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初刻,街上又响起了梆子声,撞在巷子里,回音振振。
夜色沉沉,起风了。
唐府各门上都落了锁,几处院房相继熄灯,只青云院大屋还亮着。唐煜坐在金丝楠木圈椅里,把玩着蜻蜓眼琉璃珠跟丫头调笑,春碧劝了好半天才睡去了。
青宵纱帐融光冷,疏影横斜剑光寒。
东南院墙处,几处高大的梧桐树里钻进了十来个黑色魅影。他们身轻如燕,玄色短打悄没声地隐在了夜色里。这些人像一群蛰伏的狼,静静等待最好的捕杀时机。
杀气蒸腾,几个给角门上锁的婆子还没发出丁点声响就被扭断了脖子。
这样的伶仃绞杀持续了几个时辰,到丑时三刻,唐府东南角上的祠堂就走了水。一时间锣鼓震天响,慌不择路的下人们四下乱窜,不多时又静下来。
管家是闻着烧焦味儿起来的,喊醒了几个小厮去储水的大缸里打水,却发现缸都碎了。没工夫细思量,管家又着人去湖里打水,可去的人多,回来的少。
不知怎的,府里弥漫着一股子令人惊悚的味道。
听见外面动静儿,唐府老爷只着中衣冲出门,还没发出一声就被劈倒。里面太太察觉不对,扯了件长袍跟了出来,不想一道银光乍现,脖上就被划开了。那刀极薄极快,眼看着人已经倒地死绝,半天殷红的血才汩汩而出。
趁乱解决了指手画脚的管家并其他人,院子里站着的只那十几个持血淋淋刀剑的黑衣人。
“走!”领头儿的一声令下,黑衣人齐往北边青云院奔去。
黑衣人个个轻功了得,飞檐走壁不在话下。比他们还快的是迅速蔓延的火舌。
唐府木制廊道纵横,淋上黑火油,再加风势助长,大半个院子顷刻间被吞没。
青云院最先被烧着的是春碧并几个丫头的厢房,浓烟滚滚惊着了睡梦中的人。来不及穿衣裳,众人跑出院子里时又糟歹人行凶。
唐煜被尖叫声惊醒,闻着烟味儿跳下床,一把扯过架子上的衣衫套上,喊道“出什么事儿了?”
外间值夜的春芷号丧着,“烧着了,春碧身上烧着了,啊!”黑色人影飞进屋来,一刀结果了春芷。
唐煜跟武师傅学过几年功夫,偏身躲过一刀,两个黑衣人狠命又捉刀来补。
唐煜窜身到桌前取了长缨枪。一枪在手,顿时八面威风。
黑衣人一时间近不了身,唐煜边打格挡边往门外撤,及到门口时冷不防一剑刺来,伤了左臂,登时鲜血直流,可哪里及得上他心里的痛。眼见着院子里几个烧得火人一样的丫头已经倒下去了。
不远处,还有逞凶的黑衣人不停挥刀杀人。再往远处看,火光映天,父亲母亲的院子正在那火海中央。
唐煜急得睚眦欲裂,手上拼杀丝毫不敢懈怠。他且战且退,最后,被逼到了一处照壁下。
“不好,有官兵来了!”其中一黑衣人叫道。
跟唐煜搏杀的黑衣人怒道,“娘的,这龟孙儿还是个练家子!早知道先解决他了,这下倒好,留下这么大尾巴!”
他们的计划是速战速决,一炷香的时间内杀绝唐府。没成想褃在最想杀的人上了,之前只听说是个公子哥儿啊!
一个黑衣人附耳道,“营主,留他哭爹妈去吧,比杀了更痛快!今儿这笔帐咱不亏!”
“不亏个屁!”领头的黑衣人呸了一声!不过片刻功夫,就听见府外军兵呜呜泱泱的声音了
“撤!”领头黑衣人打了个哨子便一溜烟儿消失了。
唐煜惊惶不已,他身上大大小小的血窟窿,能活命纯属侥幸。顾不得其他,他穿过着火的院子就要往父亲院儿里冲。可火势太大,进去就是个死。
在即将迈入火海的当口,唐煜的腿被一把抱住,任凭唐煜怎么踢打那窝成球一样的人就是不松开。唐煜恨不得把枪插在她身上,最后生生忍住了。
浓烟呛口,唐煜猛猛吸了一肺子。眼下头昏脑涨几乎態歪在地,求生的本能让他掉头往外走,走时他还拖着脚上的“球”。
那被恨得直撮牙的“球”,正是长缨。长缨也是被熏醒的,醒来之时满屋子浓烟什么也看不见。她喊了半天青苔,终把她喊醒。
下地后,长缨立马用脱下的衣服沾湿了捂在青苔嘴上,又抓了一堆破布浸了水自己按着嘴巴。本来跟青苔牵在一起的,谁知跑出来之后看见院子里正杀人,两人跑散了。
后来的长缨就躲在了一处照壁下,直到唐煜被逼到这里.唐煜嘶吼怒骂,被官府的人拖到了外围。
火焰燎燎,浓烟漫障。一夜间唐府堕入人间地狱。最后,接二连三、牵四挂五把相邻的别家院子也带着了。
虽然最后整条街的人都倾巢出动,可奈何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待天明方渐渐熄去。
经过清点,唐府上下八十七口人只活下十多个。
这剩下的十多个人脸上、身上都一色黑黢黢,哪还分得清主子奴才?
