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把东后思搬上马车时,东望月一直吵着要快些回去为小叔疗伤,好在过不多时,东后思便已转醒,并说自己不过是脱力而已,只需多加休息即可痊愈。见小叔无碍,东望月这才安静下来,虽然仍是心急,却不敢打扰东后思调息,东扬远也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一时间车厢内除了东后思悠长的呼吸声,再无其他声响。
渐渐地月上中天,车厢窗外云淡风轻,众多衙役和东氏家丁夹着车马轿子,在车轮辚辚声中徐徐而行。
东望月缩在车厢里,静静地看着小叔调息,却听车厢外人声渐杂,似是已进入镇中。再行得一阵,却发现这些人声竟是夹道而鸣,嘁嘁喳喳的声音不绝于耳,依稀能听到“东氏”、“死人了”等几个字眼。
东望月诧异地抬起头,却忽然发现面前的父亲面色愈发冷峻,黑暗中一双怒目闪着铁器一般的寒光,人却依旧一动不动。东望月知道父亲内力深厚,因而听力甚好,必然是听到了窗外的声音,才有了怒气。
掀开了窗口的布帘,东望月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夜里本应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此时竟聚集了不少人,路两旁几乎家家都开着门窗,看着她们的队列,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对着队列指指点点。
奇怪,我们有什么好看?东望月扫视着路旁,却在人群中见到两个眼熟的身影。
她还记得几个月前跟着东后思去买酒,靠门边的桌子边有一胖一瘦两个人,一听东后思说东氏请客,便乐得合不拢嘴。此时这两人和一个干瘪老头正聚在那间酒店前,也如其他人一般对着车队品头论足。
“我就说吧!他们东氏一谈合并就要闹,果然出事了!”膀大腰圆的朱屠户嗓门也大,带着酒意的语调隔得很远都能听到。
“你说的也不对。”瘦小的老齐摇头道。“他们谈的时候好好的,却是合并后出事了,老张你说是不是?”
那个干瘪老头便是老张,那日东望月去买酒时,他一直趴在桌上,因而东望月对他毫无印象。
老张摇头晃脑,似是唏嘘不已,道:“惨啊惨,家主被杀,四剑被夺,分家几无活口,主家这次可真是做的太绝了,惨啊!”
“老张你说话没一句靠谱的。”老齐笑着推了老张一把,说道:“我怎么没听说家主死了?而且分家什么时候死绝了?只是听说是分家家主东大海死了,下手的居然还是他儿子!”
朱屠户在一旁道:“分家家主不是家主?要我说,这一定又是东氏内讧,不然不会下手这么绝!两家闹了那么多年,这次合并却波澜不惊,就是有问题!”
老齐又是摇头道:“不对不对,如果是内讧,东氏四剑又怎么被人夺走?就算东氏主家杀了分家的人,那么又是被谁夺走了东氏四剑?”
“嘿嘿,这还不简单。”朱屠户笑道。“要么是两家杀的厉害时,有人渔翁得利。或者四剑根本就还在主家手里,只是对外说被夺走,让咱们以为杀人者便是夺剑之人,就不会怀疑到他们主家身上了。”
老齐道:“瞎扯!你看官府都出来帮东氏寻凶啦,难道东氏主家跑到衙门去自己告自己?”
“哼!”老张忽地冷笑一声,道:“江湖上的事情,你们哪里懂得?”
老齐和朱屠户望向老张,齐声问道:“你就懂得?”
老张道:“虽然他们东氏也是身不由己,但他们的确跟官府是一伙的,求官府出面帮他们演一出戏,还不容易?”
老张这话一出,老齐和朱屠户不由得捧腹大笑,连称不信。
东望月用力摔了布帘,负气坐下,街边邻里肆无忌惮的猜测对她来说极是刺耳,然而她却不能下车与其分辩,胸中郁闷犹如黑云压城,无处抒发。
“爹……”东望月想问问父亲对此是何看法,却见东扬远双手紧攥,面上只是冷峻,却有沉闷的怒气郁在心里,身体微微颤抖。
东望月悚然一惊,刚出口的话又缩了回去。
队伍再行一阵,人声渐止,似是离开了闹市。不多时,前方一声呼喝,队伍便停了下来。
东扬远下了马车,赶到轿子旁,低头一揖,招呼道:“颜大人。”
颜大人掀开轿子的布帘,露出一双灼灼的小眼,道:“我想你也听到了,你家的这点破事,镇子里面都传开啦。现在我也没心思去断这家务事,明天我会再来,到时候你可得给我说清楚!”
