森然林立的银色白骨花纹斜拉出一条舞动的银龙，帽檐上的骷髅两眼空洞，戴着似有似无的可怖微笑。威廉公爵只身抢入乱作一团的伏尔加军团核心，弧刃弯刀挥舞出晦暗的半月，撕裂出条条没入极夜的鲜血，飞奔的战马把士兵卷入蹄下，唯余隐没中凄厉的哀嚎。军心大乱的伏尔加人哪里招架得住？电光火石间，威廉公爵已然纵马杀到皇太子跟前，凛冽的寒意呛得费奥多差点从马背上跌下来。眼见银刃如雪，照着胸口割开视野，魂飞魄散里靠着求生本能拔刀护在胸膛拦截，只听钢铁碰撞出的一声清响，费奥多只觉虎口一下被泛滥的酸麻感淹没。
不等他反应过来，只觉肩膀处传来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威廉公爵早已用左手抓住费奥多的坎肩，人借马势，略一用力。
“下来吧你！”
皇太子只觉昏天黑地，自己从马背上倒撞下去，石头和枝条抽打在肩膀和脖子上，不一会儿，世界就离他飞速远去。这下子，伏尔加人彻底崩溃了，威廉公爵一把把昏迷的皇太子拽上马背，指挥着周围屠杀逃敌的萨米骑兵有序归队。同时，那些鬼魅般的游击队从森林里钻出来，不一会儿便把战场上投降的伏尔加人一个个捉了起来。
萨尔凡河之战，或者说冰河之战，轻敌冒进的伏尔加先锋部队全军覆没，还搭进去一个皇太子。当后方慢吞吞前进的尼古拉斯部赶至战场时，他们只看见一条被鲜血染红的冰河。惊惧不已的伏尔加大军进入丛林想找回费奥多，却又一次落入了萨米游击队的圈套，庞大的军队又一次被复杂地形分割成诸个小部，最终遭到了一一围歼的命运，向来好运的尼古拉斯亲王到在几个亲卫的拼死护卫下逃进深山去了。
翌日清晨，当费奥多在头疼欲裂的昏沉朦胧里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木板床上，头上缠着纱布，有酒精味弥漫在周身。这是一所陈设简单的木屋，壁炉里的火苗为屋中送来阵阵暖意。皇太子困惑地看着这一切，前日血腥的厮杀仿佛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真实到可怕的噩梦。
就在这时，木屋的门被推了开来，一个扎着金色马尾辫的、身着白色猎装，背着长枪的少女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上面摆着面包和一碗水。看到苏醒的费奥多，悄悄地一声冷哼，一撇嘴，少女把托盘端到床头柜，便毫不犹豫地准备转身离开。
“等一下，我在哪儿？这是怎么回事？”费奥多忙问道。
“我尊贵的皇太子，这儿是游击队的监狱。而您现在，可是我们的俘虏。”
少女抿了抿嘴，发出一阵浅浅的嘲笑。“我是米卡，简建议您好好躺着养伤。这极夜可是和萨米一样，会让您冷得滴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