待众人倒过气儿,头上勉强清明些,终于看见了那个瘫坐在地的唐煜。
唐煜得知父母俱亡,一颗心有如刀割。官府仵作查验尸首,好容易分清了两具焦尸是他父母,唐煜跪在灰烬上没了力气。如此深仇大恨,直叫人想抓住凶手生啖其血肉。
怒火攻心,唐煜整个人变得木呆呆。任凭族里叔父安排了丧葬并赔偿事宜,因牵扯到了官司急于抓凶归案,免不得花销巨万。唐煜叔父人称唐二爷,自作主张变卖了大部分家产。
唐煜一直不吭声儿,到了最后,整日汤药,竟然越喝越病,终日恹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唐府剩下的人都被安置在了丽州城郊的一处五进院子。一开始唐煜叔父还嘘寒问暖,日日送来生活所需,后来渐次冷落,索性不来了。
下人们日子也过得越来越凄惶。因为卖身契被烧,官府补办后,唐煜吩咐叫还给众人,想走的便自由了。
一个月后,院子里只剩下唐煜贴身小厮洪鱼、青云院打杂的五四,还有的原花圃的哑婆婆并青苔、长缨这五个了。
这天,院子里的一棵梧桐树下横了条补了一块板子的长条凳,青苔跟长缨坐在上面边摘菜边闲聊。
幸存下来的青苔落了咳疾,加上惊悸,身体大不如从前。如今大部分田产庄户归到了唐煜叔父名下,青苔过阵子也要投靠庄户上的爹妈去了。
“真是个黑心肝的,不知怎的折变,生生吞了侄儿的家产,那么大个唐府啊!”青苔一句话没说完又开始咳嗽。
长缨在她背上捶了捶,“行啦,别气了。气有什么用?我听人说唐煜....少主的叔父好像跟新来的知府走得近。既然这样,为什么唐府的血案迟迟没进展?”
青苔叹了口气,“原来的知府要是在就好了,听说还是连着姻亲的,可惜在咱们出事儿那天叫人参了一本,当天就丢了乌纱帽,好歹保住了性命。新来的这个咱不知道,不过肯定跟少主的叔父有交情,不然少主子的家产怎么就凭借几张字据到了人家手里?”青苔往正房里瞧了瞧,不免又叹上一回。
自从府里出了事,长缨就变得精神多了,青苔推之以毒攻毒,但怎么看怎么觉得长缨跟以前不大一样,可离别苦,一想到马上要到庄子上去,青苔愁得眉心拧成了川字。但留在这里也好不到哪儿去,少主脾气越来越大,连洪鱼都要没辙了。
“还是没喝下!”洪鱼垮着脸,端着药碗走了过来。
青苔摔下手里的菜,“瞅我也没辙,上次我喂药差点没砸我脸上!我可再不敢去伺候了!”
洪鱼又瞅瞅长缨,长缨的头发还是比其他丫头短得多,但好歹对付梳起来了,就是看起来像刚留头的小丫头片子。
长缨想了想,问道,“洪鱼,咱们这里你当家,我问你,银子够使吗?”
洪鱼抬头复看了长缨一眼,这话问的,他以前也不是管银钱的啊!田庄地契的都在二爷手里,上次去拿钱,只听那边的人说赔给邻居们好大笔银子,唐府的修缮还需要钱,那烧毁的田庄地契还有待核查.....总得来说,暂时没银子!这不笑话吗?唐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拔根汗毛都比他们腰粗,说没银子他不信。看少主病重,想拖死他倒是真的!
洪鱼不敢说太多,他怕这最后一个丫头也跑了,“还有的,二爷说再等两天就好!”
