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早茶,隽生开始向堂倌打探可认识于公子,或于姓巨贾,堂倌们都是摇头。隽生就走出客栈,遇生意场就打听于氏父子,都是没有结果。后来,跑到府衙向官家问询,也没问出下落。又苦找了半天后,连个像样的线索都没寻到,隽生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他拖着铅一般的双腿回到客栈,已经动弹不得了。他想起一路上的疑点,开始怀疑到这是于公子设下的一场骗局,且越想越像,直唬得他毛发怵然,恐怕连他的姓氏都是假的。隽生开始责怪自己只顾纵情欢乐,而对于公子没有半分戒备,更没注意他的真正身份、去处。到了此时,忽地想起于公子临走时留下的金马,似乎明白了于公子赠物的背后意图。
于是,他在失落、懊悔之余,又庆幸还没落到山穷水尽的下场。无论如何,这东西还可以充抵回乡的盘缠。想到这里,英雄遭难的酸辛苦辣感,突然涌入胸间。三姐的周到服侍,二老的舐犊呵护……既温暖又渺茫地浮现眼前,一股热泪不由滚落下来。他一时间觉得周身发烫,脑袋也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全身无力地倒在床上。第二天启明星升起时,隽生从梦中醒了过来,全身热得火炭一般,他发烧了。他挣扎着唤来店家,拿出不多的银两,教他聘请郎中,又央人煮过药,服下后倒头睡了。昏昏沉沉,不觉倒了三天。第四日身子轻灵了些,才勉强起来。店主叫他结算,一摸钱袋,已是一文不名,只得央店主卖掉金马,付了房银,一步一踉跄地迈出店门,雇了辆马车,狼狈地离开广东。
行了一日,车主便讨佣金。算过一天花费,所余仅够一天的饭食了。车主见隽生已无力支付下程佣金,便找个借口,丢下隽生,载着新雇主返回了广东。
时至此刻,隽生心里暗暗叫起苦来。这里人地两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该如何是好?他呆坐在官道旁,眼巴巴地盯住过往的每一辆车马和行人。看着看着,他又想起了三姐和二老爹娘……他悔恨不迭,想着此次回家后,定要痛改前非,做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再也不这样游戏人生了。
隽生在地上呆坐了半日,满眼尽是陌生人,哪里有半个熟面孔!眼见日头偏西,腹中已是饥肠辘辘,捏着仅剩的几枚铜钱,向一店家买了几张煎饼一碗稀粥,算是送走了一天,但晚上到哪里住宿呢?
趁着朦胧的暮色,隽生闪进了一座破败的寺庙,在四处无遮的庙堂里挨过了平生最凄惶惨淡的一夜。
第二天,他不甘心被饿死,便在半路野冢堆里找到一只破碗,过起了平生万万也想不到的乞讨生活。
正当他走投无路之时,一家财主悬榜招仆,他便毅然应招而去,卖身当了奴役。主人待他还不错,见他识文断字,便分配他专门伺候十岁的小主人,每日除打扫房间、庭院之外,即辅读小主人做课业。这种不太失体面的差事,隽生还是做来绰绰有余的。有了那段行乞的屈辱,眼下的日子倒像是在享福了。逢到节日,主人除平日的工钱,还额外赏些铜钱给他,他都攒起不用,只盼攒够路费,好回扬州去。白日做工,晚间便想念故乡,想着家里一定会找他找得发焦的情形。
如此光阴荏苒,一晃就是半年,隽生人也胖了些,身体也硬朗起来,钱袋也丰裕了些。一天,他带着小主人去逛集市,回来时赶上大雨,他对小主人不敢怠慢,宁肯淋着自己,也千方百计地遮护着小主人,总算雇到篷车,平安地回到主人家。不想经这一场风吹雨浇,他大病一场。主人虽则为他延请乡医,但钱需由他的工钱里扣付。一病半月,几乎用尽了平日的积蓄。
病刚见愈,却又患上恶疮,腿上、臀上、腰间一齐生出恶疮。那恶疮颇为顽固,用尽办法,不见大转,每日流脓不止,加上天热气湿,一间下房直染得臭气冲天,招来无数蚊蝇,驱赶不散,惹得同住的佣工无不掩鼻远避。主人见隽生已无用处,便放下一串铜钱,不顾他百般央求,将他赶出了大门。
隽生从此又一次跌入行乞的苦海。一路之上,羞辱、饥渴、狗咬、病痛轮番折磨着他,同情、援助、自勉也同时关照着他,他渐渐地坚强了许多,也懂得了许多经史子集里寻不得的人生哲理,这些都促使他愈加愧悔。
就这样,他一路行乞,一步步地接近扬州。
一日,正当他席地而坐,吞食着讨来的残羹剩饭时,撞见了几个旧日相识的勾栏子弟在田野踏青。他像见到了亲人,一股热泪顿时喷涌出来,顾不得蓬头垢面的狼狈,他飞快地站起,大步流星地奔了过去,兴奋地招呼这班旧日的酒朋肉友。不想那些人见了他如避苍蝇,十分张惶,惟恐躲之不及。
隽生道:“各位兄弟,我是张隽生!难道你们都不认识我了么?”
一人问:“你是人,还是鬼?”
隽生急辣辣地回道:“我怎么是鬼,我是张隽生啊!”
这班人惊魂稍定,才问道:“这一阵你跑到哪里去了,如何弄成这副模样?”
隽生道:“唉,一言难尽啊……”他还要叙说些自己的经历,不想那几个人见他身体发臭,都掩鼻扭脸,远远走开了,任他如何呼喊,也不见一人返转。
隽生怔在道中,半晌说不出话,两眼只管死呆呆地望着这些远去的背影,一阵酸楚的情绪几乎将他击倒。怔了一会儿,他明白过来,觉得尽管吓走了这伙不讲情义的势利小人,却也看到家乡扬州近在咫尺。一股近乡情怯、极度自愧相混合的情绪攫住了他,他不知当笑当哭、当逃逸或当回家。最终,他还是甩开步伐,疯也似地朝着远远望见的扬州城楼奔去。
就这样,张隽生一路上厚着脸皮,求爷爷,告奶奶,磕头作揖,讨吃要饭,好歹没有饿死,总算活着回到扬州老家了。一个本来风流潇洒的青年竟落到这般地步,真是出尽了丑态,丢尽了脸面!
6吴三姐了却尘念张隽生下场悲惨
张隽生蓬头垢面地闯进了家门,见了张乐夫妇。张乐不禁一惊-愣,问道:“你是谁?你是人……还是鬼?怎……”
“我是隽生呀!爹,你怎么不认识我了?”张隽生感到奇怪。
张乐又问:“你没有死?”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张隽生更觉奇怪,又说,“谁说我死了?”
张乐自言自语说:“爹还以为你死了呢,失踪了这大半年,你让我们找得好苦啊……”
张隽生不见自己的妻子在家,连忙问道:“三姐到哪儿去了?怎不在家?”
“咳,一言难尽,她被官府……押在大牢里,如今也有大半年了……”
“为什么关押她?她犯了什么罪?”
“还不是被你害得嘛!”