说着,颜大人道声“回去吧”,布帘一落,轿夫便抬着轿子转向南行,一行衙役跟在后面,拥着轿子远远而去。
东扬远长叹一声,也带着马车和一众家丁回到了东氏祖堂。
刚入祖堂,主家和分家一众人等便迎了出来,东扬远等人先查看了东后思伤势,确认其确已无碍后,便遣人抬东后思回房休息。随即在众人的追问下,东扬远将今日明梧夺剑的事情告诉大家。众人听后皆是大惊,然而却无甚办法,七嘴八舌地商讨一阵,终是无果。
东扬远两日来心力憔悴,见大家都没个主意,只得在告诫众人对此事不要外传后,便叫众人回去休息。
众人离去后,东扬远摇头长叹,坐在正厅的椅子上,仰天闭目,只盼脑中能安静片刻。
几个脚步声在门口响起。
“东亦山?你们还有什么事?”东扬远缓缓睁眼,转向来人。
五个东氏分家的人正站在他身旁,领头的是个身材颀长,面貌素雅的青年人,他是东大海的侄子,虽武功平平,但他头脑聪慧,办事干练,因而在生意场上一直是东大海的左膀右臂。东大海死后,虽然分家尚有许些长辈,但也不过是提些建议,目前在分家主持大局的却是这个名为东亦山的年轻人。
“叔叔。”东亦山低头长揖,沉声说道。“家人身死,令人悲痛,然入土为安不可耽搁,我已查过黄历,入土吉日就在近前,我也知道杨远叔叔正为了凶手和明梧夺剑之事劳心劳力,故而在此请求叔叔,准许小侄出面操办大海伯伯入殓事宜。”
东扬远长叹一声,心道:“虽然此人是否真是东大海已经存疑,但目前若不下葬,也说不过去。”
于是东扬远右手一摆,正要应允,但脑中忽地电光急闪,想起一件极为重要之事:“不好!若要入殓,那死人颌下的刺青必将败露,到时候无论是于我东氏名声还是主家分家之间的关系都是大大不利!”
东扬远心念及此,赶忙说道:“不可!”
众人听闻此言皆是一愣,面面相觑。东亦山上前一步,问道:“为何不可?有何不妥之处?”
他连续两问,却是问的一件事。东扬远猝然之间,只得答道:“目前真凶不明,大敌在侧,我们应当再探查一番。而且现在他的尸身极为重要,没我的命令,你们谁也不可接近尸体,我自有安排。”
东扬远此话一出,几个东氏分家的人便都觉此事太不近人情,脾气大的当时就要发作。东亦山连忙说道:“探查倒是应当,然而大海伯伯身死,东乾云有极大嫌疑,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就算我们不是捕快,不懂断案,也知道应该先找回东乾云。至于杨远叔叔所说的再探查一番,是要探查多久?现下天气日暖,屋内摆着尸首对死者和生者皆为不敬,实是等不起了。更何况他的尸首居然不许人碰,这让我们这些至亲怎么想?”
东亦山这一番话至情至理,听得他身后的分家众人频频点头,东扬远一时语塞,只得说道:“待官府来查看过后再说。”
他这一句话只惹得分家众人更怒,一人当先喊道:“等官府来?咱们自有江湖规矩,还要事事都求官府?”
他这一喊,其他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地叫了起来。“人死了居然不让收敛,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等到尸体都烂了吗?!”,“不让碰尸体?你是信不过我们还是自己要隐藏什么!”
一时间几个分家的人你一言我一句,越说越怒。东亦山虽一言不发,却也无意阻止。
东扬远扫视着分家众人,忽然沉声一喝,气运丹田,右掌在身边的桌角处一拍。
众人只听那木质桌子发出沉闷的轰响,如同一面一丈宽的牛皮大鼓在耳边鼓动,伴着地砖碎裂的声音,响彻整个正厅。
厅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东扬远那一掌下去后,桌子毫无异变,但是被他一掌拍下的那一角桌腿下的地砖已然龟裂。
以掌碎砖不稀奇,奇的是东扬远掌击桌角,桌子无碍而地砖碎裂。众人皆知这是东扬远将一掌之力收束在桌腿之上,使桌腿受力却不崩开,反将地砖震碎。桌腿上刷了桐油,令桌腿尚且能维持住形状,此时若有人触碰桌腿,那桌腿必然会猝然碎裂,几成粉末。
东扬远这一手自是有着非凡功力,在场众人皆知自己远远不及,咋舌之下,遂闭口不言。
双方僵持一阵,还是东亦山先上前一步,拱手说道:“家主大人不必如此,东氏两家多少年分分合合,却从未听说有哪一次是以武服众。家主武功卓绝,我等自是佩服,但是要说让我们分家就此被你慑服,却是难了。”
此言一出,分家众人也是跟着上前一步,怒视着东扬远。
东扬远看着面前众人,长声一叹,起身揖道:“众位且听我一言。东大海刚刚被袭身死,第二天就有人来夺剑,大家就不觉得蹊跷吗?”
分家众人一愣,相顾无言。
东扬远继续说道:“大海兄武功不俗,而东乾云不过是个小孩,就算偷袭,又怎能一剑封喉,杀掉大海兄?就算是他下的手,也必然是有人帮忙,而帮忙之人很可能便是夺剑之人。”
分家众人听他言之有理,不由得微微颔首。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这我也同意。”东扬远负手踱步,娓娓道来。“但是东乾云尚未成年,受人蛊惑也未可知,如果不查出幕后真凶,冤枉了大海兄的小儿子,恐怕他也是死不瞑目吧?”
东亦山忽地接口道:“我们也并非认死了一定是东乾云下的手,不过是要从他身上找出真相罢了。”
东扬远摆摆手道:“没错,可是孩子若不懂事,受了蛊惑不与咱们合作怎么办?而且要说验伤,咱们再怎么也比不过衙门的仵作吧?我只求列位宽限几日,待官府来人看过后,咱们也好从中得到更多线索,从而快些为大海兄报仇啊。”
说着,东扬远举臂长揖,道:“杨远两日来为了大海兄的事情心力交瘁,难免急躁。适才言语不妥,也望列位海涵。咱们外敌未除,不能自乱阵脚,也希望列位看在东氏八百年的基业上,以大局为重,以咱们东氏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