长缨看他神色,知他为难,要说这些天他也没少照顾她,厢房挑最好的给,吃食最香的拿,最可贵的是这人连哑婆婆都照顾有加。
这里有个好人,出去了指不定要面临什么呢?沦为乞丐?被人抓了买卖?想都不敢想!长缨接过药碗,“我去试试吧”
洪鱼乐得解脱,少主素来爱美人。这长缨以前就是个青葱一样水灵人儿,现在嘛.......以前好就够了。把药碗郑重交到长缨手里,洪鱼觍着脸笑道,“主子好了,咱大家都得好儿”
这个道理长缨自然懂得,可那唐煜一门心思钻牛角尖,任谁管得了。
推开房门,唐煜房里霉嗖味儿直呛鼻子。青苔说他不让人近身,看见人就摔东西。眼下他手边倒是什么都没了,直挺挺躺在床上跟死人无异。
一夜间父母双亡,还是那样的死法儿,也不怪他接受不了。想想自己父母,到底是疼爱她的,如果知道她没了,不定怎么样呢?想到这里,长缨喉头发梗,抬眼对床上人柔声道,“该吃药了”
“滚!”
唐煜手边没了打砸的东西,更没了力气,声音一丝丝弱得几不可闻,但到底透着一份令人畏惧的凌厉。
长缨当没听见,“有什么的呢?人死如灯灭,重要是活着的人得活着”
唐煜合上了眼睛,“我叫你滚!”
长缨见他那样,心知肯定是没得商量了,踅身打开了窗户。
阵阵冷风吹进来,唐煜喝道,“关上,我叫你关上听见没?”
长缨也不看他,“你先叫我滚的”,撂下这话就出去了。
洪鱼在门口观望,见窗子都打开了急得不得了。长缨刚一露面儿,他抽抽着脸道,“哎呦,怎么把窗给开开了?大夫说仔细主子别着凉,万一吹了风,可大不妙了!”
长缨想了想,“换个大夫吧!你这就去请,家里还有银钱吧?”
洪鱼苦着脸,“以前都是给俩花仨,手脚惯大了,这屋里床盖铺设也花了好一笔银子。你不知道,我这人向来对银钱没个成算.....呃,我去找主子的朋友,他们应该能帮上忙,你等着!”说完就飞奔出去了。
这一等直等到天黑,洪鱼耷拉着脑袋进门的时候,长缨知道他定是没找到人帮忙。真所谓得势叠肩而来,失势掉臂而去。
“这帮狐朋狗友,白瞎了少主一片赤诚心田。呸!叫他们都不得好死!”洪鱼啐了一口,回头想想,现在是主家不得了好死,心里突然难受,抬着袖子直抹眼泪儿。
“行啦,男子汉大丈夫,这是干嘛?”长缨扯了扯洪鱼,“去吃口吧,青苔下了鸡丝面,过她走了,你可就没这口福了!”
洪鱼抹了一把脸,“主子用了吗?”
长缨摇了摇头。
洪鱼眼里又续了一包泪,“这可怎么好?”
长缨也着急,再这样下去,怕是要给唐煜收尸啦!“不行就用强吧,哑婆婆熬了米粥。一会儿你跟五四按着,灌下去一碗再说!”
洪鱼吓了一跳,喝道,“大胆!”
长缨登了一眼,甩了袖子,“那你们随便吧!”
洪鱼想了半天,嗫嚅,“那…那灌就灌吧!药呢?没药的话主子也好不了啊!”
长缨往院子里一处绿植一指,“那个是紫苏,我给青苔用了几天,她咳嗽好些了!一会掺进粥里再加上几味补药,先看看吧”
洪鱼眼里有了光彩,“真的吗?太好了”
就这样,晚上几个奴才丫头一起犯上,给那仿佛神坛之上的主子灌了药粥。
这一过程惨不忍睹,唐煜挣着往外吐,弄得满床都是!最后,长缨捏住了鼻子,又是格叽,又是封嘴巴,一锅粥硬是填进去一碗。
唐煜气噎,“你们…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洪鱼不敢看主子那一双发红的眼,伏在地上哀告,“主子当心身子,别气坏了”
五四也一把鼻涕一把泪跪着请罪。青苔吓得浑身直哆嗦,扶着一旁的哑婆婆抽抽噎噎。
长缨看不下去了,指着唐煜鼻子骂道,“你作什么妖?府里上下六十多口人,说没就没了,这火谁放的?人谁杀的?只你没了爸妈?他们呢?”说完这句,长缨指着洪鱼,“他妹妹在太太跟前儿当值,人没了”,又指了指哑婆婆,“她家老头儿被砍了四刀,五四的亲人也跟着一起死了!这笔帐怎么算,你好歹是个主子,像你这样窝囊,大家迟早散了倒好!”
唐煜耳上听着,心里油盐不进。这次的事儿明显是冲他来的,是他连累了一家子,他该死!
见他没反应,长缨气得手抬起又放下,能打他吗?显然不能!
“我不管了!”甩下这句话,长缨负气跑出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